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与成都之间相距千里。
正常的车马速度,往返一趟足足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可此刻……官道上,马蹄声正急促的传出,迎着那劲风,一人一马犹如鬼魅一般穿梭于那苍茫的雾气中。
马上的信使已经十分疲惫,但六百里加急就是这样,在抵达下一处驿站前,他必须坚持下去。
因为益州初定,荆州通往成都的驿站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往往百里才能寻觅到一处。
更有甚者,驿站中只有马,并无无信使可以替换。
马上的骑士已经疾驰了两日两夜,可尤自不知疲惫的向前奔行。
他背后竹筒中的信笺乃是马良亲笔所书。
诸葛亮吩咐过马良,每隔月余,就要把荆州最新的境况以简讯的形式报送而来。
归根到底,关羽哪怕再神武无双,可诸葛亮对他那性子……尤不放心哪!
当然,此次马良寄送的这封简讯,比起以往,更重要许多。
——事关合肥战事;
——事关湘水划界;
——也事关长沙、桂阳、江夏三郡的归属。
——更事关刘皇叔借荆州一事的最终走向!
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
局势正在朝着积极、乐观的方向发展。
而这种种境况下,马良还特地按照关羽的吩咐,额外多写了一条,那便是——关公于荆州下了一封罪己书。
其中浓墨重彩描述的,是这些事件中绝对的主角,除关羽外的另外两人。
其一,那神秘的,大概率是友非敌的洪七公。
其二,便是他关羽的第四子,提前精准无误回答出合肥战场走向的——关麟关云旗。
说是六百里加急,可此间多山路,俨然骑士行不了这么快,他距离成都至少还需两日的路程。
倒是此时的成都,并没有因为刘备的占据而处处欢欣鼓舞,反倒是……暗流涌动,波涛汹涌,一个又一个难题,正浮出水面。
而这让总揽一切的诸葛孔明神伤不已,愁云密布。
……
成都,左将军府前,精干的守卫森严伫立。
看到诸葛亮的到来,纷纷单膝跪下,动作整齐,却一言不发。
诸葛亮抬头看了一眼这“左将军府”的牌匾,驻足了一下,当下心神收敛了许多,表情也变得凌厉肃穆,快步进门。
如今的诸葛亮被刘备封为“军师将军”。
除此之外,他还授命“署左将军府事”,言外之意,刘备之外,对内的职责均一力压在了这位三十四岁的年轻谋士身上。
走过院落,进入正堂,汉左将军的主位上依旧空空如也,诸葛亮则坐在了军师的位置上。
门口的守卫高声通报:“奏事!”
门外早已排队等候的十几名文吏皆是统一的汉官官袍,各自捧着竹简进来,他们将竹简一一放置在诸葛亮的案头。
负责管理左将军府内事的赵云亲自捧来水盏,只摆放在诸葛亮身前的案几上,那汉左将军主位前的案几依旧是空空如也。
诸葛亮轻轻抿了一口,旋即问赵云。
“主公怎么又没来?”
赵云上前压低声音回答道:“孙夫人,这几日……正在跟主公闹别扭呢!”
诸葛亮猛然抬头,看着赵云,沉吟了片刻,方才接着问道:“还是因为益州的事儿?”
“唉……不止益州……”
赵云没有细答,只是长长的叹出口气。
在后世,许多“演绎”、“评书”中,往往将刘备与孙尚香的关系,描述成郎情妾意。
“甘露寺”、“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这些无一不彰显出孙尚香对刘备的仰慕,及能嫁给英雄人物的热衷。
可事实上,事与愿违。
《三国志·蜀志·法正传》中有言——“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
需知道,“肘腋”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由此可见……刘备白天担忧于曹操、孙权,就是晚上,于卧榻之上尤担心坐在他身上的人,这种感觉,苦不堪言。
此间心酸,赵云最是清楚。
《三国志》中,裴松之也特地引用《云别传》的记载——“孙夫人以权妹骄豪,多将吴吏兵,纵横不法。”。
而刘备也的确曾在“公安城西”为孙尚香建立了一座“孙夫人城”。
名义上,将她与她的女兵安置于此,实际上就是夫妻分居,她的事儿……根本没法管!
而让刘备与孙尚香关系进一步的破裂的,乃是“益州”……
这就要追溯到当年,孙权听从周瑜“假途灭虢”之计,提出欲取益州,问刘备的态度。
刘备直言:“孤与刘璋,皆汉室宗亲,安忍背义而取西川?若汝东吴端的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
言外之意,我跟刘璋都是汉室宗亲,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东吴要取我那亲兄弟的地盘,我刘备就是隐居世俗,也绝不失信于天下。
那时候的孙尚香被刘备感动,也劝兄长孙权放弃进攻益州的打算。
可谁曾想,孙权倒是没对益州有想法。
但转头,益州就被刘备给谋下来了,孙权自是气得半死,孙尚香对刘备的态度也从平淡到极端厌恶。
如今,入主西川,又因为“刘备借荆州不还”、“湘水划界关羽不能履约”,孙尚香没少跟这位年长他三十岁有余的夫君闹腾,刘备的日子过的并不轻松。
“孙夫人乃孙坚幼女,自幼娇惯,又精通十八般武艺,在江东人称‘弓腰姬’,如今因为荆州,孙、刘嫌隙丛生,主公有此妻,定颇为艰难哪!”
诸葛亮发出一声感慨,旋即扬起手,“主公晚上睡不好,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且不说这个了……”
诸葛亮将眼前水盏中的水一饮而尽,大声道。
“开始吧!”
当即一名文吏回禀:“曹操夺下汉中,随时南下巴蜀,蜀中人心惶惶,主公要将士们枕戈待旦,随时北上抗击强敌,怎奈……军辎粮饷纷纷告急,竟凑不出抗敌之资!”
“不对呀!”诸葛亮抬眸,那晶亮的眸子满是疑窦,“刘璋的府库中,钱粮不是有百万石之多么?怎会凑不出抗敌之粮,这是何故?”
听到诸葛亮的质疑,那文吏如实道:“昔日攻打成都,并不顺利,主公为了鼓舞士气,就向诸将士承诺,‘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
这件事儿,诸葛亮倒是知晓。
——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
此意为,如果攻破成都,官府仓库中的财务,他刘备分文不取,大家伙儿随便拿,他绝不干预。
也正是这条欠考虑的许诺,使得府库钱粮被各军将士占有。
甚而有之,还时长闹出过士兵们乱作一团,争抢财物的情形。
由此可见,身为人主,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
呼……
听到这儿,诸葛亮呼出口气,这事儿不大不小,但处理起来极是麻烦,必须与主公商议过方能下决断。
可主公……
诸葛亮再度望向那空落落的主位,难免一阵神伤。
“继续……”
诸葛亮摆摆手。
又一名文吏禀报道:“如今益州各郡、县物价极其不稳,许多本地氏族囤积居奇,粮价一度炒的极高,民怨沸腾……坊间隐隐已有呼声,刘皇叔治下不如刘璋治下!”
“物价么?”诸葛亮轻吟出声。
他清楚,物价是由地方诸侯调控的。
但往往调控物价靠的不是强制手段,而是商业手段。
这又绕回了之前的那个难题,府库的钱财都被将士们抢了,没有钱?如何调控物价?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继续!”只听过了两个问题,诸葛亮的神情就已经变得萧索了起来。
第三名文吏站出来,拱手道:“益州初定,那些战乱之下,大量荒芜的田亩如何分配?这也是诸位文武反复提及的,主公似有意,将成都最肥沃的田亩与住宅分发给有功将士们,且已经草拟出了名单!”
这次,不等诸葛亮开口。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清俊少年缓缓走入,他言谈落落大方,当先向诸葛亮拱手行礼,口中言道:“谡拜见军师!”
来人正是马良的弟弟马谡。
“幼常来了。”诸葛亮扬起手,示意马谡坐下。
马谡跪坐于一旁侧席。
他名义上是一名小小的主薄,可实际上,却与诸葛亮有师徒之谊,诸葛亮对这个弟子极其看重。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看来幼常是有话要说。”
诸葛亮目光和缓的望向马谡,像是刻意给机会要让这个他器重年轻人好好的展示一番。
“益州初定,百废待兴,自是有数不尽的难题,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若是一味的把精力都放在那些‘小事儿’上,难免误了大节。”
这番话让诸葛亮眼前一亮。
马谡侃侃继续道:“于益州,当务之急唯有两件要事,其一便是曹操占据汉中,随时南下,我军当如何应对?”
“其二便是荆州,听闻如今的荆州局势瞬息万变,江东已经试探着向荆南发动奇袭,我更听闻,江陵城中一张布告跃然而出,将长沙三郡的归属与合肥战事紧密相连,若东吴合肥胜,则长沙三郡归吴,于此主公与军师都该早做打算!”
别看马谡年轻,可一番话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诸葛亮赞许的点头,他感叹道:“幼常说的有理。”
说到这儿,他回望那些文吏,“诚如幼常所言,事有轻重缓急,若是尔等有荆州与汉中的奏书,当先来报……”
这……诸葛亮的话脱口。
一干文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均沉默了起来,似乎……并无汉中与荆州的奏报啊。
当然,汉中的话,还情有可原。
曹操刚刚夺下汉中,定也会稍加休整,可荆州……许久了,白眉马良的简讯可有许久没来了。
似乎,自打关羽拒不执行那“湘水划界”的约定后,荆州就再无消息了。
越是往这边想,诸葛亮的眉头越是不由得凝起。
——『云长啊!』
诸葛亮心头暗叹……
从他离开荆州起,他心头最大的担忧便是云长。
这份担忧,诸葛亮每天都会出现。
云长那孤傲、自负的性子,始终是荆州的一大隐患!
心念于此,诸葛亮缓缓起身,语气骤然加重:“尔等记下,若然有荆州急件,第一时间报送于我。无论何时!”
——“喏!”
众文吏起身应答。
倒是马谡,他“吧唧”着嘴巴,眼眸中精芒闪烁,他也在琢磨着……
荆州如今的局势会发展到何种境况?
长沙、桂阳、江夏三郡,扛得住么?
……
……
江陵城……
晨曦中,薄薄的日影透进西城郊的一处土地庙。
院落中十口大锅支起,大锅内热腾腾的粥正在不断的翻搅,冒着那扑鼻的香味儿。
无疑,这些香味能使得饥饿的人肚子里更加的翻涌;
也能使饱经风霜的人,感受到一丝凛冽秋风下的温暖!
而围拢在这大锅周围,是一个个身着破烂、无家可归的乞丐、流民。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底层,也是最可怜的人。
此刻,他们的一双双眼睛,正望眼欲穿的地盯着那大锅内的粥水,这般浓稠的粥,他们已经有小半年没有喝到过了。
先是每人分了一碗粥……
果腹后的这些乞丐、流民,纷纷把脑袋转向土地庙的门口。
那里,不知道何时支起了一座站台。
虽有些捡漏,但依山傍水,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就在这时……
那熟悉的乞丐头儿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下,迈着豪放不羁的步子快步走上了高台。
台下的乞丐们窃窃私语。
“看看,鲁大哥如今的衣衫,气色……完全不一样了,这跟对了人,日子都有盼头了。”
“是啊,也不知道……鲁大哥向关公子提到咱们没有?咱们谁不想也有个盼头呢?”
“你这就不该问,若是鲁大哥没向那关公子提及咱们,那……这么多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窃窃私语间,那乞丐头已经走到了高台上。
他扯开嗓子大喊道:“兄弟们,今儿个俺喊你们过来,可不只是为了喝粥!”
“俺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事儿,咱们两千多乞儿,从今往后,有靠山了!”
这话脱口……
这些乞儿纷纷张口,“那关四公子答应当咱们的靠山了?”
“哎呦,那可是让关公都下‘罪己书’的公子啊,如果是他……那可……那可……”
“总算熬出来了,熬出来了……”
“不过,关四公子是贼曹掾吏,是官老爷,他会……会收留咱们一群乞丐么?”
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还是那姓“鲁”的乞丐头儿示意大家伙儿安静下来。
他连忙继续喊道:“别误会,别误会,咱们的靠山,可不是关四公子……”
“咱们的靠山,比关四公子还厉害,他呀……他就是‘洪七公’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说了,从今往后,事儿咱们做,饭他管,有他一口的,绝对饿不到咱们!”
“咱们也再不是那任人欺凌的乞儿,咱们聚在一起也有名字了!”
“从今往后,咱们就叫‘丐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