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成都,军师将军府。
诸葛亮正在处理公文,那堆积的厚重如山的公文,他批注的速度仿佛永远赶不上门外侍卫呈送过来的速度。
室内静谧,香烟袅袅,诸葛亮又批注过一本,这是都江堰那边送来的,因为新农具的推广,也因为重新丈量土地、摊丁入亩国策的成功实施,农人们耕种的积极性极高,于是费祎在这一封奏报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
——若取下汉中后,当修养十载,如此…可实现“田畴辟,仓廪实,器械利,畜积饶”的可喜局面。
只是…
“唉”的一声,诸葛亮长长的叹出口气,继而深重的摇了摇头,他觉得费祎终究是年轻啊,修养十载,如今这局面,怎么可能?
倘若真的攻下汉中,那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主公这边可以直接出秦岭,收伏关中,兵指雍凉;
洛阳那边,关云长亦可以直接北击并州,将战线向北延伸;
至于云旗那儿…则是利用江东的兵卒,迅速的蚕食徐州、青州,最终三军汇合于幽州,一举平幽州,**辽东,不出二十年…天下可定!
当然,这其中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粮草!
但,神奇般的,就像是定军山主公刘备大军的粮草难题,因为关麟的谋算,因为那些中原的商贾,神乎其技的解决了。
或许,一鼓作气铲灭逆魏,云旗依旧可以沿用这个筹粮的方法。
再说了,新农具的大获成功,摊丁入亩的推行,这些都为粮草与后援提供了重要倚仗,诸葛亮有信心,能将粮草源源不断的补齐。
倒是…
最难的,是如何攻下汉中啊!
尽管近段时间的情报表明,汉中局势一片大好,又因为那《云别传》的指引,这一场战役似乎注定不会艰难。
可不知为何,诸葛亮的左眼一直跳个不停,就像是主公刘备与这十余万蜀军置身险地一般!
这让他心思极其繁杂。
杨仪与蒋琬看着诸葛亮沉思,彼此互视一眼,杨仪劝道:“其实,军师不必如此忧虑,定军山那边,兵力是我们蜀军占优,粮草的难题亦是已经解决,魏军没有机会…”
说罢,杨仪将诸葛亮随便放下的文书整理归类。
诸葛亮左眼皮一如既往的跳不停,他努力的压制住这份惴惴不安,让自己镇定,“希望如此吧——”
这时,蒋琬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军师,这是潜伏在南中建宁郡的功曹书佐李恢,发来的一封信笺,说是在南中蛮王府邸周围打探消息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便是与那画像中曹操的红人程昱长的一般无二!”
蒋琬提到的李恢,是建宁郡俞元县人,在刘璋时期是一名小小的督邮,刘备攻陷益州后,拜为功曹书佐,被安排在老家建宁那边任职。
如今,因为局势使然,诸葛亮特地送到李恢处大量的魏军高层画像,并且嘱咐其秘密观察蛮王部落周围,就是防止曹操在这个时候与南蛮有什么联系。
现在看来,诸葛亮的担心并不多余啊!
若那人真的是程昱,可见曹操还是迈出这一步了…
好一招远交近攻。
这时,杨仪揣着下巴,沉吟了下片刻,言道:“军师,其实这也无妨,这些年主公与军师对南蛮极尽安抚,即便是其未缴纳税赋,未推行摊丁入亩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与咱们并无交恶,况且,南蛮尚武,如今汉中的局势,若是我军胜,势必可以威慑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可若是汉中一战,我军败了呢?”
随着诸葛亮这一句,杨仪有些惊讶,他像是下意识的反问道:“汉中,怎么可能败?”
诸葛亮半是担忧半是沉吟地凝视着杨仪,手中羽扇轻轻挥了下,任凭那微风吹拂过他的面庞,“不知为何,我总是有些担忧,觉得汉中一战不会那么轻松,觉得…”
诸葛亮本想说,无论是大魏还是曹操,也不会任人宰割,不会一成不变,这次…只是凭着一本《云别传》,会不会把这个战场想简单了?儿戏了?
在后世,有一种现象叫做墨菲定律。
所谓墨菲定律,便是指代担忧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就比如,此刻…
“报…”
随着一名亲卫急急忙忙的跑入这军师将军府的书房,他像是被火烧了身子一般,语气极致的急促,“军师,不好了,就在刚刚收到飞鸽传书,汉中…汉中战况不利,那曹操…那曹操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带着关中的雍凉军参战,且在定军山设下埋伏,如今…如今整个巴山山脊,主公的蜀军被分割成多段,各军团各自为战,那夏侯渊则是…则是带着大军一处处山林挨着清剿,战况极端不利——”
啊…
啊…
当这样一条消息传来,杨仪与蒋琬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满心满脸的是惶恐与不可思议。
诸葛亮比他们镇定一些,但也只是一下,“哐当”一声,他侧面的茶盏被他的身子撞倒在地上,诸葛亮只感觉心头一阵恍惚,腿上打了个踉跄,若非杨仪用那颤巍巍的手扶住,差点就栽倒过去。
“不…不妙了…”诸葛亮面色颓然的感慨道。
杨仪连忙问。“军师的意思是,汉中局势不妙么?”
“不!”诸葛亮神色变得紧张,“汉中有孝直,即便是败,不会旦夕间全损,可南中不同…一旦他们知道蜀军被魏军拖在汉中,那…那南中一定会有所行动,一定会…”
这…
诸葛亮的话让杨仪,让蒋琬的神色更加凝重。
也是这一番话,他们下意识的就将如今汉中的战况与程昱出现在南中这件事儿联系在一起。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山雨欲来风满啊…
“不行…”杨仪紧张的说,“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调集蜀中人手,需得提前部署预防那南中作乱…”
说着话,杨仪就自顾自的要往门外跑,要去调兵。
“你回来…”
诸葛亮一句话,将他喊停,他用几近沙哑的声音吟道:“征讨汉中,蜀中可谓是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哪里还能抽出布防南中的兵马?哪里…哪里?”
一句话到最后,愈发的沙哑…
这是诸葛亮罕见的失态了,这也足可见,现如今的局势。
对蜀中,对大汉而言,如何的艰难?
…
…
南蛮,其实是一个相对宽泛松散的身份。
从地理位置上看,可以从鄂西湘西延伸至云贵。
如果是广义上来说,南蛮的概念也不单指某个少数民族或者部落,而是以中原视角下,对于整个长江以南地区少数民族的总称。
早在夏、商、周时期,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区域就有了“华夏”这一共同的文明认同,那时中原地区虽然有着众多的国家,但是他们都互称“诸夏”,而诸夏以外则依靠方位被称为“东夷”、“西戎”、“北狄”和“南蛮”…
这里面的南蛮,还有一种称呼,叫做“百越”,而在这个时期,百越的圈子里亦是存在鄙视链的。
在中原看来,吴越是蛮夷;
在吴越看来瓯越、闽越是蛮夷;
而在瓯越、闽越看来,南蛮王孟获所在的“西南夷”才是真正的蛮夷…
由此可见,云贵一代孟获所处的“西南夷”部落,哪怕在蛮夷中,都是处于鄙视链的底端。
这也使得他们对汉人极尽的仇视!
重要的是,他们极尽尚武,他们出奇的自信,他们从来都觉得,自己才是益州的主人。
这其实很好理解,别看刘备占据了蜀中,但事实上,包括南中在内的大多数地盘依旧是掌握在南蛮控制下的,他们名义上归附,但却有着与刘备分庭抗礼的实力。
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绝不会介意,把那些“汉人”赶出去,真正意义的做这里的三大王!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前提。
当魏国的使者程昱呈送上名帖时,当日,蛮王孟获就命人将他带入部落族群之中。
呼…
走过这所谓的南蛮部落,程昱的心情是悸动的。
他发现这里的人,文身断发,几乎每个男人、女人的脸上都纹有特别的图样,有的是虎,有的是狮子,有的是豺狼,而各自图样…甚至不同动物的部位,也分别彰显着他们在部落中的身份。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一路走来,程昱看到了许多动物,比如猛虎,比如熊,比如大象,比如猎犬…这些竟都是与蛮人一同训练,特别是象兵…那骑在大象身上的象兵,好生霸道…这是程昱这几十年岁月中从未见到过的兵种。
“咕咚”一声,究是他这等见过大世面的,此刻…也不由得一阵心有余悸。
暗自沉吟。
——『这南蛮,若是能为大魏所用,其战力不可小觑啊!』
就在刚刚思忖到这里…
“哈哈哈哈哈——”
一阵嘹亮的大笑声响彻而起,只见得一个粗眉大眼,头戴羽冠,颈带项圈,身着皮质战袍,手握两面大斧的男子,从一只大象的身上一跃而下。
他的身侧还有一个女人,腰披兽皮,使一杆银枪,也附和着他“哈哈哈”的大笑着,她是孟获的夫人——祝融!
他们身后绑着十几个俘虏,像是其它部落的,事实上,这是南蛮中背叛蛮王的部落其族长的家眷…
孟获与祝融是刚刚平定了那部落,带着战利品回来了。
正巧与程昱碰见。一个蛮兵用程昱听不懂的言语指着程昱向孟获说了一大堆叽里咕噜的话,孟获像是知道了程昱的身份,竟是绕了他一圈,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最后,才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便是魏使者?程昱?”
“不才,正是在下——”
听到程昱的话,孟获也不反应,而是朝身旁的祝融使了个眼色,祝融会意,直接取过两个大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碗中…竟是血水,血琳琳的水!
也不知道是动物的血,还是人的血…
“你、我,喝了!”
孟获颇为豪迈的接过,然后一饮而尽,用那敞开的手臂,抹了把嘴上的血迹,一抹猩红的味道**漾于其中。
然后,他那圆滚滚的眼珠子凝视着程昱,像是要试探下,眼前的这个魏国使者,有没有胆识。
只是,他的试探,选错人了。
“呵呵…”
程昱笑了笑,然后双手捧起那血碗,将这腥味儿十足的血端到嘴边,竟是毫不犹豫的,也是一仰头一饮而尽。
唯一与孟获的区别在于,程昱是取出丝帕擦拭了下唇边的血迹。
但这股子豪爽与胆识委实让孟获一惊。
这血…可不是什么动物的血,是人血!
西南之地,蛮人尚未开化,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都是食物,只要是能止渴的都能畅饮,何况是敌对部落的血。
“爽快!”孟获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程昱昂起头来,“大王此举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正直魏王与吕布大战,怎奈军中无粮,偏生又遭逢蝗灾、旱灾,颗粒无收,眼看着三军动**不安,于是我便向魏王提议,可以将人肉晒成肉干…以此让兵士们度过饥荒之年,那时候,凡是魏王麾下,一天三顿啃食的皆是人肉干,畅饮的皆是人血…二十多年一晃间,却是再没有喝过这等风味儿的琼浆玉液了!”
呃…
程昱的话让蛮王孟获都是一惊。
乃至下意识的让他心头暗叹,『魏王派来的这汉人,有血腥啊,我喜欢,我喜欢…』
心念于此…
“哈哈哈哈…”
伴随着孟获的一声长久的大笑,他一把勾住程昱的肩膀。
“走,喝酒去…走…”
罕见的,孟获竟对一个汉人如此热情。
程昱却是说道:“蛮王,酒就不喝了,在下来此是要转告魏王的诏令…”
只是,不等程昱把话说完,孟获直接打断。
“喝酒,不喝趴下来,不准说事儿,啊,哈哈哈哈哈——”
今日的蛮王,也不知道为何,像是格外的高兴。
…
…
荆州,襄阳城。
随着关羽、关麟的北上洛阳,执掌这襄阳大后方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马良的身上。
这位协助关羽多年,作为关羽重要军师的角色,或许…在智谋上,他远逊色于诸葛亮、徐庶、法正等人。
但,在治理州郡上,他可谓是驾轻就熟。
再加上,马氏一族本就是襄阳大户,如今身居高位,家族这么多年深耕于此,那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屡屡能帮到马良。
只是…每每夜半时分,当处理过襄阳,乃至于荆州一天的公文后,疲惫的马良总是会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
说是空虚,是有些不准确,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迷惘与惆怅。
这中间,迷惘的是…同样身为军师,可徐庶、法正已经能够在第一线运筹帷幄,诸葛亮、关麟虽在后方,也可谓是决胜千里,唯独他…似乎自打关麟一鸣惊人后,他的存在感直线的下降!
除了治理后方,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外,似乎…在功劳簿上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了!
这是空虚。
至于迷惘,这是他对幼弟马谡深深的担忧…
“唉——”
皓月当空,马良就像是往常那样般在窗前止不住的长吁短叹。“也不知道幼常现在如何?”“他…能如云旗所言的将功折罪么?”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很容易辗转难眠…似乎,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就在这时。
“马先生…”
门外,有侍卫小声禀报道,似乎是害怕惊扰到马良,故而声音压得极低。
“何事?”马良小声问道。
“两件事儿,一件好事儿,一件坏事儿…”侍卫回道。
这时,马良已经推开了门。
“先说坏事儿吧…”
嘴上这么问,其实,马良的思绪已经遐想连篇,当然,他能想到的多是关于洛阳的。
毕竟是逆魏最后的反扑,声势不可谓不浩大,有些不利的境况发生,这也是意料之中。
哪曾想…
侍卫的回话直接惊到了马良。
“飞鸽传输,蜀中战况不利,刘皇叔与法正军师连同十余万蜀军被困在了定军山上…”
唔…
马良大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说起来也是,往昔,他在江陵也好,襄阳也罢,听到的关乎汉军的消息,都是大捷…
襄阳大捷、宛城大捷、许昌大捷、洛阳大捷…
只要是关麟运筹帷幄的,似乎永远都是习惯性的大捷!
马良真的已经习惯了…
可蜀中…
“不应该啊…”马良沉吟道:“蜀中有刘皇叔,有法正,有诸葛孔明,怎生三个一起?最终却是如此局面?”
是啊,马良也是醉了,刘备、法正、诸葛亮,三个一起,也比不上一个关云旗么?
“说好消息吧…”
暂时按捺住心情,法正接着问。
这…侍卫顿了一下,“好消息是,云旗公子秘密赶来襄阳城了…”
哦…
马良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可只是一个刹那,马良的双瞳瞪大,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侍卫。
“你说什么?”
“云旗?云旗他来了?”
“他来干嘛?”
是啊,这种时候,汉中战事未知…洛阳大战又是一触即发,这种时候,他来襄阳干什么?
“云旗公子他…他…”
侍卫顿了一下,“他直接去了关府,似乎来此的目的是为了…为了寻他的弟弟关索关维之——”
这…马良一愣。
如果是关索的话,马良觉得…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因为…因为这段时间的关索,他的生活是有些极致的糜烂了——
可为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弟弟?值得关麟无视汉中与洛阳的战事,特地赶来这边么?这是…什么情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