黄月英来到关麟的府上,她坐在客座,低头不语。

关麟本还有要事,但因为黄月英的到来,暂时将其他的事儿都放下,然后问道:“听闻黄夫人明日要回蜀,今日来此,多半不是道别吧?”

黄月英缓缓抬头,又摇摇头,“你究竟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故意纸醉金迷,如此伎俩就能骗过那曹操吧?他因为你吃过太多亏……不会轻易相信你,也不会轻易放松你这边警惕的。”

黄月英认真的打量着关麟,她想要看出,究竟关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关麟那沉稳的气场,深邃的眼瞳,让黄月英愈发觉得看不透。

“云旗,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掩护你爹在七、八月份涨水期时的洪水倒灌樊城么?”

黄月英是少数知道洪水倒灌计划的。

甚至,整个蓄水、引水的图纸都是她绘制的。

需得避开襄阳,需得让洪水能将平鲁城、樊城、偃城、新野城一并倒灌,这很难……但关羽已经开始行动了。

关麟笑:“倒灌樊城,自是目的之一,可我需掩藏的又岂止是这一项……这襄樊战场如同棋盘,一个个棋子星落密布,一个计划的达成,总是需要众多步骤,这些步骤中,每一项都必须潜藏在暗处,尽可能的不被发现,我的目标最大,那就只好让我来扮做一座山,将所有的光芒都掩盖!”

“是,沔水山庄……”黄月英好像听懂了什么。

关麟惊诧,“黄夫人是为了这个而来?”

“不!”黄月英收敛起了心头的悸动,“你是一个特别的年轻人,你在做一件特别的事儿,但你瞒过敌人的同时,也瞒过了咱们自己人,比如……夏侯夫人?又比如星彩姑娘!”

“噢……”关麟会意,“原来黄夫人是为星彩姑娘而来。”

“是她让我来的,说让你帮她留下来……留在你身边。虽然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些,回有负夏侯夫人,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唉……

听到这儿,关麟叹出口气,“其实,在我身边并不好,这世间哪个女子不想要安定的生活呢?可若说安定,凭我的身份,断然给不了她……不过,我与星彩姐接触这许久,我知道她,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这辈子想要的,绝不是被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保护一辈子……”

“这世上最大的幸福,原本是得一人,志同道合,不负初衷,同甘共苦,知情识趣……彼此间的每一句话都让对方欢喜赞叹,彼此间的每一个眼神,都仿佛流光溢彩,与这样的人相伴,才不虚青春……黄夫人觉得,我所言对么?”

黄月英被震慑到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的年轻人,他……他对爱慕,对男女之情,竟有如此这般的感悟。

而这番话,她感觉到无比的熟悉。

这……不就是昔日里,她嫁给诸葛亮时,诸葛亮对他说过的么?

——志同道合,不负初衷。

——同甘共苦,知情识趣。

——方,不虚青春哪!

……

……

夏侯涓坐在床头,心情烦闷。

关银屏恰巧奉军令,运送军辎到此江夏的安陆城,一应军辎交接、清点完毕后,她便去寻张星彩。

却不想,张星彩已经被夏侯涓锁在房中。

“姨娘,星彩妹妹的话……你还不放心嘛,她虽性子大大咧咧,却决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她决定留下来,也定是因为她认准了四弟……姨娘何苦拆散她们呢?”

“你不懂……”夏侯涓“唉”的一声叹出口气。“你们年轻人会因为一时爱慕冲昏头脑,可为人母者,考虑的往往更周全……至少……至少云旗现在的样子,我不能让星彩留在这里,这会误了她。”

关银屏本想再劝。

黄月英来了,“夏侯夫人,不妨……让我去再看看星彩吧!”

夏侯涓无奈,“这女儿就是性子太倔了。”

黄月英叹道:“我去看看,莫要待会儿踏上返程的路,要死要活的,那样反倒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夏侯涓看着黄月英,心生愧疚,“倒是让黄夫人看笑话了,那你便去劝劝她,她小孩子……不懂事儿,也让她吃些东西,从昨晚起……还什么都没吃。”

听到这儿,关银屏笑道:“我陪着黄夫人一起去,我给她讲个笑话,哄哄她,她一准就吃饭了。”

夏侯涓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取下了腰间的钥匙,放在了黄月英的手中。

有仆人早就守在张星彩的门外,“星彩姑娘,你就吃一点儿吧?这么饿着也不是办法呀!这样难为自己何苦呢?”

屋内的张星彩仍然是一片沉默。

其实在沉默之前,她爆发过,她将屋内的东西砸的到处都是。

她想不通,为何母亲就不许她留下来?

她虽为人子女,可母亲就要替她做主一辈子么?

张星彩哪里知道,在这“陌生”的阵营,她的母亲夏侯涓所能倚靠的唯独夫君张飞一人,而夏侯涓的世界里,最重要的就是张苞与张星彩这一对子女了。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夏侯涓的命啊,甚至……是比她的命更珍贵的东西。

“来,把饭菜给我,这里也交给我吧……”

黄月英与关银屏一道走来,先是对这仆人说了一句。

仆人把食盒递给了关银屏,无奈的摇头叹息……

黄月英则是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这时的张星彩抱膝坐在妆台前,面色苍白,桌上还摆着昨夜未动过的饭菜,她的头发也是蓬乱,显得杂乱无章。

仿佛,离开了这荆州,离开了云旗身边,她整个人的三魂七魄都要被抽离了。

忽然镜子里出现了关银屏的面颊,张星彩惊愕的回过头,看见关银屏端着一盘饭菜,还在刻意的做鬼脸,这下……张星彩忍不住破涕为笑。

关银屏说:“吃鱼咯,吃鱼咯……”

张星彩难过:“我不想吃!”

说话间,她发现了黄月英也在……

只听得黄月英笑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下一句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张星彩一愣,没想到……这种时候,黄夫人还有意考教她!

黄月英看向关银屏,关银屏也是摇头。

黄月英这才说,“是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

张星彩一脸茫然的望向这位博学的黄夫人。

只听得黄月英继续道:“先吃鱼吧,说不定其中定有好事儿呢?快尝尝!”

张星彩疑惑的拿起筷子,剥开蒸鱼,鱼腹中有一根竹简,她迅速取出、展开,可看到字迹,她一惊:“是云旗的字……”

“嘘……”黄月英连忙比出了食指。

关银屏也没想到,这一条鱼中竟吃出了四弟关麟的“字”?

这还真是属于四弟那独有的“浪漫”了!

“云旗是要我……”

“嘘!”

又是不等张星彩把话说完,黄月英先一步抵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刻,尽管嘴巴被抵住,张星彩却是心头止不住的惊喜……

不止是惊喜……还有诧异、感动、兴奋、狂热……种种情绪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张星彩迅速的从**跳了下来,就要出门。

“等等”!黄月英拿了手巾,小心地擦去张星彩脸上的泪痕,“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无论做什么,总要先乖乖的吃过饭再去。”

张星彩胡乱的拿起一块面饼,“我吃过了。”她迫不及待的快步跑出房间,来到院墙下,她搬过梯子,架在院墙上,不忘问追来的黄月英,“他……他真的在外面?”

说着话,张星彩不忘瞥向她手中的字条。

“是!”黄月英语重心长的说,“其实,云旗不希望你对抗你娘的,他希望……”

不等黄月英把话说完……

张星彩已经快速的爬上梯子,树梢擦过她的头发,将发上的几缕青丝留下,连带着拉扯到了她的发钗,她竟未曾发觉。

登上梯子后,张星彩看到院墙外,关麟就坐在马车外。

似乎是注意到了墙上的动静,关麟迅速的抬头,然后朝着张星彩微笑。

夏侯涓听到动静出来,看到女儿已经爬上了墙,面色大变。

“星彩——”

张星彩含泪回望,“娘,对不起,只有在云旗这件事儿上,我要听自己的!”

说着话,她纵身从墙头跃下,如同一只蝴蝶翩翩飘落,衣袂当风,树上落下的梅花随着她的飞落飘零,一大片梅花下,关麟接住了她……那俊朗的笑容在这初春时节闪着光辉。

这种逃离“枷锁”,失而复得,拥抱“自由”的感觉,让张星彩只觉得她沉入了一片花海。

墙内的夏侯涓也快步爬上梯子,目睹着女儿拥入了关麟的怀抱。

“星……星彩……”

可目之所及,张星彩已经坐上了关麟的马车,一行骑士拥簇这马车,一行人往南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这种时候,夏侯涓知道责怪黄月英已是枉然。

可……在星彩的事儿上,就连黄月英也要帮这关麟么?

这让夏侯涓不由得重新审视他自己,在女儿留在云旗身边这件事儿上,她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

一时间,夏侯涓只能惆怅担忧的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

关银屏则是弯腰,捡起了张星彩头上落下的发钗,她问黄月英……“四弟要把星彩带到哪里?”

黄月英沉吟了一下,然后回答。

“她们要去做一件大事儿!救一个重要的人!”

……

……

益阳,陆口寨,望江亭。

这是当年关羽单刀赴会与鲁肃见面的地方,距离荆南的长沙仅仅一百余里,走水路的话一日就到。

此刻的望江亭外,一干江东甲胄森然伫立。

吕蒙立在当中,甘宁正在检阅那一艘艘艨艟战船,朱治与其养子朱然站在江岸边,朱治的表情还比较正常。

朱然却是双拳紧握,望眼欲穿的望向那一碧万顷、波光粼粼的江面。

“你还是忘不了她?”

朱治转头望向养子朱然。

说起来,朱治是孙家的三朝老臣,他早年担任县吏,后被察举为孝廉,被州里辟为从事,从那时候起,他就随孙坚南征北战,甚至在孙坚死后,孙策依附于袁术、后又背弃袁术时,是朱治将吴国太、孙权等人接到了江东,提供养护。

可以说,吴郡四大家族,“顾、陆、朱、张”,就属朱家与孙家的关系最为亲密,从朱然能与孙权一道读书学习,亲密无间,足可见一般。

再说朱然,他本姓施,叫施然……是朱治姐姐的儿子。

朱治未有子嗣,于是请求孙策把姐姐的儿子过继为自己的子嗣,这才有了朱然。

因为孙家与朱家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朱然作为孙权童年时期的玩伴、伴读,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孙尚香。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但为了大局,为了“孙刘联盟”,为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十八岁的孙尚香嫁给了五十岁的刘备。

而朱然,至今孑然一身。

他望向江面,那望眼欲穿的眼神,等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孙小妹孙尚香啊。

这些年,孙尚香不在江东,也是朱然代替她执掌东吴的情报组织“解烦营”,收集情报。

“呼……”

长长的一声呼气。

在听得到了父亲的一句“还是忘不了她”,朱然长长的吁出口气,他坦然道。

“已经六年了,她不再是往日的孙小妹,我也不再是往日的朱然……只是,这六年来,东吴依旧是这般疆土,但刘备却……却已经渐渐的成长为一方庞然大物!”

“是啊!”朱治沉吟道:“六年,荆州……呵呵,咱们东吴得而复失,尽管有那什么合肥赌约,可无论是主公,还是每一个江东文武,心里都在意着这一桩事儿……荆州本就是东吴的!”

朱然有朱然的执念!

东吴也有东吴的执念;

东吴执念的荆州,可朱然执念的是心里的人儿。

就在这对父子对着眼前的江水畅聊之际。

“吕将军有令,即刻过江赴长沙郡‘捞刀河’,抵达那罗汉庄,将东吴郡主与刘备之子一并接回!”

此言一出。

无论是朱治还是朱然,面色均是一凛。

朱治心头暗叹:『要强行夺人么?』

朱然则心下喃喃:『孙小妹,总算等到这一天,你、我又能相见!』

当即朱然招呼身旁的部下。“解烦营可斩获到什么新的消息?”

一名黑衣校尉拱手道:“依旧是老样子,原本孙夫人与刘禅就要过江,可长沙郡一名叫做韩玄的官员拦住了他们的行程,以船舶没有准备、风浪过大为由,已然拖延日久……”

朱然接着问。“荆州呢?江陵那边可有什么行动?”

这名校尉摇头,“没有,荆州方向,一片风平浪静,并没有任何大队兵马的行动!”

此言一出……

朱然颔首,如此情报之下,他觉得这一波“劫人”,不是“接人”……稳了!

不止是他心心念念的孙小妹要接回来!

刘备的独子阿斗,也将被掳至江东,这无异于……能让东吴获得极大的局势的主动权。

他这边正在沉吟。

吕蒙的大啸声已然响起:“朱将军,速速登上艨艟战船,那长沙郡不送夫人,吾等亲自去将我东吴郡主接回来——”

吕蒙的语调铿锵,他们从一月之前,就开始为这一天着手准备。

不多时,三十艘战船,**开了翻涌的波涛,起伏于一望无际的江面上!

三十艘,若说是进攻,那三十艘可太少了!

可若是接人,还是接他们江东的郡主,三十艘……这排场,不大不小,刚刚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