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睡到很晚才起来。起、来以后,大家就忙着洗洗刷刷,把路上叫灰尘弄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背包好好地洗一洗。洗完了又睡觉休息,一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又起来吃了晚饭,预备上路。洪伟、胡养、胡怜三个人给他们送行,一直送出了十里地以外。胡养、胡怜两位姑娘一直询问她们震南村那些姊妹们的情况,特别对于胡杏的情况问了又问,问得没有个完。快分手的时候,她们还问起为什么胡杏到延安去也不经过她们这里。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有问必答,尽量要使她们满意。最后,实在送得太远了,天色也慢慢黑下来了,大家才紧紧地拉着手,叮咛道别。洪伟开玩笑道:“好了、好了,他们还会来的,让他们走吧。不然的话,他们明天晌午也到不了良口了。”

那天晚上,正是旧历九月初一,天上众星灿烂,地上漆黑一团。借着微弱的星光,仅仅能够辨认出道儿。也不知怎么的,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前天晚上都更加拥挤。人增加了好几倍,卡车也增加了好几倍,使得人流跟车流都移动得非常缓慢。这样,人跟人争吵着,车跟车争吵着,人跟车也大叫大骂地争吵着,那崩溃的惨状简直不堪入目。一队伤兵走过去。有躺在担架上的,有用自行车推着的,有彼此搀扶着的,也有拄着拐棍走路的,五花八门,十分狼狠。他们有些包着脑袋,有些包着胳膊,有些包着大腿,有些打着赤膊,用绷带紧紧地裹着上身。他们互相用下流、污秽的粗话咒骂着,恐吓着,嚷个不停。可是一碰到别的大队行人,或者一碰到望风而逃的车队,立刻就团结起来,共同向他们以外的人展开攻击。有时候,大家根本就不前进,密密麻麻地坐在马路当中,有板有眼地对骂着,好像准备一直骂到天亮。区卓、江炳两个人看到这种情况,就赶快从人缝当中钻出去,加快脚步向前赶。周炳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匆忙,他们都不约时同地透了一口大气,哀叹中国人野蛮,落后。周炳看见他们情绪十分低落,就鼓励他们道:

“你们别下这样的判断。中国人也不完全都是野蛮,落后的。”接着,他就给他们两个人讲起他从前当交通员的时候所遇到的一段故事。因为人实在太挤,他们不可能并排着走,于是改由江炳在前开路,区卓跟在中间,周炳押在后面,边走边说故事道:

“那是在一千九百三十四年,红军长征以前的时候了。我那个时候当交通员,组织上派我送一个文件到中央苏区,我把文件送到了。”

区卓急着说:“文件既然送到了,还有什么故事呢?”

江炳阻拦他道:“你别打岔。故事当然是在后面啦。”周炳微微笑着,继续说道:

“出来的时候,组织上派了一个人送我。那是很精壮的小伙子,枪打得很好。他跟我一路走一路谈,我们两个人都非常快活。可是没有料到,在过了交界线,走到国民党区域的时候,突然碰到了反动武装的袭击。他们埋伏在山沟里,我们大模大样地走着,一点都没有发觉。到他们向我们打枪了,我们才知道,马上拿出枪来还击他们,一面打,一面跑。这一下子,我那个同伴就被国民党打散了。我利用坑洼地形抵抗了一阵子,右边肩膀上也戴了花,只好捂着伤口,拼命地往没有人的山地上跑……”

江炳说:“唉呀,可危险!”区卓接着问:“那么,国民党那些鬼家伙追上来了没有?”

周炳笑着说道:“幸亏他们没有敢追上来……我一个人走哇,走哇,伤口又疼,血又不住地流下来。看看周围,一个村庄也没有,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一步也不停,一个劲儿往前走。又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觉着自己头昏脑胀的,是在发着高烧了。怎么办?我四处望一望,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就拼命挣扎着,往那个山洞走去。一走进山洞,我就浑身瘫痪地倒在地上,伤口疼得简直没有办法忍受。当然,我说无法忍受,可是比起前两年在宪兵司令部遭到的毒打和酷刑,却又不算什么。两相比较起来,那只能算是蜈蚣咬了一口,区卓说:“不,子弹打的可不能跟蜈蚣咬的相比。”江炳又笑他道:“那是比方嘛,你这傻和尚!”

周炳接着说道:“后来不久,我就昏过去了。也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时候,觉着有一个人在推我的脑袋,同时,又在我的耳朵边轻轻地叫唤我,醒一醒,醒一醒。’我睁开十分沉重的眼皮,对那个人望了一望。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的农村妇女。她说她听见有人叫唤的声音,就一直找到这个洞里来,看见我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我把我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同时问她叫做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做蛮蛮。以后,这个蛮蛮就每天两三回地来给我送水、送饭,还送来了一碗捣成糊糊的,敷伤口用的中草药。我问她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做什么手艺的等等,她都不说,往后来得多了,熟了,她也只是说,‘我们当家的也在你们那边’,此外就什么话都不说。我用她送来的生草药敷在伤口上,过了三天,那伤口果然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体力也逐渐地恢复了。”

区卓说道:“这是少有的,你真是碰见了一个贵人。”

江炳说:“贵人是贵人,可是不见得就少有。你要是三山五岳地走过来,你就会碰见很多很多贵人。”

周炳继续往下说道:“我要走了。在临走的时候,蛮蛮又在我的面前出现。她说:‘你想走?我看你走不出去。’我问她为什么,她又说:‘从这里下山通到县城,有三条大路。三条大路上都有检査站,哪一个检査站也不会让你过去。’我问她那该怎么办,她毫不铸躇地回答道:‘我跟你一道走’。于是,她带我钻过山上一条小路,迂回曲折地绕着弯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简直走着那些没有人走过的路径。这样子,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绕过了县城,避开了敌人的检査站,我又回到广东来了。”周炳说到这里,用眼睛望望天空,望望地上,又望望前面走着的两个伙伴,才继续往下说道:

“那时候,我非常激动,觉着天地非常广阔,心情非常舒畅。我同时觉着我确实完成了一项非常出色的,崇高的任务。”

走在前面的江炳拧回头看看后面,接着说道:“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蛮蛮,也非常激动。我也觉着天地广阔,心情舒杨。”

区卓听见他们这样说,也连声赞许道:“是倒是,是倒是。可惜,蛮蛮这样的人毕竟是太少了。”

虽然公路上仍然一样的喧嚣、拥挤,一样的乌七八糟,可是这阵子,他们在这些人里面穿行着,觉着非常痛快。差不多半夜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五十里地,到了从化县的街口。在那里坐着,歇了约莫半个钟头,又往前走。再走四十里,到了从化县的良口,天已经慢慢地亮起来了。

天一亮,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景象。突然之间,公路上的拥挤的人群不见了,拥挤的车队也不见了。公路上静悄悄的一无所有,好像一场狂风暴雨刚刚过去,一切都渗到沙子底下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天边远远地传来敌机的声音。只见敌机一会儿从南到北,一会儿从东到西,在寻找着什么地方有血可以喝,什么地方有肉可以吃。它们发出的声音呜呜呜,呜呜呜的,像一群饥饿的狗一样,破坏了天空的宁静。他们三个人找到了路旁一个小小的果园,里面种满了袖子树,就趟在柚子树下面歇息着。歇过一会儿,周炳提议大家起来吃饭,于是他们三个人又都坐了起来,一把一把地吃着干粮袋里面的炒米,喝着水壶里面的凉水。吃了半天,看样子吃得很香,是一顿美味的早餐。吃完以后,区卓先趟下要睡觉,江炳也接着趟了不去。区卓用疲倦的声音含糊地说道:“江炳,你瞧,我躺下来才看出来,这天空有多么的宽阔。”江炳说:“你闻闻这地上的草有多香。快睡吧。”周炳坐在一旁,给他们担任警戒。他吃了几口炒米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他的胸膛跟喉咙都隐隐作痛。区卓说:“炳哥,穿件衣服吧,敢情你是受凉了。”江炳也很关心地说:“怎么样,心窝不痛吧?喉咙不痛吧?”周炳安慰他们道:“没事儿,只有两声咳嗽,没事儿。你们睡吧。”不久,他们两个人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这样子,他们三个人轮班睡觉,一直睡到阳偏西,才又把炒米跟凉水拿出来,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估计敌机不会再来空袭了,才结束停当,离开了那个柚子园,继续上路。

离开良口不远,他们忽然看见路旁有一个老太婆用一只手捂着脸在呜呜地哭着。她的另一只手拉着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是她的儿子,要他给路费让自己回家,那老太婆哭叫道:“做做好心吧。给我五块钱,我就立刻回家。以后也不要你再养我,我管我自己过。你跟你的媳妇一道,把孩子也带着一道逃走吧。我不逃了,走不动了,我这条老命有什么好逃的呢?我才不怕日本鬼子!”那中年男人也大声回答老太婆道:“妈妈,你不走也可以,我也不能勉强你,我带着狗仔他娘跟狗仔一道走就是了。可你要我给你五块钱,我有什么办法呢?钱已经都交给狗仔他娘了,她也已经带着狗仔走到很远、很远的前面去了,恐怕都已经走出五里地开外了。要吗这样吧,是要钱的话,你跟我一道去,撵上狗仔他娘,就取钱给你。”那老太婆不依,拍着胸,顿着地,大哭大闹,后来索性骂起自己儿子道:“你好没良心!你只知道狗仔他娘,只知道狗仔,就不知道自己的娘!你看我,还怎么能走路?我一步也走不动了,还要我走五里地,你不是要我的命么?如果你要我走,你就背起我走吧!”那中年男人很为难,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背得动你呢?背几步还可以,背那么远实在是……唉……这也太刁难人了……”

这时候,已经有十几个过往的行人,围在闹纠纷的母亲跟儿子四周观看。区卓停了脚步,对他两个伙伴提议道:“咱们也看一看吧。”

江炳坚决反对道:“不看,不看。这样的纠缠有什么好看呢?你理会这样的闲事干什么呢?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还得了么?”’争了半天,周炳看见区卓确实有兴趣,就不愿意过于违拗他,说:“好吧,看就看一会儿吧,反正天色还早。”江炳坚持不肯,说:“早才好。咱们今天晚上的路长着呢,咱们今天晚上还得走一百里地呢!”区卓不管这些,硬是要看。周炳没有办法,就劝江炳将就他一回,看看再走。他们越凑越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中年男子对围观的人们恳求道:“这样吧,兄弟身上实在没有钱,我妈妈又不愿意再往前走,哪一位仁兄先借给我五块钱,让我妈自己回家去吧。我走到前面,找着狗仔他娘,就立刻还他的钱。”

周炳听他这么说,想都不想,也没有和区卓、江炳商量,就掏出五块钱来给了那个中年男人,说道:“好吧,我先给你垫出五块钱,等你走到前面去还给我好了。”江炳看见他拿出钱来,要扯他的袖子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中年男人接过他的钱,递了给自己的妈妈,又对周炳千恩万谢地表示感激。

后来,这个中年男人果然和他们一起往前走。不久,周炳就发觉这个中年男人原来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首先,他说,从外表看起来,他们三个人一定都在军界发财。接着,他又说,不过他们这几位军界人士跟其他的军界人士不同。他说他碰见过成千上万的军界人士,都是很粗鲁,很厉害,很横蛮的。他们三位却不是这样,他们三位是有着菩萨心肠的军界人士。这三个受恭维的菩萨只是听着,笑着,既不承认,又不反驳。那中年男人看见谈得入港,就继续畅谈下去。他告诉他们,东江跟北江的老百姓都不相信日本军队会打得这么快,他们以为广州一定能守三个月。可是,结果连十天都不到就失守了。

看看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五里地,还没有看见他的老婆的踪影,区卓忍不住就问他了:“喂,老乡,你说狗仔他娘就在前面五里地等你,怎么咱们走了五里地,还没有看见她呢?”那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不错,原来她是走在我前面五里地,如今我们也走了五里地了,她还不又往前走了么?我倒相信,她带着我们那个狗仔是不会走得太快的,再过一会儿,一定可以撵上她。”大家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没做声,继续往前走。这个中年男人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绘声绘影地说道:“你们知道广州如今的情况么?唉,我没有到那边去看,只听那边上来的人说,新闻可多了!头一条,日本人到了广州以后,把所有的房子都给烧掉了。广州的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到现在还没有烧完。又有人说,敌人进了城以后,把所有留下来的中国男人都杀了,把所有的中国女人都关在一起,要她们做随军慰劳队。这我虽然是听来的,可那传话的人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广州现在一没有房子,二没有男人,三连一个女人也看不见了。这无房屋,无男子汉,无女人叫做广东三无。你们知道么?”大家半信半疑,都点点头,没有跟他多说。又走了一阵子,区卓不耐烦了,问:“怎么搞的,又走了五里路了,还没有看见你那个狗仔他娘?这样走下去,很快就要走到吕田了,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你那个狗仔跟狗仔他娘到底在什么地方呵?”那个人仍然从容淡定地说:“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她一定在前面等我,她是不认识路的。欸,你看,我也着急得很哪,我比你们更着急。”说完了,他又补充他刚才所讲的那个广东三无道:

“还有呢,还有一种说法,也叫广东三无:吴铁——无城;余汉——无谋;曾养——无谱(甫)。”他这里所说的三个人,一个是省长吴铁城,一个是绥靖公署长官余汉谋,一个是广州市长曾养甫。在广州话里面,这个甫字念成谱字的声音。大家一听,都笑得人仰马翻,捧着肚子叫疼。

周炳正在欣赏他所说的这个新的三无,后面的人群突然一阵大乱,只见有三架日本飞机从南向北赶上来。它们发现了目标,就像麻鹰抓鸡仔似地向下俯冲,照例发出像一群饥饿的野狗似的咆哮,同时用机关枪向着四散奔逃的人们来回扫射。

周炳大叫一声:“散开!”就和区卓、江炳一道躲进路旁那一带灌木树林当中。等到日本飞机去了之后,他们从树林当中走出来,四下一看,那个富于口才的中年男人已经杳无踪影,不知去向了。看见这种情况,江炳忽然仰天大笑,久久没有停止……周炳举起拳头威胁他,他反而笑得更加得意。

后来,他们三个人又在暮色苍茫的山丘中间往前走。区卓抱怨敌人道:“真阴毒!都这么晚了,看都快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来空袭呢?”江炳接着说:“区卓,你别抱怨了,这是个定数。如果日本飞机不来空袭,你猜那个狗仔他爹怎么跑得了呢?”区卓说:“都叫人家骗了,你还说风凉话。”他说完以后,望望周炳。只见他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傻傻地笑着,好像正在回味一桩得意的往事。区卓心急,就问他道:“炳哥,怎么你又发起傻来了?你笑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的?”

周炳用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道:“绝了,绝了,我越想越觉得妙。说实在的,这三无真是他的一个杰作!”

区卓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什么杰作呢?这样的俏皮话,老百姓个个都会说的。”

周炳应声说道:“对了,正是因为老百姓个个都会说,可是没有说出来,狗仔他爹第一个把这句话说出来,所以这就是一个杰作。”

江炳也插进来说道:“杰作不杰作吧,他是一个骗子。”

周炳换了一副严肃的脸色,纠正江炳道:“不对,你用五块钱换一个杰作,实在是占了便宜,甚至可以说占了大便宜。你怎么能够用这个称号送给人家呢?”

可惜,天色太暗,大家都没有看见周炳脸上那种怡然自得的表情。后来,天色简直黑下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淹没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里面去了。

走了半天,区卓突然发问道:“现在狗仔他爹到了什么地方了?他是不是找到狗仔和狗仔他妈了?”

江炳开玩笑道:“他们一家团聚了,正在吃一顿有鱼有肉的晚餐,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周炳再一次大声纠正他们道:

“没的事儿!那个创造了杰作的人一定往南——往回走了。天下根本没有什么狗仔,也根本没有什么狗仔他娘。你们看,其实还有这么许多各种各样的人,人呵!……有干坏事的,有干好事的,有这么许多、许多的人,在公路上成群结队地逃着难,如果把他们很好地组织起来,把他们武装起来,是可以和日本鬼子大干一场的!可惜得很……”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