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夜色如磐,汉宫的大门发出艰涩的“吱吱”声,那重达百斤的大门犹如蛰伏的巨兽,正在苏醒,正在洞开它的宫门。

“陛下……”进入宫廷的是一名刘协的心腹侍卫,他像是颇为惊喜的快步跑入,迅速的抵达刘协所在的宫阙,单膝跪地连忙禀报道:“魏王头风发作,正直晕厥,已传唤太医署吉平父子前去诊治!”

唔……

这一道声音的出现,使得刘协那原本黯淡的眼瞳,突然就精神了起来。

一抹宫灯将刘协的影子拉的狭长,他下意识的张口:

“终于……要来了!”

皇后曹节仿佛听出了什么,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有些苦涩的看着刘协:“陛下……其实待在这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陛下还没过够么?哪一次波澜不是杀得血流漂橹,陛下不觉得累么?”

“皇后……”刘协郑重的望向她,“朕乃是刘氏血脉,皇纲正统,是真正的天子,岂能被那些因势得权的窃国之贼所胁迫?又岂能如一只金丝雀般被囚禁于宫廷?这天下,原本就是刘家的,不是谁想要夺去就能夺去的!这天下,朕纵是让,也要让给刘家的子弟!”

“可是……”皇后曹节咬着牙,俨然,她依旧在父亲曹操与夫君刘协之间摇摆,她的心情极致的挣扎。

这时,一道声音扬起,“你这天子胡说些什么?父王不是窃国之贼……若真如陛下所言,那高祖当初也不过是沛县的一嗜酒匹夫、无籍小辈,刘邦这等无赖,尚且可劫夺秦朝天下?我父王扫清海内,一统寰宇,迎君归朝,若非我父王,怕是陛下早就死于乱军之中,无葬身之地,单凭这一点,你就不配诋毁我父王!”

这话脱口,刘协脸色凝重,他转头问道:“谁?”

却见得黑暗中燃起火把,足足百余兵甲,当先一名首领冷冷的答道:“我乃鲁阳侯曹宇,奉父王命前来保护陛下,我听得……陛下方才提及‘终于要来了’,是何缘故?什么要来了?”

质问……

明晃晃的质问!

哪里有半点臣子对天子的态度,这分明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质问。

“宇弟?这是陛下,你要做什么?”

曹节听到弟弟提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连忙开口斥责。

却听得“哈哈哈”一声大笑,曹宇凝眉,郑重的说,“父王得人密报,今日许昌城有人将叛乱,故而派我来保护陛下?姐姐……倒是你该请教下这位陛下,他是不是觉得国舅董承,国丈伏完的闹剧?还不够?这次,他想害死的人又是谁?”

“你……”

这次,曹节方才吟出一个字,刘协便示意曹节不要再说话,他淡淡的回应曹宇道:“今日正旦,朕提及‘要来了’是新年将至?如此……可有什么不对么?”

“哼!”俨然,天子刘协的话,曹宇一个字都不信,但他却并不反驳,只是冷冷的说,“希望如此!今夜便由我在此护卫陛下的周全!”

刘协轻轻的呼出口气,继而淡漠的、镇定的留给曹宇两个字。

“请便——”

是啊,这位天子早已经历过太多次诸如今夜的行动。

也经历过董贵人、伏皇后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的拖走,血痕布满整个地面的惨状……

他已经可以做到,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漏息怒,在任何情况下,心境都如湖水般平和。

现在的他,任何意外,任何挫折,任何挫败,都再不可能压倒他!

反观皇后曹节……她咬着牙,一边看着自己的夫君,这位大汉的天子,一边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位咄咄逼人的鲁阳侯曹宇。

她几次话到了嘴边,可每一次都把话咽了回去。

俨然,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一种强烈的感觉在他的心头环绕:

——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

……

魏王宫中响起了曹操头风时的惨叫。

“啊……啊……孤的头,孤的头——”

院内包括卞夫人、包括曹丕在内的一干人守在床边,焦急的等候着。

院外,则是一干大魏的文武,尽管这已经不是魏王第一次头风发作、痛不欲生,可每个人面色依旧颇为凝重。

像是魏王曹操的痛苦,他们一个个都感同身受一般。

院中,太医署的医官总算是姗姗来迟,曹植扯着吉平的衣袖,一迭声地,“来了来了!医官来了……”

吉平的身后还跟着儿子吉邈、吉穆。

听着曹操的痛苦哀嚎,看着整个院落中所有人紧张兮兮的模样,吉平定了定神儿。

他从容步入曹操的房间,先是伸手在曹操的额头上摸了下,然后又为他把脉一番,这才下结论,“看来,还是头风……老样子,用针缓解这份痛苦吧!”

说着话,他就向两个儿子示意,当即……吉邈、吉穆就展开了褡裢,一排铮亮的铁八件悉数亮出,吉平拿出其中的银针细细用酒冲着,然后再于火上去烧。

等做完了这些步骤,吉平方才凑到了曹操的身前,他手中的银针闪闪发光。

“诸公稍微让一下,让吾为大王用针……”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吉平第一次为曹操用针了,每每曹操头风发作的时候,往往会根据疼痛程度采用不同的方法。

普通的疼痛就用银针,以医学中“针灸”的手法祛病除痛,暂时延缓头风的发作;

可如果严重的话,只能将曹操的整个脑袋灌入凉水中,以此缓解痛感。

曹操的头风治愈的难度极大,缓解的话,除了这两个方法外,再无良方。

故而,吉平的用针并没有引起这内室中人的猜忌,包括卞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让开了一步,给吉平充足的空间施展。

“大王莫动,一针下去就不疼了……”

吉平说着话,就要行针。

可胳膊方才伸直,正要按下,却突然……他的胳膊像是什么被什么雄壮有力的东西给拿捏了住。

吉平一惊……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曹操的手臂将他的胳膊给牢牢用力握住。

这也使得银针就悬于他的手中,不曾插下。

这……

正直吉平疑惑,“呵呵……”曹操一边浅笑着,一边起身,他那强有力的手掌依旧没有松开,这也使得那针依旧在吉平的手里。

“这次的奇怪的紧,孤竟然突然就好了……”曹操笑着望向吉平,“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可是天意也罢,不是天意也罢,孤很好奇,往昔在孤的头上一针针扎下去的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次既银针已备,就不要浪费了,不妨吉先生在自己的头上扎一下,让孤一堵究竟可好?”

啊……

随着曹操的话,吉平的儿子吉邈和吉穆下意识的发出“啊”的一声。

反观吉平,很明显,他也迟疑了一下,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望向曹操。

偏偏,这份不可思议的眼芒在曹操眼里,就多出了些许别的味道……

——『是恐惧、惶然、担忧么?』

“怎么?”当即,曹操的眼睛眯起,他依旧是笑着发声,但很明显……声调严厉了不少,“吉先生是不敢给自己用针么?”

这……

随着曹操的这声落下,“唰唰”的声音不断的传出,肉眼可见的,那一个个埋伏在屋内屏风后的虎贲兵士已经走出,纷纷拔出佩刀指向吉平父子。

这一幕的出现,何止是吉平惊讶,包括卞夫人、曹丕、曹植……可以说,凡是在此内室中人都很惊讶。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均悉数汇集到吉平父子的身上。

这些目光仿似……无数锋锐的精芒!

“咳……”

终于,千呼万唤中,吉平轻咳一声,在短暂的惊讶后,他表现出了别样的从容与镇定,“正常来讲,无症状是不当以针灸诊治的,可大王既有如此雅兴,扎一下……倒是也无妨!”

吉平的话让曹操意外,也让同处于屋内的程昱、许褚都露出意外之色。

吉平还在吩咐他的儿子,“来,你们来为为父扎这一针,往昔……如何往大王头上扎的,今日便悉数扎在为父的头上,一模一样!”

这……

随着吉平的话,吉邈与吉穆彼此互视,然后一齐拱手。

“是——”

倒是这吉平的行为,两个儿子清脆的声音,让曹操那本已是笃定的眼神中添得了几分疑窦之色。

他心头不由得暗想。

——『如此泰然自若?难道?是孤错怪他们了?』

——『还是那陈祎的话,本就是诬告?』

想到这儿,曹操的眼神从遍布犀利之色,到如今……多出了几许复杂的色彩。

擅长读心术的他,在面对这个局时……竟有些看不懂了!

……

……

北邙山,帝陵附近。

灰蒙蒙的雾气悬浮在整个山峦之间,阻挡住了视线,却是成为了关兴抵达这里最天然的遮掩。

“公子……”

一名接应的男子与关兴汇合,他一边亮出自己木牌,一边自报家门,“我乃是鹦鹉中人,与主人灵雎姑娘一样,父母均死于那曹贼屠城之中……”

说这话,是为了让关兴信任他。

事实上,关兴通过地道抵达此北邙山前,灵雎已经提前派出不少鹦鹉的杀手去肃清外围的眼睛,摸清楚……路线。

也正是基于此,再加上大雾的遮掩,关兴一路上走的很是顺利。

只是,这正旦日的大雾带来便利的同时,却也带来了些许难题!

关兴试探着问,“大雾弥漫,让我从舆图上无法对应到魏军工房与藏匿白磷的位置……这些位置在哪?你们能确定么?”

事实上,他本不抱太大希望。

雾气太大了……想要从这雾气中找寻到对应的地点,难度极大。

关兴甚至在想,如果没有具体的位置,那就在雾气中摸索,反正……有这大雾的隐藏,他总归还是有充足的时间。

可……让关兴意外的是,这接应的男子立即就回答了他,“位置大致摸清楚了……就在这边……”

他指着雾气中的一条窄道,“从这里可以通过小道抵达……”

“确定么?”

太容易获得的情报,往往人都会采取谨慎、怀疑的态度,关兴也一样。

“可以!”这名来自鹦鹉的男子郑重的点头,不忘强调道:“原本我们也无法找到舆图中的位置,可……今夜不知为何,曹魏在那帝陵之处点起了许多火把……巨大的火焰声使我们很轻易就摸到了敌人那飞球军团的所在。”

等等……

这男子是说者无心,可关兴是听者有意……

或者说,自打关兴因为犯错离开荆州,被迫在这洛阳城后,他的心思必须变得极致的敏感与细腻。

这……是在洛阳城的生存之道啊!

也正是如此,男子的话方才脱口,关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边揣着下巴,一边小声嘟囔着,“大火……能引起巨大声音的大火,看起来……逆魏的飞球军团今夜是要点燃,悉数启动腾飞啊!”

言及此处。

“咕咚”一声,他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口水,然后牙齿重重的咬住嘴唇,双拳也同时握紧,用胳膊护住那藏匿着“黑火药”的包裹。

呼……随着一声粗重的呼气,关兴狠狠的说,“今夜若逆魏的飞球军团要起飞,那势必要对许昌城不利,我必须更快一点儿……更快一点儿……快……快……前面领路——”

“公子,这边——”

随着两人的一番对话,关兴与这鹦鹉杀手脚步均是加快。

仿佛,他们身上有某种使命感在不断的趋驰着他们。

在这黑夜中……他们亦宛若两只浑身漆黑迅捷如电的猎豹一般,人如旋风,脚步也带风——

……

……

——『唔?』

——『竟是无事发生?』

洛阳城,魏宫大殿内,曹操、程昱均露出了极致吃惊的表情,至于缘由……无他,任凭吉平的儿子吉邈与吉穆如何在父亲的头颅上用针,可吉平一如既往的谈笑自若,浑然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甚至……吉平一边被针灸,还一边在向曹操讲述这针灸的原理。

“大王且看……医书有云,有偏头风者,发则半边痛,然痛于左者属气,此气胜生风也,宜以驱风顺气为先,如仿风通圣散之类……”

吉平的讲述镇定自若,有理有据:“也正是基于此,这一针要取手少阳、阳明,后取足少阳,阳明……我儿子这一针扎在属下头上的,便是大王往昔的位置,可延缓头风发作时的疼痛!”

因为吉平的安然无恙……

曹操任凭他侃侃讲述,甚至一边听,还一边饶有兴致的点头,“都说隔行如隔山,若论带兵打仗、选贤任能孤自诩还有些能耐,可论这治病救人,哈哈,便是十个我曹操也比不上吉先生分毫喽!”

话是这么说,可曹操始终观察着吉平,观察着他的状态,也观察着他儿子的手中的针。

结论自是显而易见的,一者……无恙,二者,并无掉包之嫌。

那么……也就是说……

曹操不由得心中暗叹:

——『难道那陈祎所言是假的?是孤误会了这吉平?』

说起来,曹操尽管生性多疑,可对吉平……他还是信任的,他甚至会想,若是吉平真的有意害他,又何必等到如今?

要知道……

自打昔日华佗殒命后,他的头风便悉数交给这吉平诊治。

事实胜于雄辩,越是这么想,曹操倒是对这吉平愈发的信任几分,由此及彼……他甚至会想到魏讽,想到丞相司直耿纪……想到……

会不会?

——『会不会他们都是被冤枉的呢?这所谓的叛逆不过是陈祎一家之言,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捕风捉影而来?』

说起来也奇怪,一贯多疑的曹操,如今竟是一反常态,生出了此番想法。

反观吉平与他的儿子吉邈、吉穆……

别看他们表面上镇定如常,淡定自若,可……心里却是波涛汹涌,五味杂陈……

此前,当他们得到关麟托丐帮传来的消息,陈祎变节,不可信任后。

无论是他们,还是魏讽,还是天子,还是此间所有参与者,均是不信。

要知道这陈家的家门可是汉室故吏,世受汉恩,再加上陈祎往日的表现……这样的家门,这样的公子怎么可能变节?

可……又架不住,这一条消息是从荆州关麟口中传递而来。

要知道,人的名,树的影,这位关家的四公子、这位关家逆子的大名可谓是赫赫,在他身上发生过的神奇的事情、不可思议、力挽狂澜的事情太多了,也正是基于此……这些汉臣不可能选择无视,于是……他们按照关麟的提议,选出了一条折中的法子。

便是今日的试探——

毒针诛曹是原本的计划,可现在,针灸的过程中再无半点毒素,一切的一切也都是为了验证,陈祎是否变节!

至于现在,很明显……陈祎变节的事儿已经是显而易见。

这使得吉平的心情五味杂陈,真的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这条命就葬送在这里。

就在这时,有虎贲兵士入内禀报,他们将查到的悉数小声告诉许褚。

许褚缓缓点头,一字不差的复述给曹操:“大王,那陈祎带这虎贲军绕着汉宫、魏宫一大圈,哪里有什么密室?即便是他引去的密室,也都是原本大王就知晓的……那陈祎纯粹是妖言惑众,无稽之谈……”

唔……

许褚的禀报又一次应证了曹操的猜想。

——『果然……误会了么?』

可作为多疑的曹操,他自会顺着这个思路多想。

——『那陈祎蛊惑于孤,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啊,这逻辑上说不通,陈祎没理由骗曹操,他这么做除了把脑袋白白丢出去外,什么也做不了。

正直曹操猜想之际。

一名校事在李藐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什么。

李藐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大王……校事府方才查到,陈祎背叛大王与那蜀贼,与那关贼勾结,意欲在洛阳城郊纵火,意图所指,似乎是……是……”

“是什么?”曹操问。

李藐“唉”的一声做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他的意图是……是大王的飞球兵团,是大王仿制飞球的工房,是……是大王的驸马都尉那……那马钧!”

“什么?”

就在曹操这一道声音吟出之际。

“轰……轰隆隆——”

巨大的声音突然响彻,是从汉宫的北宫方向……

但因为李藐的话,曹操与所有人都不会特别去想到北宫,反而是……反而是北宫以北的芒砀山,是……是曹操那仿制飞球的工房与飞球军团,还有那白磷藏匿之所的地方!

——『糟了!』

——『糟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