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一个也是生,生一对也是生——

不用缴税,添把筷子的事儿,总是能养大的,还能养大了做女工赚钱——

当这样质朴却无比真实的话语传入姜囧的耳畔,他的眼角突然湿润了。

这……这不就是他理想中家园的模样么?

这……这不就是他舍命庇护边陲的目的么?

这,这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孙子,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乐土么?

呼……

伴随着一声粗重的呼气,姜囧尤是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他惊问:“刘皇叔这里都……都不用缴税么?”

“你是听不懂还是咋地?”那男人接着向姜囧解释,“我这不说的挺明白的,这摊丁入亩是关二爷的四子关麟提出来的,是蜀中的诸葛军师推行的,是刘皇叔大力支持的,说是不用缴税那也不尽然,只是把原本咱们穷苦百姓该缴的税摊到了田亩里,谁家有地谁去缴税呗!我可听说,在蜀中这么一重新丈量土地,每年收上来的税赋比往年还要多呢!”

似乎是因为提到“摊丁入亩”,因为废除了这掣肘农人数百年的人头税,这男显得很兴奋,话匣子也完全打开了。

“兄弟,跟你说句实诚的,以往我在财主家做佃农,就是为了躲避这税赋,是孩子也不敢生,女人也娶不起,那时候……我早就听说蜀中这摊丁入亩,让许多农人都买上了自己的地,都当家做主自己做了主人,于是我就盼哪,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关家军给盼来了,这不……关家军一打下洛阳城,洛阳城的耕地价格下去一大截,我也如愿买到地,再也不用做佃农……给别人做苦力。兄弟,你是外地来的,可不知道……在整个司隶,像我这样的农人可多叻!”

本是因为一个陌生的男人喜得三个女娃……

突然就引出这耕地,这田亩,这翘首以盼的好日子。

看着眼前男人激动的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姜囧只觉得心头一阵震动。

“那你刚才说的……沔水山庄和工厂,还有女工?”

姜囧接着问……

“其实也不只是女工……”那男子说:“大名鼎鼎的沔水山庄你不知道啊?连三岁小孩儿都能吟出的童谣‘魏被打的如鼠窜,功劳里,沔水山庄占一半儿’,那沔水山庄可厉害了,里面大到制作能飞到天上去的飞球,能插入城墙的霹雳八牛弩,小到新式纺织机、造纸、印刷、织毛衣……简直一应俱全!”

“这些年,凡是关家军打到哪里,沔水山庄的工厂就开到哪里,男的在里面造飞球,女的在里面做手工……便是女娃,只要勤快些,赚的也未必比男娃少……关键,这类的工厂多如牛毛,咱们只要勤快儿点,就是不种地,也饿不着啊!”

这……

惊讶、惊诧、震动、震撼。

姜囧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震撼过。

作为曹魏的将军,沔水山庄,他自是不会陌生,可他记忆中的沔水山庄,那是破坏,是对大魏一次又一次的摧残,可现在……

“咕咚”一声,姜囧不由得咽下一口口水。

他突然看到了沔水山庄背后的一面,光明的一面,帮助黎民百姓富庶、安康的一面。

这,这是与他固有印象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不,不只是沔水山庄的另一面,这也是那关麟,是这个全新的大“汉”的另一面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姜囧不由得深深的感慨。

他感触良多,这也是他第一次动摇,深深的动摇。

甚至……通过魏与汉的比较,他会短暂的生出一种想法,一种看似大逆不道,却又无比真实的想法。

在“民”字上,曹操比不上刘备,曹魏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关麟。

正直姜囧感慨之际。

“咚、咚、咚——”

只听得一阵锣鼓声响起,街巷中所有百姓都围了过去。

原来是城门旁,一封墨迹淋漓的天子诏令已经挂了出来,是一封“劝学令”。

傅士仁正在指挥小吏将“劝学令”挂好,一大群百姓在围观,姜囧也在人群中,探头看着这一封“劝学令”。

一个文人打扮的为大家念着,“荀子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咦……”

念到这儿,他突然停了,像很是惊讶……

“怎么了?你倒是接着念啊?”

“是啊,怎么突然就停了呢?”

人群中,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好奇的询问。

这文人也不念了,索性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道:“朝廷这诏令的意思是要广设官学,鼓励私塾的开设……要让未及弱冠的孩子都能读书……”

也难怪这文人惊讶。

当即就有农人提出质疑,“读书有啥用啊?现在有地的耕地,没地的做工人,读书能干啥呀?”

这个疑问刚刚吟出,就得到了广泛农人的附和。

“是啊,读书有啥用啊?”

“读书识字能吃饱饭么?”

也不知道是这话刺激到了那文人,还是文人素来的风骨作祟,面对质疑,这文人突的抬高声调,“读书可以救你们一命……”

然后,他细细的讲解起这封诏书。

原来,这封诏书一共两层意思,第一个是广设学堂,收录未及弱冠的孩子读书。

第二个则是在弱冠时期会有统一的考试,凡是通过考试者,赠予“秀才”之名,可以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选拔,最终录用为官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凡是“秀才”身份者,可免死罪一次!

也就是说,原本犯事,该判死刑的,改判为流放。

原本该流放的,改为十几年的牢狱。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免死”……这才是对百姓**最大的两个字。

……况且,读书还能参加选拔,还能一层层选拔做官?这……这……

无疑,这就为底层的百姓逆袭……提供了可能!

也就是这一番解释,整个百姓中哗然一片。

“怎么报名啊?”

“要缴钱嘛?”

“啥?沔水山庄的工人子女可以不花钱上官学?”

喧闹嘈杂声此起彼伏。

一时间,人声鼎沸,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光。

姜囧则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理解,这里……这刘皇叔治下,竟然官府会鼓励百姓的子女读书,还……还建立起了一条读书晋升的道路。

也是这么一刻,姜囧想到了更多,想到了天水郡,想到了从小酷爱读书,总是抱着古书夜读的儿子姜维。

曾几何时,那里的将军还说这孩子读书没用!

说读书那是大族子弟的特权……莫说是穷苦百姓,就是将门……读书,卵子用都没有!

可现在……

姜囧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因为想到儿子而湿润,他不由得心头喃喃。

——『伯约,你若是生在这个时候的洛阳,那该多好?凭你的才学、用功……何至于在战场上……』

似乎是因为想到了儿子,更多的思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姜囧不由得仰头朝天,更浓重的思念将他的情绪引向了另一边。

他口中喃喃:“伯约……伯约,现在的你在哪里?”

……

……

汉中,阳平关。

“唉……”

伴随着一声幽幽的叹气,姜维沮丧的从贾诩的军帐内走出,脸色遍布遗憾、颓然之色。

外面有一干年龄稍长的武者,见到姜维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

“贾先生没有答应公子,收公子为弟子么?”

“公子是天水将门之后,便是魏王都无比器重,他贾诩怎么……怎么就……”

在这一道道问询声中,姜维伸出手有些沮丧的摆动了一下,以此去示意他心情的沮丧与颓然。

他又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张口:

“贾先生似乎对此颇为抵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

一些猜想就要从姜维的口中呼之欲出,但最终,他还是把那就要脱口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姜维身边的这些武者都是雍凉天水人,不少曾是姜囧的副将,也有不少受到过姜囧的恩惠……更有钦佩姜囧的,感激他这些年驻守边陲与羌胡浴血奋战。

俨然,因为特殊的缘故,姜家……在天水有着特殊的地位……

“便是那贾先生也畏惧了么?”

“是啊……那贾诩是不是觉得大魏会输?”

“哼,这贾诩本就是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小人罢了……”

“够了!”终于,姜维张口止住身边这些叔伯并不好听的话语,“贾先生并没有畏惧,他只是不想收我为弟子罢了,或许……”

姜维已经往最好的方向去想,可哪怕如此,他尤是有一种感觉。

至少……姜维能感觉到,贾诩对那关麟,对这蜀汉是忌惮的!

他没有收自己为弟子,或许是因为,他……不想绝了他所有的退路,不想绝了贾氏一族的退路。

呼……

伴随着姜维一声长长的吁气。

这些叔伯也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不过很快,有叔伯就张口道:“为姜囧兄弟报仇雪恨,诛杀那关四,哼……他贾诩不帮忙,我们自己想办法……”

“是啊!”另一名叔伯张口道:“姜囧兄弟死在关麟谋算的那烈火之中,这消息……已经传至天水,已经有几千义士激愤难当,嚷嚷着要为姜囧兄弟报仇,没有人帮我们,那么……我们天水人就自己帮自己!”

“是啊……是啊……”

一道道声音接踵传来。

这些声音也不断的振奋着姜维,让他从心头的颓然中走出。

他望着眼前的一干叔伯,语气有些磕绊。

“诸位……多……多谢……”

“伯约,你且在这阳平关,我们去天水募兵……姜囧兄弟抵御胡虏二十余年,救下了多少天水百姓,我想……这些百姓听得姜囧兄弟如此惨死,定会义愤填膺,料想募集个一、两万人并不难!伯约,你放心,你爹的仇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要把那关麟给淹死!让他九泉之下瞑目……”

听着叔伯的话……

姜维庄重的拱手,他张开嘴,却喉咙哽咽住了一般……

但无疑,这一刻的他是感动的。

他发现他并不孤单,这份杀父之仇,有这么多人与他一同承受!

那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关中,长安城。

暗夜如磐,马谡依旧被关在牢狱中,没有曹操的首肯,他还不能出来。

倒是因为李藐的嘱咐,他被换了一个房间,这里有干净的床榻、被褥,已经是整个牢狱中最好的房间。

也不知道是因为房间太过舒适,还是马谡的心结已经解开,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

哪怕是有人开锁,他都没有听到一丁点的声音。

“魏王有命,请马公子过堂——”

是狱卒冰冷的声音……

马谡抬眼,醒了醒神,问那狱卒,“是你们李先生要提审我么?”

“不知道,我只管将你押解过去,其余的到那里,你便知道了。”

马谡微微沉吟,心下暗想。

——『李藐应该已按照计划将《斗战神》、《云别传》讲述出来,曹操竟没有直接见我?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个遐想只是出现了一瞬间,马谡就站起身来。

“劳烦兄台领路——”

可没曾想,在狱卒领路之前,当先奉上的是镣铐与枷锁。

这……再一次加重了马谡的猜想,真的发生变故了么?

马谡是带着镣铐上的公堂,与牢狱相比,这里要整洁斯文许多,马谡诧异地看到坐在正位上的人,是一个老者……年近七旬,他疑惑地问,“阁下是?”

“我乃大魏的大理寺卿钟繇——”

这老者自报家门,是钟繇,他的脸色不算严厉,可那冷凝的眉宇释放出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

当然,对于马谡而言,钟繇这个名字,他可不算陌生。

建安四年官渡之战后,袁氏一族对曹操发起三路总攻,其中一路的战场就在关中,正是钟繇支身赴长安,以朝廷旨意与自己的手段稳控住关中局势,说服马腾、韩遂替曹操效力。

于是,才有了袁绍的大将郭援死于马腾部的庞德之手!

从那时起,钟繇,这个蔡邕书法的传人,普天之下……再不会有人将他与羸弱文士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是个上马能打仗,下马能握笔,马上定乾坤,笔中藏沟壑的全能之才!

也就是当得知对方的名字后,马谡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来自气场上的威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过得良久,马谡方才缓过神来,他抬起头,“钟寺卿传我来……所为何事?”

“呵呵……”钟繇笑了笑,然后淡淡的开口,“李汉南说你有意投诚于大王,可似乎,他不是第一个来劝降你的吧?为何一贯态度坚决的你,这一刻突然就放弃了?就选择投诚,还把那个关乎三巴战场、梓潼战场、下辨战场的机密毫无保留的悉数讲述了出来?这根本有违常理……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故布疑阵,是唬骗于李汉南,唬骗于魏王!”

这是异常狠辣一个问题,以至于钟繇这样温和的人,说出来也带着几分凌厉之意。

这是在问马谡心路转变的过程,若然有一分虚假,那极有可能暴漏他马谡自己的同时,也将李藐暴漏!

“咕咚”一声,马谡本是吃了一惊,可随着一口口水的咽下,他随即冷静下来思考,接着缓慢的说:“呵呵,或许这世间……若还有一人能与我共情,那便是李藐李汉南先生吧!”

钟繇淡笑:“细细来说——”

“我之所以说李藐李汉南先生能与我共情……是因为……”

马谡猛地昂起了头,语气变得凌厉了几许,气场骤然就激昂起来了,“我是与他同命相连啊,昔日他受那关家逆子的侮辱,果衣示众……沦为荆州的耻辱,我……我马谡又何曾没有受到他这关麟的羞辱?我本是荆州襄阳马家的公子,是诸葛亮唯一的关门弟子,前途无量……所有人都对我礼敬有加,所有人都以为……我日后必将飞黄腾达,可……可……”

说到转折,马谡突然就龇牙咧嘴起来,就激奋起来。

“可这一切都因为那关麟而改变,他太耀眼了,耀眼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反倒是我……原本天之骄子的我,就如同被践踏、摧毁了一般,我恨哪……我恨哪……”

马谡已经牙齿紧咬,那后槽牙“咯咯”直响的声音,让钟繇动容。

“所以……你是因为那关麟才与李藐有了共情,才决定弃暗投明,效忠于我们大魏!”

“我才不会效忠大魏!”马谡颇为豪迈的一摆手,“我只是复仇,李先生说的对,我以前是输了,是在那关麟面前一败涂地,可我就要这么认命么?就要如同蝼蚁、蛆虫一般的在这牢狱中腐烂么?的确……我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所以我要振作起来,我要与你们大魏合作,没错……是合作,而不是效忠!我要有一天用脚狠狠的踩踏在那关麟的脸上,我要让他知道,他当初折磨我的,他羞辱我的,他给我带来的一切一切的不甘,终有一天,我都会还回去!会让他的尊严也被这般狠狠的践踏……”

无疑,这一番话,让钟繇更加动容。

话说回来,蜀中在大魏有眼线,有细作,可大魏在蜀中也会有眼线,有细作……只不过级别并不高罢了!

但即便身份不高,却也足以将有关诸葛亮、关麟、马谡之间的总总报送而来。

的确……

从可靠的情报中去分析,马谡是有理由恨关麟的,李藐用所谓的“共情”将他再度唤醒,让他为魏效力,不……是与魏合作,这点也完全说得通。

这一刻,钟繇不可察觉的微笑了一下,点点头,正要开口。

却听得“哈哈哈哈哈……”

一道爽然的大笑声从后堂传来。

听到这声音,钟繇立刻站起,恭敬的态度对着那扇隐蔽的内室门。

门开了,曹操走出来,后面跟着程昱与李藐……

钟繇慌忙让出主位,曹操坐下。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子,曹操的虎目炯炯有神的凝视着马谡,带着欣赏与亢奋,他问道:“现在,你可以好好与孤聊聊那《云别传》了!”

随着这一句话的脱口……

跟在曹操身后的李藐,心里头悬起的石头总算是安然落地。

就凭着曹操的这一句话,他知道,马谡……已经完完全去的得到了曹操的信任。

一切的计划都可以开始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