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有一天,冼鉴在周家神厅和胡杏谈话。冼鉴说:
“组织上决定你去延安学习。”
胡杏一听,登时把那小小的圆眼睛瞪得像荔枝那么大,两只手抓住冼鉴的一只右手,连声呼叫道:
“大叔,大叔。”此外,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手,把那古铜雕刻般的莲子脸儿仰起来,望着屋顶,她的眼睛感激无限地红了起来,接着,眼泪就从那小小的圆眼眶里流出来了。
冼鉴说:“怎么,你们不是很想去么?”
胡杏敏捷异常地回答道:“足足有一万人想去。”
冼鉴接着说:“那就好了。这是党组织的决定,这是党组织对你的培养。”
胡杏用高亢的声音说道:“把一个没人瞧得起的贱妹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送去革命的圣地,这不是什么培养,这是大大的恩典!”
冼鉴结实、矮小,硬朗、端方,这时候,他沉静地,严肃地望着胡杏,说:
“不错,党爱她的儿女,党的恩典是至大、至深的。不过,你要知道,这个担子很重呵。还不说你将来完成学习任务以后,回到广东来要做更多的事情,光说目前你们去延安这一路上,这担子就不轻。”胡杏接着问他路上还有什么担子,他就对胡杏说道:
“你先不要把自己看作是妹仔,在党内是没有什么丫头跟太太的区别的。你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这就有共产党员的担子。不过,我说的还不是这些。我说的是,你们这回去,一共有六个人:你一个,杨承荣一个,张纪文一个,李为淑一个,张纪贞一个,还有一个何守礼。你们同去,一共是六个人。你看,现在就只有你跟杨承荣是党员,这个担子重不重?”
胡杏温柔婉顺地说:“是,是。不过担子再重,我也愿说我不怕。有党带着我,我还怕什么!”
临走的时候,冼鉴又一再对胡杏叮咛道:“你们这六个人都要做好准备。你们这六个人到底怎各组织起来,今天晚上,我们组织上先研究一下,有什么决定,叫周炳给你传达。我再说一遍,这一次只有你们两个人是党员,一路上可要小心。”说完之后,又跟胡杏握了握手,然后才走了。
当天傍晚,胡杏刚刚把行装收拾好,其他那五个人也都披挂齐全,陆陆续续地来到三家巷周家集合。他们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背包、干粮袋、挂包、雨衣和雨帽,样样停当。他们把东西都放在神厅里,然后,集中在周炳住的神楼底那个小房间,免得被人发现。
周炳还没有回来,他们就谈起各自离开家里的情况。李为淑首先对大家说我今天晚上一吃过晚饭,就悄悄地把东西都带齐了,又悄悄地从家里面走了出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解放了!可是,我没有对爸爸、妈妈说什么话,他们也不知道我离开了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我就溜掉了。”张纪贞接着也说:“对,正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我也是把东西悄悄地收拾齐全了,弄成一个大包,一溜烟就走了出来。我要到新的世界去,多有意思,家里面一个人也不知道。我敢打赌,到他们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恐怕我们都早就过了韶关了。”张纪文也说:“当然,我们这样走欸、走法干脆是干脆,也很罗曼谛克。可是我想,其实也用不着这么神欸、神秘。为了抗战,为了进步,又不为别的……堂、堂堂正、正正地对家里讲一讲,他们还是会答应的。不过妹妹坚持不讲,我也就算了。反正过了韶关以后,咱们每一个人写封信回来告诉家里,也就行欸、行了。”何守礼看见他们说得高兴,也就过来凑趣道:“对,你们这个走法倒是不错,不过我的情况不一样,我跟妈妈说了。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我说,我要到乡下去宣传宣传,过不几天就回来,我妈妈也相信了,我就走了出来。我自由了!天涯海角……多少诗意!其实,家里除了我妈三姐以外,也没有谁来追究我在不在家。我想,我出门一个月,家里其他的人也不一定发觉。何况,现在社会上多少人都是这样背起背包下乡啦,宣传啦,到前线啦,到延安啦,什么什么啦,都已经是很时兴的事情了,很摩登的事情了。”杨承荣也接着说:“我跟你们的情况都不一样。我跟爸爸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要到延安去,要到那里去学习,要到那里去抗战,要到那里去革命,我爸爸都同意了。所以,我的情况他们都是知道的,一点也没有隐瞒。”胡杏见大家说得这么热闹,也就笑笑地说:“好呵,你们都有人关心,都怕人家挂念着,都有个说还是不说的考究。我可就没有这许多事情,我自己决定走,就走了。我告诉我自己: ‘去吧。’我自己对自己说:‘好。’这就行了,谁也不会来干涉我。”人家一听胡杏说得这么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个个人都表现出踌躇满志,兴高采烈。同时,大家心里面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他们最好来共同庆祝一番,他们大家到底冲出了漫漫的长夜,向着光明奔去了。
六个人在等待着。自己谈笑一会儿,又把周贤找来玩一会儿,一直等到十点钟过后,周炳才踏着登登的脚步回到了家。他坐下来,定定神,又跟每一个人寒暄了几句,然后对他们宣布道:
“你们六个人组织成一个行军小组。组织上决定了由胡杏担任正组长,杨承荣担任副组长。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胡杏听了,想起今天冼鉴大叔跟她说过的话,就沉默地坐着,没有吭声;杨承荣却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说:“这哪行呵?这哪行呵?”李为淑一听了之后,非常高兴。她马上站起来,跑到胡杏的面前,紧紧地握住胡杏的手,不肯放开。何守礼、张纪贞两个人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不觉得怎么热烈的样子。张纪文却笑杨承荣道:“得了,别扭捏了!”何守礼心里想,胡杏当了正组长,自己什么也不是,觉着有点不服气,就说:“这解决定好嘛。杏表姐在咱们六个人当中,年纪是最大的。年纪最大嘛,就该当组长嘛。”张纪文对杨承荣也不那么佩服,就说:“是嘛,阿荣当副组长就很合适嘛。在咱们这些人当中,他的学历是最高的,知识是最多的。照我说,该当个副组长。”接着,周炳传达了组织上的要求。他对大家说:“这一路上,政治的环境很复杂,很不好,大家在言论上,行动上,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要非常警惕。要离开大队,就必须两个人一起走,不要一个人单独离开队伍。此外,还要留心,坏人对咱们随时有可能采取威逼、利诱、欺骗、恐吓、强迫,等等的手段,都要小心提防。特别是在行动上,一定要服从集体的纪律。”说了这些以后,周炳又总括一句,对大家说道:
“组织上要求咱们:第一,要虚心向别人学习;第二,要服从组长的领导。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两桩更重要的了。”周炳说完以后,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开腔说话。
周炳面对这种情况,也有所察觉:仿佛这六个人里面存在着一些什么不那么协调的东西。可是,仔细看下去,又觉着很不具体。于是,他就现身说法,谈起自己的经验来:
“大家要了解一个问题,既然从现在开始,咱们要走向革命,要到革命的圣地延安去,那么,就必须注意:第一是要虚心,第二是要学习。这就是刚才组织上要求我们的,要虚心向别人学习,这一点重要极了。我入党已经有六年了,正是因为我过去自以为了不起,学得不多,所以,一直是老犯错误,不是这里出了岔子,就是那里出了岔子。我自己身体跟心灵都受了创伤,才摸出这么一条经验:这就是,我从深深地相信我自己,到深深地相信组要把。要把一切献给革命,不相信组织,不服从组织的领导,是绝对不行的,可是,要是不好好地虚心向别人学习呢,那肯定就会掉队。我说老实话,我这种简单的认识,确实是付出了代价才学来的。我的心灵受了伤,你们可能看不见,我的身体受的伤害,你们都是看得到的。我没有对你们说假话,我一点没有夸张,也不撒谎。咱们现在快要分别了,我希望我的经验对大家有些帮助。”大家听了,先不去研究他的经验,却一定要周炳解开衣服,让大家看看他的伤疤。周炳在解衣扣之前,轻轻地对大家说:
“我的喉咙跟肺部都叫那些狗仔子灌辣椒水、又打又撞,受了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好,经常还要疼,经常还要呛咳几声。不过这些你们都没有法子看得见。能看得见的——”说着,他举起右手那两只手指来。大家看他右手的无名指跟小指已经僵直了,不会弯曲,就都低下头来不做声,替他难过。最后,他把胸前的钮扣解开,把汗衫拉起来,让大家看他胸部的伤疤。大家凑前看的时候,果然见他的胸前有一块像一枚刀豆似的、长长的伤疤,那肌肉一直到现在还是通红通红的。接着,周炳又向他们介绍,这是一块叫敌人用火烙焦的伤疤。大家都叹息不止。
这时候,胡杏低声说起话来。她安详地坐在周炳的木板**,她的短头发遮了半边脸孔,露出一种神态威严、凜然不可侵犯的风度、说:“我当这个组长,其实是不配的。说老实话,自己倒吊着也没滴墨水,这一路上又没有走过,正所谓‘人生路不熟’。不过……组织上既然决定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吧。反正听大家的,以大家的意见为意见,看来只有这一条办法。”大家听了,都觉着心里高兴,对胡杏更加敬重。只有何守礼心里面还是不那么舒坦,她抢先对胡杏说道:
“得了,得了,你就当起来吧。反正没有人跟你争的,你光说这些酸话干什么呢?”说到这里,她又把眼睛望定周炳,说:“我看见炳哥的伤痕,就觉着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伤疤就表示他曾经战斗过,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我自己虽说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经过什么斗争,可是,我自己的脸上也受了伤,毁了容。当然,我并不后悔。我谈不上一个什么英雄人物,不过后悔——我是没有的。”
周炳明白她这番话是对自己讲的;就笑着说:“阿礼,这不用你说了。这事情大家都是看见的,你右脸上的伤痕,大家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在两年前的荔枝湾事件当中,你曾经跟国民党英勇搏斗过,你是爱国的,你是要抗日的、这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众人都觉着周炳说得对,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拽着胡杏,也要看看她身上的伤疤。李为淑摇着胡杏的肩膀,恳求地说道:“杏姐,你告诉我,你身上到底有几处伤疤?”胡杏笑了一笑,说:“伤疤有什么关系呢?伤疤嘛,个个都会有的。我们做下人的,有点伤疤算不了什么。何况,我这些伤疤也不是什么英勇斗争落下来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众人不依,一定要看,胡杏一定不肯。争持了老半天,胡杏没有办法,最后只得捋起左边胳膊的袖子,露出整条胳膊来。只见那胳膊的上端,有一块香蕉般大小的烫伤的疤痕。胡杏说:“看吧,看吧,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是开水烫伤的。可是,这里面什么英勇的事情都没有,很平常嘛,这是大奶奶给烫的。说起大奶奶嘛,烫一下子、戳一下子、烧一下子,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啰,没有什么值得谈的啰。”
往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胡杏,说她真是个苦人儿。又说,何家那些封建地主真是手段毒辣,惨无人道。何守礼听着,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她觉着,大家都争着看胡杏的疤痕,询问胡杏的受伤历史,这样一来,胡杏当然很有面子了。但是同时,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思量,觉着胡杏虽然遍体鳞伤,然而并不是什么抗日或者反对国民党军阀的战绩,这种疤痕并不证明它的主人有什么惊人的本事。
这个晚上,大家从三更天谈到四更天,从四更天谈到五更大,一直谈到天亮,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睡觉,甚至,连瞌睡都没有感觉到。
第二天绝早,天才刚刚亮,大家觉着时间不能够再耽搁了,就纷纷站了起来,走到客厅外面料理行李。大家用凉水擦了擦熬涩了的眼睛,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暗中互相祝贺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的到来,看样子,都非常的兴高采烈,最后,大家背起了背包,挂好了干粮袋,又挂好了挂包跟雨帽,就准备出发。周炳先打开大门,走出外面,看看三家巷的动静。这时候,连一个人影儿都还没有,他走回来,向大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可以出发。于是,这一批“全副武装”的青年人就雄赳赳地走到官塘街外面来了。为了避免惹起别人的过分注意,组织上决定了,任何人都不来送行,只有周炳一个人给他们六个人做伴,一起出发。他们走出中山路,折向丰宁路,一直走进太平路,沿着朝西南的方向,向黄沙车站走去。不久以后,他们走到了黄沙车站,进了站台。时间还很早,别的一些旅客正赶快提着行李,上车去占座位,他们这批生龙活虎的青年人不在乎这些,只把背包卸在站台上,围成一堆,远远地离开其他的人群,细细地交谈着。张纪文先跟李为淑开玩笑道:“为淑,你要注意呀,你看周围有没有你爸爸派来的特务。如果让他们看见你,他们准会把你绑票绑回家去。你爸爸干的就是这个行当。”李为淑反驳道:“得了吧,你跟阿贞才要当心。你看看四周有没有卫戍司令部的那些丘八,说不定你爸爸这时候正在派人,要把你们抓回去呢。”大家听了,又嘻哈大笑一番。
周炳最后用一种比较柔软的,低沉的声音对大家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姊妹,现在,你们都远走高飞了,我还落在这块土地上,粘住了两脚,挪动不得。这真是多么羡慕你们哪,多么舍不得呵!不管怎么说,提起离别,总是舍不得的,你们认为对么?”要出发的这六个人里面,有胡杏、杨承荣、何守礼这三个人是跟周炳平辈的;有张纪文、李为淑、张纪贞三个人算是周炳的晚辈。这时候,胡杏跟杨承荣都低着头不说话,只有何守礼叽叽喳喳地说:“当然了,炳哥,这一着,我们是抢了先。革命的圣地嘛,谁也愿意去的,我们能够先去,当然是高兴极了,你也应该高兴嘛。我们能够革命,你不是也赞成的么?不说这些了。我希望你还是赶快撵上来吧,什么时候你也去吧。”周炳低着头说:“这却为难。我去,我不去,不是我自己做主的呀。”接着,张纪文跟张纪贞两兄妹走过来,对着周炳说:“表舅老师,表舅老师,咱们要走了,你再给咱们赠几句话好不好?”周炳抓住他们两个人的手,笑眯眯地说:“跟你们两个人赠几句话么?也好,反正我当过你们的老师。我还是那两句老话:第一要虚心,第二要学习,这都是讲的自己对别人跟客观事物的态度。你们记住这两点,我看事情就好办了,不会出漏子了。”李为淑也腼腼腆腆地走过来说:“炳叔,那么我呢?你就不给我讲一句么?”周炳也同样热烈地握着她的手,说:“为淑,你很好,你很好。不过要我说,我也可以说一句:你应该更坚强一点,不要凡事都拉在后面。如果我劝别人别抢先的话,那么,我倒要劝你稍为抢先一点儿。”李为淑天真无邪地,嘻嘻地笑了一阵子,表示诚恳地接受。杨承荣这个时候也走到周炳跟前,握着他的手说:“路,是咱们自己选择的,咱们当然要坚定地走下去。只是我弟弟才十四岁,爸爸年纪也大了,你如果有机会留在广州,你就照顾照顾他们吧。打起仗来,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呢。”周炳对杨承荣的嘱托也就慷慨地答应了。最后,大家快要上车了,站台上的旅客也慢慢地多起来了。只见这一趟车足足有四五十个像他们这一批人一样的青年旅客,也是背着背包,挂着干粮袋跟挂包,带着雨帽,走到列车旁边来。这些青年人跟他们擦肩而过,人家彼此互相望一望,看见对方都有同样的打扮,不问而知,都是要上同一条路的人。于是,大家也不言语,只是相对着神秘地微笑一下,表示心照不宣。周炳看见快要上车了,就让大家准备行李,把东西都拿在手上。他看见大家都在移动着,只有胡杏仍然站着,耷拉着脑袋不动。
周炳走上前去,用手兜住胡杏的尖尖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说:“妹妹,小杏子,这是大喜的日子嘛,个个都生龙活虎,兴高采烈的嘛,你怎么做出这副模样来了?”胡杏一对小小的圆眼睛望着他,流露出无限的惆怅,那平素的黄金光泽也变哑了。她的两只小手自然而然地举起来,握着她哥哥的两只大手,就那么默默地,相对无言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胡杏准备要跟他讲的话何止一千句,一万句呢?可是她此时此地的的确确不知道该讲哪一句才好,甚至她感觉到实在没有话可讲。她只是抓住他的手,眼睛慢慢地觉着模糊了,看不见周炳还是淌下了眼泪来。周炳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知不觉地也陪着她淌下了眼泪。自始至终,两个人依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子,大家都是一番离情别绪,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火车开动了。周炳跟着火车的速度慢慢地走着,向他们六个人招手。他们六个人也从窗子里探出头来,伸出手来,向周炳招手。火车开快了,周炳又加快了脚步。火车走得更快了,周炳拼命地追赶着,眼泪从脸蛋上流到脖子里,从脖子里流到胸膛上。毕竟火车走得快,周炳终于赶不上了。这就是说,他跟这六个青年朋友终于还是离开了。车子已经走远了,只见一小块黑东西在远方慢慢地晃动着,周炳还一直站着、望着,不肯离开。又过了一会儿,连这一小点模糊的黑东西也看不见了,周炳仍然不肯离开,呆呆地望着那个地方的房屋、树木跟天空出神,好像他的青年朋友们还在那里向他招手似的。这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使人十分闷损。最后,他终于从车站走了出来,沿着珠江北岸,慢慢地从西向东走着。走了一段,又倒回头,从东向西。再走一段,又倒回头,重新从西到东。这天整个上午,周炳就在从西堤到长堤这一段珠江岸边上逡巡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