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日东升,薄薄的日影照着曹操那徘徊犹豫的身形。

走地下的密道?

还是突围,从街巷的巷道杀出去?

对曹操而言,这……将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抉择。

话说回来,曾几何时……曹操不是没有经历过这般磨难与绝望。

与吕布的濮阳一战;

与马超的渭水一战,那时的境况……只会比现在更加恶劣、更加糟糕。

可偏偏,这一次的曹操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更紧张,神情也更是紧绷。

因为……关麟!

因为曹操知道,关麟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是他在始终操纵着这一盘棋,如果说他曹操如今是深陷棋局,那么关麟……便是执棋者,决不能按照他的布局去愈发深陷其中!

“大王,如今局势下,可耽搁不得分毫啊……”

看着曹操独自一人立在一边,程昱迈步向前。

他已经听得许褚讲……虎贲军是击退了追击而来的白衣死士,可很明显,追兵绝不只是那一支。

反观他们这边,唯有虎贲军与校事府校尉……

这些兵士是能打,是个个以一当十,可架不住数量不多,最关键的问题是……夏侯惇、徐晃、李典的兵,都不在城里。

如此算来,这洛阳城内……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险!

见曹操并没有回应自己,程昱有些心急,连忙又补充着提醒道:“大王若是不想走地下密道的话,那……就需得即刻下令杀往北城门,算算时辰,如今夏侯将军、徐晃将军、李典将军也差不多该下山了,有他们相助……即便是北城门被叛军占领,我们也照样有机会突围!”

是啊……

按照程昱的想法,无论是走“捷径”通过密道出城,还是杀出城外,最重要的是当机立断,可不敢有半点犹豫了。

听得程昱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曹操的目光缓缓的抬起,遥望向天穹之上。

那原本铺天盖地的飞球如今已是悉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薄薄的日影。

恰恰这日影……却为他曹操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新的阴霾。

“飞球不见了,如此,那云长也已经抵达洛阳城了吧?”

随着曹操这一声。

啊……程昱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大王最关心的一直是天上的飞球,是从天而降的关羽,那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哪——

“或许,孤能杀至北城门,可云长也能杀到那里,或许云长还会比孤更快……”

曹操的话还在继续,只是更沉重了一些。

“呵呵……”他浅笑一声,继而沉吟着开口,“就是因为孤信了魏讽,信了子桓、子健,信了北邙山的大火,才招致如今的境况,事已至此,等待支援的话?徐晃与李典,孤又能信得过么?”

这……

曹操的话使得程昱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口水,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几分。

如果按照大王曹操的话,儿子都信不过了,还有谁能信得过?

“大王还是要走地下的密道,是么?”

随着程昱的这一问。

曹操大手一摆,“就走密道,不过,仲德……你去安排一下,留下一些人接应,让他们传出消息……我们所有的兵马从北门撤离——”

啊……这?

无疑,曹操的话又一次让程昱疑惑。

他连忙反问:“大王既走密道,密道通向的又是洛阳城的北门?那为何要……”

只是,不等程昱把话讲完。

“哈哈哈哈……”曹操那自信、坚定、信心十足的大笑声再度扬出,他笑着对程昱说道:“仲德,你只需按孤说的去做,天塌不下来——”

说到这里时,曹操正看到了许褚。

一场埋伏过后,许褚的身上难免多了几许血迹与灰尘,甚至……脖颈上也有一道小小的划痕。

不过,这些对于虎背熊腰的许褚而言,都不算什么。

此刻的许褚正独自走到一棵树下,像是在嘘嘘。

曹操看了程昱一眼,示意他依着吩咐去做后,自己则快步走到许褚身旁。

这时……许褚刚“嘘嘘”到一半儿,手不安的在微微抖动……似乎是属于男人的习惯。

曹操却是直接一手拍在许褚的肩膀上。

这委实吓了他一跳,原本还是“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许褚,突然下面就戛然而止……强行中断!

“哈哈……”

曹操见到这一幕乐了,他笑道:“勇冠三军的虎侯尿尿时,竟还怕人打断哪?啊……哈哈哈……”

曹操喜欢与许褚开玩笑……一是许褚木讷,二是许褚从不把曹操的玩笑放在心上。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王……”

许褚也顾不上提裤子,当即就要行礼。

曹操却示意不用,他也褪下了裤子,竟是与许褚并肩而立,当先嘘嘘了出来……

一边嘘嘘,曹操一边感慨道:“论及武艺,孤比不上虎侯,可在这‘飞流瀑布’的长短上,虎侯就要逊孤一筹了……”

无疑,曹操的这一番玩笑似的话语,让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的许褚神情和缓了一下,也松懈了一些。

许褚道:“大王鞭长莫及,站得高尿的远,末将所不能及啊——”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道,一边笑一边接着说,“仲康,裤子都脱了,别愣着呀,尿啊……咱们君臣还真没比过,谁尿的更远吧?”

这么一说,许褚也没啥紧张的了,方才的戛然而止也因为精神的松懈再度释放……

好舒服啊——

小解结束,曹操抖了抖,许褚也学着曹操抖了抖,在这上面……曹操是颇为讲究的,许褚则有些不修边幅,不在意这些小节。

却在这时,曹操开口了,“不曾想,是孤太过自信了,在这小解上,孤也比不过你!哈哈……”

说到这儿,曹操接着称赞许褚,“世人只知道那吕奉先的方天画戟冠绝三军,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天下无敌,可……他们却不知道,仲康你的火龙刀丝毫不逊色于他们!倒是你从建安元年跟了孤,二十一年了,你从未向孤提过任何要求,孤今日好奇了,你难道就真的是一块儿木头,无欲无求么?来……今日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孤,你的愿望是什么?你最想做的事儿是什么?说说……说说……”

别看现在的局势间不容发,可曹操与许褚交谈,却极是轻松惬意,就好像这洛阳城没有大火,这魏王宫没有遇袭一般。

许褚则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

他的愿望是什么?

最想做的事儿是什么?

这……

许褚思虑了许久,这才张口,“真说起来,俺这也没啥愿望啊,如果说……那就有一个,大王,其实俺许褚不喜欢拿刀,俺喜欢铁锹……俺喜欢自己个儿去耕地种粮食,自己个儿关起门来过日子,但是俺也知道,这糟糕的世道,必须拿刀才能保护铁锹,所以,若真说俺有啥愿望,那便是等大王一统天下后,俺再不用使这火龙刀,到时候俺能够回家种地……那便是俺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

这……

曹操也没想到,许褚……他一个粗人,竟说出了这一番让人动容的话来。

一时间,曹操不由得犹豫了,他像是整个人都在徘徊思虑,可仅仅是一个刹那,他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枭雄,他眼眸的坚毅又回来了。

“仲康……”

曹操伸手在许褚的肩膀上又拍了拍,继而,还亲自为他系上腰带。

这才不紧不慢的说,“你说的话,孤都记下了,会有那么一天,孤给你千亩良田,你想挥铁锹就挥铁锹,你想拿刀……也可以随时拿刀——”

话……虽是不紧不慢,可每一个字却都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许褚抬眼望向曹操……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笃定,就像是他这二十年来,对曹操,他一如既往都坚信不疑与笃定的眼神一般!

……

这边,曹操与许褚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另一边,曹丕悄悄的走到了程昱的身旁,“程先生,父王……还是信不过我么?”

程昱转过头,目光直视向曹丕,淡淡的说,“丕公子不要多想了,公子能在这个时候将这密道详细的讲述给大王,足可见公子对大王的忠心与孝心……去准备吧……大王已经决定要走这地下的密道,绕过所有敌人直接出洛阳城……”

听到这样的话,曹丕颇为惊喜。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

——『赌对了,总归,父王还是信任我的……赌对了……还好……赌对了……』

正直曹丕庆幸之际。

在一旁的李藐听到了程昱与曹丕的对话,眸光不由得闪烁了一下,像是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事实上,此前他是不相信……曹丕会一股脑的把密道的事儿悉数告诉曹操的。

但关麟的整个计划中,偏偏是计算到了这一点。

这也使得李藐提前做出了应对……

身上的担子轻松了一些。

事实上,如果曹丕与曹植告诉曹操密道之事,他李藐再隐瞒,反倒是更容易引起曹操的猜忌,倒不如……索性坦白,就是听从两位公子的吩咐修了这密道。

如此,虽会招致曹操的不满,但往好处想,却是转移注意力,隐瞒出后续更大的计划与算计!

——『还好!还好……』

李藐心头不由得喃喃。

这时,程昱走到了他的身边,“汉南……”

不是李先生,而是汉南这样“关系更近”、“更亲切”的称谓,但从这称谓上看,程昱像是有特殊的事儿要交代。

“程先生……是有事么?”

“大王已经决定了,要走这地下的密道出城!大王又特地嘱咐,说让留下一支人马,联络、告诉城中魏军,特别是倘若徐将军、夏侯将军、李典将军他们救援而来,务必告诉他们……往北门撤离,由河内退往并州……这件事儿……事关重大,我思前想后,还是得交给你与校事府啊!”

提及“你”的时候,程昱特地加重了语调,至于校事府则像是顺带的。

听话听音,李藐何其敏锐?如何听不出来……这是曹操有意试探于他……

恰恰,越是这种时候,李藐越是不能表现出抗拒,他连忙道:“联络城中军队,这本就是我校事府之职,莫说是大王吩咐,就算是大王不吩咐,我李藐与校事府……当仁不让!”

听得李藐这一番话,程昱庄重且敬佩的拱手。

“那么,就有劳汉南了——”

……

……

“踏踏——”

“踏踏——”

急促的脚步声响彻于北邙山的山脚之处,超过七千魏军兵士正在急行军,步履如风,烟尘蔽日……

他们穿着统一的象征着大魏土德的“黄色”衣甲……

奔驰的途中,不断的抬起头眺望向大火中的洛阳城。

这是夏侯惇的兵马,但夏侯惇没有出现在其中。

原来,因为既要救援洛阳,又要护送腿上遭遇重创无法前行的马钧,不得以之下,夏侯惇只能将兵马一分为二。

让儿子夏侯子臧带多数兵马前行赴洛阳救援,而他则带着夏侯子江与马钧,缓缓的在后面跟行。

此刻……从这山脚迅速穿过的正是夏侯子臧所带的兵马。

待得一行人绝尘而去,不等惊起的尘嚣散去,山道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唯独留下一旁树丛中,躲在这里许久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腰间像是绑着什么,显得有些臃肿,胳膊上也中了鸣镝,倒是因为简单的用布缠绕,像是止住了血。

这人正是关兴。

静静地等待这些魏军过去后,关兴方才重重的喘出口气,小声暗自庆幸道:“好啊,主力都过去了,那后面的魏军便不多了……”

就在他庆幸之时。

忽的,那绝尘而去的尘烟中,又出现了两个魏军的兵勇,依旧是夏侯子臧带去的兵,只是……像是夏侯子臧找到了一驾马车,让这两个兵勇给送来。

很明显……是为了让马钧坐上去的。

“天助我也——”

关兴心头暗自庆幸,然后他迅速的从包裹着掏出了“吹箭”,就静静的等待着两个兵士的靠近。

终于,目测到达射程范围……

关兴嘴上用力,登时“嗖”的一声,一道破空的声音响彻而起……

这两名魏军兵士很明显听到了什么,还在左右环视,一枚细小的弩箭已经洞穿了其中一人的脖颈……

一击必杀!

另外一人登时慌了,当即就要去找掩体,可……不等他移动。

“嗖”的一声,那熟悉的破空之声再度响彻。

这名剩下的魏军兵士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瞳孔一缩,心猛的一紧,然后……只剩下“咚”的一声……应声倒地。

死状不算凄惨,相反……看起来,很是安详——

呼……

藏在暗处的关兴吁出口气,他庆幸……随身带着这吹箭的同时,第一时间收起了这“吹箭”,然后弯着腰缓缓向前,将两个魏军拖拽到树丛中……

接着,他开始卸魏军的衣甲,更换到自己的身上。

这些都做完后,他用手抹了一把干土,然后抹在了自己的脸上,做完这些,他回到了那马车旁,将准备好的草料喂给马儿……一边喂食,一边轻拂着马儿的鬃毛。

他轻轻的说:“马儿听话,待会儿,可不许捣乱——”

他那魏军的衣甲内依旧包裹着那黑火药的炸包……

呼……

又是一声粗重的呼气。

关兴看着那尚未有人影的山道,他心头不由得喃喃。

——『万不能让逆魏留下一刻复仇的种子!』

——『纵是以命换命,我关兴……亦在所不惜!』

……

……

洛河,犹如一条银链从洛阳城中横穿而过,只穿入洛阳北城门外十五里处。

往昔去看,这里水波**漾,映照着天边的云彩……两岸杨柳依依,轻风拂过,宛如仙子轻舞,为这古老的河流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

但……此刻,洛河沿岸哪里还有半点的诗意与浪漫?

这里到处都平添着森然、肃杀之气。

“二将军,就是这里了……”

周仓一手指着石壁边的一个山洞,一边将手中舆图递给关羽。

关羽抬眼凝视了下这山洞,又看了看舆图中对应的标记点,一切便宛若舆图中绘制的一般。

确定了这点,他那凝起的丹凤双眸总算松开了几分,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吾儿云旗标记的地方,的确是这里……呵呵,依山傍水,倒是为那曹贼选了一处不错的葬送之所……”

关羽这话脱口……

周仓不由挠挠头,他看了看这石洞,又环视了眼左右,然后疑惑道:“地下密道的话往往难以穿越水流,这石洞越过了洛河……即便是出口,似乎也不该是这里吧?会不会是四公子的情报有所纰漏,记错了位置?”

周仓提出了质疑……

哪曾想,关羽却是用冷冷的一个“呵”字回应了他,继而,关羽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缝,他仰着头,一手手持儿子关麟赠他的那柄大刀,一手捋着长髯。

过了片刻,他张口道:“吾儿云旗说是这里,那便必定是这里——”

“二将军……”这时,王甫与赵累匆匆赶来,指着四处的树丛道:“按照二将军的吩咐,四周已经悉数设下埋伏,一千张连弩,五百张蹶张弩悉数就位……”

“好!”关羽捋着长髯,目光凝视着那平静的山洞,“关某就在这里给那曹贼送终——”

此时的徐庶就站在关羽的身边……

他也在观察地形,乃至于揣着下巴,细细的思虑。

的确,这一处山洞太不像是密道的出口了,可偏偏……云旗派人交来的图谱中,绘制的那风暴眼的位置就是这里……

那么?

徐庶刚刚想到这里……

忽的,“踏踏”的脚步声开始从山洞中传出,因为是密闭的山洞……又因为脚步声颇为急促且细密,一时间……回音传出,声音竟是“隆隆”作响——

而这也使得徐庶、使得周仓、使得王甫、赵累,使得所有的关家军军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反观这时的关羽,尽管没有赤兔马,可他一手持大刀,一手捋须,整个人面朝那山洞……一双丹凤双眸中射出的是因为“得常所愿”才有的期翼!

——『来了!』

——『孟德,好久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