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重庆天空上大雾弥漫,每个人都吐了一口长气,心情格外舒畅,市面上也逐渐地热闹起来了。西安双十二事变五周年那一天,刚巧是陈文雄的四十大寿,他准许了周泉的请求,在重庆临江门一家最著名的广东酒家粤雅茶室定了一个最讲究的花厅,要举行一次豪华的家宴。事先他和周泉商量过,不摆酒则已,既摆了,海棠别墅的大小十多口人都必须出席宴会,此外,他想把周炳也请来,一起喝一杯。他认为,既然这个时候恰好碰上周炳在重庆,他是孩子们的亲舅舅,又是他们家的亲老表,断没有不通知的道理。周泉起先嚷着要过江去搞宴会,定了酒席,她又后悔了,说是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又整天有日本飞机来空袭,万一碰上发警报,那就没有地方可躲了。陈文雄听她这么说,大笑不止,说她不识时务,说像现在这样的大雾,正是重庆的福音,不要说日本飞机不敢来,就是他们来了,也找不到重庆的所在,她尽管放心好了。周泉也不赞成请周炳,说:
“你就是请他,他也未必来,他们共产党、八路军的不兴这一套。”
陈文雄又哈哈大笑起来道:“小鸽子,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炳是我的一个政敌,这没有错,如果是别的事情,他可能不来,这一回请他吃生日酒,他是一定会来的,他一定来,你相信么?八路军最尊重人民群众的风俗习惯,他们之所以得人心,跟这一点有很大的关系。”
周泉说:“话虽如此,可是阿炳生性戆直,只怕一时说出得罪你的话来,惹得你过生日的时候不高兴。”
陈文雄断然否认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正想听听真话。他们共产党人平时对我们这样的资本家有话不肯直说,他们的锋芒究竟指向什么地方,我们很难看得出来。我知道他们有锋芒,不过像俗话所说的‘禾秆盖珍珠’,他们把光芒隐蔽起来,使你看不见。我正是要把他们的禾秆揭开,看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珍珠。”
周泉说道:“好了、好了,我就是怕你们把禾秆揭开。你们郎舅俩一见面就争吵不休,这有什么好处呢?”
陈文雄争辩道:“不会的,不会的。这回我不需要他放弃阶级论,我只想在我们之间增加一点感情。当然,我不会放过机会,摸一摸他的虚实。此外,我还希望每当他要用阶级论对什么事情下判断的时候,他会想起他跟一个大资本家还保留着感情,这就够了。”最后,也不等周泉再说什么,陈文雄就做出了决定,还是请周炳来参加他们的宴会。
陈文雄为这件事情给周炳写了一封亲笔信,信中说明五点钟入席。到了那天下午五点钟,周炳准时到了临江门。他走进那间粤雅茶室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那陈设的贵清雅,在抗战期间的重庆确实算得上首屈一指,怪不得有些人把它跟广州的几家有名酒家相比,说它兼有那些酒家的优点。他们称赞粤雅茶室说,它有北园的山,有一景楼的水,有南园的庭院,有文园的风光。周炳这几年都没有到过这样华贵的地方,就坐在大花厅里,泡了一杯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着,等候主人。周炳今天浑身上下穿着一套草绿色卡其布的军装,脑袋上推了一个平头。虽然他没有系皮带,也没有袖章和领章,甚至也没有戴帽子,却显出一种雍容大方,威风凜凜的样子来。这是他的戎装,也是他的盛装,从外表看起来,他像是一位军队里的文职大员。
到了五点半钟,陈文雄才穿着一身西装,风度翩翩地从外面走进来了。他看见周炳一个人正在从从容容地举起扣盅喝茶,便看一看手表,匆匆忙忙地走到周炳的面前,屈着上半截身子,对周炳抱歉道:“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迟到了,我迟到了。你准会说我的信里明明写的五点钟,对么?……我是按照社会上的风俗习惯,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习惯势力。大家都是这样办的:写五点钟,就是六点钟入席。”周炳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像谴责又不像谴责地说道:“哼,我以为我们社会上的事业家,特别是接受过西洋文化洗礼的人们最守时间。”陈文雄连声赔不是道:“对,对。你批评得很对,你批评得很对。我未能免俗,我未能免俗。”说完了以后,他就在周炳的对面坐下。伙计另外泡上一扣盅茶来,两个人面对面地,平平静静地喝着。周炳在打量陈文雄,发现陈文雄也在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以一种挑战的口吻对陈文雄说道:
“大表哥,你和三表姐都属于抗战派,这我早就知道了。我现在想提出一个关于抗战的问题请教你,反正时间还有,客人要半个钟头以后才能够到达,你必须给我答案,毫不含糊地给我做出回答。这就是,从你的角度看起来,抗战有前途么?它能够胜利么?”
陈文雄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五年必胜!也就是说,明年必胜!怎么样?我对于抗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乐观过!现在我反问你一句,按你说呢?按你们共产党、八路军看起来,又该是怎么样一回事呢?”
周炳也非常果断地回答道:“按我们看来,这场战争是一场持久的人民战争,不管要打多久,胜利一定属于人民。”
陈文雄用他那十分温文尔雅的声调低声说道:“这我就不能掩饰我自己的怀疑了。”
周炳用自己那强有力的大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边膝盖,说道:“怎么能够怀疑呢?你们蒋委员长不是也这样说的么?你听,他说‘……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这还不是全民抗战么?这不是讲的全体人民么?这怎么能够怀疑呢?”
陈文雄继续用他的油喉分辩道:“我不是怀疑人民起来抗战,这自然是事实。国民党现有的几百万军队不也都是人民么?这是无可怀疑的。我怀疑的只是胜利一定属于人民这一点。”周炳重复表示,对于抗战的必然胜利,他确实相信。陈文雄也重复表示,说他也相信抗战的胜利。并且,他向周炳指明,他刚才已经讲过,从芦沟桥事变算起,胜利不出五年。最后,他加上一句道:
“问题不在于胜不胜利,胜利是一定要胜利的,并且不出五年。不过,胜利的可不是中国人民,而是美国。”
周炳想不到陈文雄有这出人意表的一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子,才一面擦眼泪,一面说道:“大表哥,你这个论点真是新奇,我一定要领教,定要领教。”
陈文雄站起来,做了一个像当年汪精卫还革命的时候对群众演说的大回转姿势,用自己的右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说道:“事实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么?事实难道还有任何地方不够清楚么?从前,日本人请共产党出来,一方面固然打国民党,一方面也打他们日本自己,使共产党坐大。日本人还嫌不够,现在,又要请美国人出来打自己了。这不是日本人自取灭亡么?那美国是多么富强、伟大的国家,它们不打则已,一跟日本人打起来,一定会逐渐地打到中国来,把日本人打得一个不留。那就是抗战的胜利。到那个时候,你们共产党、八路军抗战有功,也可能在政府里面分到一个或者是两个部长的职位。这样一来,你们也就可以满足了。”
周炳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把中国人民的抗战看作是要捞一两个部长,这真是没有办法。我们两个人是没有法子找出共同点来的了。”
他俩正在互不相让地对峙着,时钟噹噹地,响亮地打了六下,海棠别墅那一大批人一起在粤雅茶室的大花厅里面出现:陈文英带着她的小儿子张纪庆,陈文娣带着她的儿子何汝温,李民天跟陈文婕带着他们的女儿李静,周泉带着自己两个儿子陈国栋、陈国梁,大小一共十个人。李民天一见周炳跟陈文雄那种神气,就大声叫嚷道:“糟了,我们来迟了,看不见他们的精彩斗法了。”陈文雄在已经摆好杯盘碗盏的筵席上坐下,也让大家一起坐下。这桌筵席从右边算起,是陈文雄、周炳、陈文英、张纪庆、陈文娣、何汝温六个人,左边是周泉、陈国栋、陈国梁、李民天、陈文婕、李静六个人。四盘冷荤端上来,大家喝了一轮酒,祝贺陈文雄万事胜意。四盘热炒跟着又端了上来,大家又喝了一轮酒,祝贺陈文雄富贵寿考。八个盘子吃过以后,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接着,那八个大菜才一个跟着一个地陆续端上来。第一道大菜是鹌鹑燕窝,伙计给每人盛了一碗,大家都不做声,低着头,缓缓地吃着,品尝着那种美味鲜羹。第二道大菜是蚝油鸭掌,这是一道下酒的菜,也是一道广东的名菜。陈文雄喝了不少的泸州大曲,已经有一点兴致冲冲的样子。只见他举起酒杯来,面对着周炳说道:
“阿炳,我们来干这一杯,我祝贺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你也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走进商界来的,后来你自己不愿意,就跑到政界去了。我现在还坚持我的看法,认为你在商界,成绩一定会更加辉煌。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商界嘛,政界嘛,所有有才能的人都会有成就的。”
周炳也举起酒杯,站起身来,对陈文雄说道:“大表哥,这正好,我正要敬你一杯。你跟我恰恰相反,我本来以为你会走进政界来的,想不到你走到商界去了。我相信,你在政界一定比在商界更有作为。”说完,两个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大家又浅斟细酌地慢慢喝着酒,把一大盘蚝油鸭掌都不知不觉地吃完了。接着,第三道大菜鸡茸鱼翅又端了上来。这一大窝鱼翅比刚才的燕窝还要丰盛。大家停下了酒,每个人端起一小碗,缓缓地品尝着。陈文雄吃了两口,就放下小碗,说起话来道:
“我在商界也混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商战,自己也算得上一帆风顺。这虽然都是上帝所赐,可也算是一种风云际会吧。”陈文英听见陈文雄说到上帝,觉着很高兴。陈文娣只顾自己吃着,吃了一碗又添盛了一碗,没有心思去管那些风云际会的闲事儿。周泉只顾张罗那两个孩子,又要他们擦嘴,又要他们擦手,又教导他们不要把鱼翅掉在身上,弄脏了衣服。倒是陈文婕对她大哥的这番表白很感兴趣,就问他在商界这二十年来取得着着胜利,里面有什么诀窍没有。陈文雄摇头回答说,根本没有什么诀窍。陈文婕说他一定有的,只是不肯说出来,怕泄漏了天机。陈文雄仍然坚持说自己没有什么诀窍。正在谦让之间,只见陈文雄轻轻地吃下去一羹鱼翅,又说起话来道:
“如果你们一定要我说,我也来试试说说看吧。我想,自然,一个人发达起来,全靠风云际会,但是,跟他本人的胆大心细,审慎周详这八个字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说起来也实在惭愧,我虽然知道这么一回事,可是我自己却没有做到。”
大家都没有做声,只有周炳认为陈文雄这个时候意气豪迈,不可一世,心里面按捺不住。他放下小碗,侃侃而谈道:
“不必谦虚,大表哥,我看你大可以把这八个字安安稳稳地承受下来。你当然是胆子很大,心地又很细的。特别使人佩服的是你真正做到了审慎周详。我想起二十年以前,你曾经立志从事政界活动。你不是说过,要为中国富强而献身么?我记得很清楚,一点也不会错,我想你也不会否认的。后来你经过了审慎周详的考虑,决定放弃了政界的活动,结果,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实不正是这样的么?”
陈文雄见周炳来意不善,大有压倒自己的气概,就连忙辩解道:“这当然是事实,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当初曾经立志要为中国富强而献身,那是一种政治上的愿望,这一点,我现在也没有放弃。不过在我积攒了二十年的经验之后,我倒悟出另外一条道理来了。”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他悟出了一条什么道理,陈文雄却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先让大家吃东西,说应该先把鱼翅吃完,不然过一会儿鱼翅凉了,就有腥气,也不好吃了。等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议,把一大窝鱼翅吃得干干净净以后,他才不愤不忙地说道:
“我想,要中国富强,必须先要自己富强,只有自己先富强起来了,才有资格谈论什么中国的富强。在二十年以前,对于这一点,我是丝毫也不了解的。”
陈文婕望望李民天,抿着嘴笑了一笑,李民天望着周炳,两个人也相对抿着嘴笑了一笑。这就是表示他们三个人都不相信陈文雄的托词。可是,周炳觉着意犹未尽,就说起话来道:
“大表哥,事实上你个人越来越富,整个中国可是越来越穷了。”
这时候,第四道大菜红烧乳鸽也捧上来了。陈文雄忙着给大家介绍这个菜式的特殊风味儿,又忙着让大家喝酒,对于周炳的话装作没有听见。本来,事情已经可以马虎过去了,不料周泉不识时务,这时候却在无谙中挖出话来,说道:
“阿炳,你做做好心吧。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偏偏爱蛋里挑刺顶撞人,牛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无情白事地又说出这么一番讨人嫌的话来。那是你的姐夫嘛,你怎么一点情面也不留,千不看,万不看,你也应该看在今天是他的四十大寿嘛!”
陈文雄厉了周泉一眼,然后笑着对大家说道:“不要紧,不要紧,阿炳是个什么人,我很了解。我完全不在意,他也知道我完全不在意才会这样说的。”
周炳在座位上对大家望了一圈,欠身说道:“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接着,大家又低头吃起鸽子肉来。陈文英、陈文娣、李民天、陈文婕都轮流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寿翁陈文雄敬酒。周炳也邀周泉一起举起杯来,向陈文雄敬酒,并旦加上说道:“我该罚,我该罚。”说完,把自己杯里面的酒一口喝干了。
第五道菜清炖北菇也送上来了。这是原盅清炖的上等口藤,用的原料经过细心挑选,个个都有银元那般大小,肉厚皮滑,色泽光鲜。伙计把那大炖盅盖子一打开,只看见一股腾腾的热气,只闻到一阵扑鼻的清香。大家一面仔细品尝,一面各自找对手谈话。陈文英跟陈文娣谈起上帝的意旨跟命运的安排的关系;李民天跟陈文婕谈起商业上的战争跟政治上的战争的异同,并且把这两种战争叫做不流血的战争跟流血的战争;陈文雄、周泉跟周炳三个人只顾吃菜,并不说话。孩子们也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吃得很欢,没有干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来。
第六道菜是茄汁大虾。这道菜一送上来,大家都纷纷赞叹,说多时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了。陈文雄连忙跟大家介绍道:“重庆不出这种大虾,你们都知道,这是海产。这回我们用的原料却是用飞机从香港活蹦蹦地运来的。大家来尝一尝,痛痛快快地喝两杯吧。”说完就举起酒杯,并没有站起来,只坐在原位上向大家祝酒道:“来吧,咱们全体干一杯,为了咱们的商战跟咱们的政战同样胜利。”陈文婕浅浅地呷了一口酒,接着就说:“独创家,你不给我们讲一讲商战跟政战的关系么?”陈文雄听见他三妹这种要求,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就谦逊地推辞,说自己既不懂商战,更不懂政战。可是推辞尽管推辞,不久以后,他又非常自信地说起话来道:
“按照我的粗浅见解,我觉着商战跟政战一样,要讲利害、形势和决心。这就是说,要认明利害,分清形势,下定决心。只要有这一认、一分、一下,我看,事情断断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大家对于他这番议论都非常叹服,只有周炳没有表态。陈文雄说得高兴,又接着往下说道:“这两者又互为因果。商战是政战的根本原因,反过来,政战又是商战的良好机缘。”众人都说,前面的一条好懂,后面的一条不好懂。于是,陈文雄又给他们举出例证来道:
“你们想一想,上次欧战的时候,我们陈家发起来了。这次欧战又来了,我们陈家又要发第二次了,这不是良好的机缘么?”
周炳觉着老大不高兴,就像溜了缰的马一样,脱口而出道:“怎么?陈家又要第二次发了?一个人靠了战争来发财,这也未免太不讲人道了吧?”他这句话说得李民天跟陈文婕两个人在心里面暗暗叫好,周泉也目定口呆,干着急不出汗。陈文雄叫他这么一奚落,也感到十分震惊,一时找不出答话来。只有陈文英跟陈文娣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连忙举起酒杯来,劝大家好好地品尝一下海鲜的风味儿,又劝大家好好品尝一下泸州大曲的独特芬芳,不要净嚼那些无谓的牙巴骨子。
陈文雄苦苦地思索着,搜索枯肠,竟想不出一句厉害的回话来。他竭尽全力忍耐着,不使自己的手去搔自己的脑袋。第七道大菜炒鲈鱼球,第八道大菜清蒸鱼头都相继端上来了。他既无心去吃,也不像刚才那样兴高采烈地去介绍每个菜的特殊口味和神秘来源。一直到最后一窝伊府面端上来了,他才豁然开朗,想出一句十分有力量的绝妙好词来。于是,他特意对准坐在他身旁的周炳的脸孔朗声说道:
“其实,说起来,发了财的又何止我们陈家,共产党也发起来了。它利用抗战的机会,占尽了上风,扩大了势力,占据了数不清的地盘——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它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不是也趁着政战这个机缘大发其财了么?”
周炳早料定他有这一招,就不慌不忙地回敬道:“共产党只想救国救民,没有自己的利益,更没有其他的利益。”
陈文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瞧,事情就是这样了,你们的话就是这样说的了。可是我知道,这都因为国民党本身腐败,丧失了所有的良机,所以使得你们共产党坐大,使得你们羽毛丰满,八面威风。唉,这能够怪谁呢?所以我说公介石表面上虽然还活着,但是实际上,在五年以前的今天,他已经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