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地过了两个月。最早的轻霜已经开始出现,花圃里的波斯菊跟菜园里的西红柿都枯萎了,什么东西都变得干燥起来。英明的党中央纠正了反特扩大化的偏向,保卫了伟大的整风运动的辉煌成果。延安县从县委机关开始,陆续开展了“脱帽”运动。李为淑跟张纪贞一马当先,带头轻松愉快地脱了帽。何守礼跟张纪文却闹了一些别扭。脱帽运动是以个人主动地找组织谈话的方式开始的。李为淑跟张纪贞都找杨生明谈了,而何守礼跟张纪文高低不肯去谈话。
曹店区助理员刘满浩主动去找何守礼,把中央的精神详细地对她重复说了一遍。何守礼说:“道理我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好容易我才把帽子戴上,如今要我脱下来,那可不简单。我不愿意脱,谁愿意脱谁就来脱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格,谁高兴这么揉过来、捏过去的!”桃林区助理员任步云也主动去找张纪文,也像刘满浩一样,把中央的精神详详细细地重复对他说了一遍。张纪文大声吆喝道:“什么胡球日鬼!难道说你要我戴就戴,要我脱就脱么?你知道,戴帽是我的自由,我愿意戴就戴上;脱帽也是我的自由,我愿意不脱就不脱。谁也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这回,帽子我是戴定了,一直戴到进棺材那一天为止。你让郝书记来给我脱帽,我还不一定高兴呢。”
县委了解了这些情况以后,经过一番考虑,决定让学习大组召开大会,由郝书记亲自出席讲话,来向大家赔礼道歉,并且重申党中央一向重视和保护知识分子的政策。大家听了以后,这才心悦诚服,连何守礼、张纪文也都脱了帽。
全大组都重新对自己的思想作风做了检査,继续用开头一段整风运动的精神认真检査了各人自己的错误。杨生明检査了自己跟知识分子合不来的问题,说他跟知识分子接触,总感觉得格格不入,这其实是一种对知识分子的排斥。吴生海检査了自己瞧不起别人,以为别人是只会口说,不会实干的文化人,以为一个人越没有文化越是革命的错误思想。刘满浩检査了自己总是喜欢拿知识分子来开玩笑,对知识分子很不尊重。任步云却检査了自己对知识分子漠不关心,保持一种冷淡的、疏远的态度的错误。张纪贞检査了自己的傲慢任性,不能虚心接受群众的改造。李为淑检査了自己的胆小怕事,不敢进行原则斗争。胡杏也对大家做了检查,说她没有能够很好地把上面的政策往下贯彻,也没有能够很好地把下面的意见往上反映,证明思想上还有一些个人打算这种不纯洁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可是大家众口一词,都不同意她的检査。大家认为她在这次抢救运动当中表现是非常好的。她一方面能够把上面的政策很好地贯彻执行,一方面又能够实事求是,没有搞出别的什么乱子。在整个运动当中,她都能够任劳任怨,毫无私心杂念。这样的同志,简直应该受到表扬。大家七嘴八舌地把胡杏的脸说得通红,怪不好意思。
没有想到何守礼跟张纪文又闹了一次小小的别扭。他们看见胡杏受大家表扬,互相在暗地里藐嘴藐舌,不以为然,却又不便发言反对。当轮到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发言的时候,他们差不多一齐开口,说既然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任步云都把问题讲清楚了,事情就已经解决了。只要他们好好改正错误,相信以后大家会相处得来的,他两人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后来,经过李为淑跟张纪贞两个人的严肃批评,他们才改变口气。何守礼检査了自己那种自高自大的个人英雄主义,张纪文也检査了自己那种闹地位,闹特殊,破坏制度,破坏纪律的自由主义。到这时候,一次几乎长达两年之久的整风学习就圆满结束了。
周炳因为工作的需要,又要调去重庆了。他这一次到底要去多久,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也同样不知道。他首先到曹店一乡找到何守礼辞行。何守礼问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要他临别赠言。他就老老实实地劝何守礼不要过于重视个人。不要把个人的东西看得太大,太眼紧,太放不下……其次,他到二乡找着李为淑。李为淑也要他临别赠言。他就告诉李为淑,在集体生活当中,不要筑起一道防线来保护个人。接着,他又跑到桃林三乡,找着张纪贞,跟张纪贞说,在革命大家庭中,不要放纵个人。最后,他跑到桃林四乡,找着张纪文,对张纪文说,在有组织,有纪律的社会里,不要神化个人。事后他们凑在一起,谈起周炳的嘱咐,都说周炳劝他们四个人反对四“个人”,都觉着怪有意思。
有一个黄昏,周炳叫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难住了。他计算行期,也就在这一两天。该去辞行的地方都去过了,就剩下一个地方没有去,延安县委。他有心避开这件事,老是躲着、拖着,不希望到那里去找胡杏话别。他非常想去,想去看看胡杏,但是不跟她辞行,不说告别的话。任何辞行告别的话都将会引起一个非常难堪的局面。他想不去。可是不去的话,在情在理都说不通。他怎么能够不跟胡杏说一句话就悄悄地溜到重庆去了呢?那将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三心两意地反扣了窑门,走到延河旁边,遛达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回招待所来。
没想到,他这种焦躁不安的心情却被田家坪招待所的通讯员孙福贵看出来了。他是一个矮矮胖胖,圆头圆脸,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棉袄的“小鬼”,对客人非常热情,学习文化跟政治也很积极。他看见周炳每次从重庆回到延安来,都住在他们招待所里,又不知道周炳干什么工作,只因为周炳给他们做过几次时事报告,就把周炳叫做周政委。这天晚上,他发觉周炳出去走了半天又回来,就给周炳提了一盏擦得非常干净的马灯来,放在周炳的桌子上,擦亮洋火,把它点着,对他说:“周政委,你要出去,还是带上灯好。”说完,把灯罩摁下,就走掉了。
还是孙福贵这盏马灯替他拿了主意。他提着这盏灯,快步走到二十里铺延安县委。可是,走到胡杏的窑洞门口,他又有点踌躇起来了。他不想声张,只是轻轻地推开窑门,探头向里面,好像一个小偷似地张望着,见胡杏正盘腿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小油灯学习。他踮起脚尖儿,轻轻地走到胡杏身边,一面举起那盏马灯向她示意,一面在她的耳朵边悄悄地说道:“小杏子,咱们出去散散步吧。”胡杏看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说她今天割了一天谷子,身体非常累,不想再走动了,让他到炕上坐。
周炳没有上炕。他只是一口把马灯吹灭了,自己独个儿坐在地上那张镢头把子上面,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还是胡杏开口问他道:“哥,你这么晚提着马灯来看我,敢情有什么事儿吧?”周炳没有回答,觉着胡杏这是在明知故问,心里面还有点儿怪她。这样子,他们两个人又相对无言地坐了有一袋烟工夫。周炳觉着,这样相对无言地坐着就非常美妙,就是他最理想的一种生活,或者是最幸福的一种生活。他不想动,不想说话,又不想走,生怕打破这种幸福的和谐,使自己回到庞杂的现实生活里面去。
胡杏又问他道:“怎么了,哥,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了?”周炳同样没有答话,觉着胡杏把问题越扯越远,心里面还着实怨她。
胡杏料想他心中有难言之隐,第三次催问他道:“哥,有什么话,你尽管吩咐吧。我留心听着。”
周炳用一种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又要走了。”胡杏点点头,说:“我早料到了。”
这个时候,胡杏的眼圈红了一红,周炳的鼻子酸了一酸,两家就都不说话了。
周炳茫然地望着胡杏的脸孔,好像在等待什么奇迹。不久,奇迹果然出现了。胡杏那张左边带着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儿,浅棕色,娇憨的莲子脸儿上面,突然显现出一种平时隐藏得很深,不大容易碰到的,罕见的美——这种罕见的美是那样高贵,又是那样忧郁,恍恍惚惚,闪闪烁烁,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周炳不敢怠慢,愣愣地瞪大着眼睛,贪婪地望着胡杏,欣赏着,生怕错过了这难得的一瞬间。一秒钟,两秒钟……说也奇怪,这回胡杏的秘密的显现却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周炳感到特别沉醉,屏着气,不敢呼吸,不敢打搅,希望把奇迹显现的时间尽量延长,好使自己能够看得心满意足。胡杏看见他这个样子,先就笑了起来,缓缓地说道:
“哥,你怎么这样子瞧我?你莫非又傻了么?难道你还不认识我么?”
周炳像喝醉了酒,陶陶然地答道:“你——我倒是认识的。不过刚才那一眨眼之间,我好像反倒不认识了!”
胡杏听见他越发说起傻话来,就赶忙用别的话岔开他道:“哥,说老实话,你也算奔波了半辈子了,也应该有个比较安定的工作岗位才好,你说是不是呢?”
周炳有点惊讶,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样一种问题,就无可无不可地说道:“是么?你怎么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很不安定么?我可没有这样想。我觉着,长年长月地重庆、延安,延安、重庆这样跑来跑去,恰恰就是非常安定。”
胡杏叹口气说道:“欸,重庆……”她说了重庆两个字,下边好像还有很多话,却没有说出来。
周炳用很高的嗓门说道:“重庆怎么样?重庆是前线!跟你树哥在晋察冀前线,跟你松哥在晋绥前线一样,重庆的同志们都在前线。”
胡杏连忙分辩道:“哥,你别急,你别急。我当然知道重庆是前线,在重庆工作的人们都是光荣的。并且我还知道重庆是不带枪的前线——不,应该说是敌人带着枪,而我们不带枪的前线。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更加光荣,更加伟大。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够——”说到这里,胡杏的喉咙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从炕上跳下地,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倒了半缸子水,自己喝了两口,把其余的递给周炳。周炳一口气咕噜、咕噜地把水喝完了。她又让周炳在坑沿上坐下,自己站在周炳的右边,用两只手亲切地抚摸着周炳那只僵直了的右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往下说道:
“我不能够让敌人再伤害你。哪怕再伤害你一根毫毛,我也不能够允许!你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美男子。你那个时候身体壮健得跟一头公马一样。可现在,你看敌人把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周炳大笑起来道:“要国民党不敢伤害我,那就要靠你两个哥哥了。要是树哥跟松哥他们在前线打仗打得好,不断地打胜仗,国民党就害怕咱们,就不敢加害咱们。如果他们打仗打得不好,老打败仗,那国民党就瞧不起咱们,野心就膨胀起来,那个时候就很难说了。”
胡杏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不管怎么说吧。两只手指,一条胳膊,那多么值得惋惜呵!”
周炳爽朗地笑着说道:“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健康,我不敢说。可是我的左手还在!它能够打枪,也能够写字,这却是事实。”胡杏心疼地叹口气说:“唉,你这个傻瓜,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总而言之,你年纪也大了,也应该安排一下个人的生活了。”周炳深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胡杏的脸,说道:“个人的生活么?我们还有什么个人的生活呢?什么都忘了,全忘了。个人忘了,个人的生活也忘了。严格说起来,我们在蒋管区的时候也已经没有什么个人的生活。何况来到解放区,来到这么一个全新的社会里,还有什么个人的生活可言呢?真好笑。”
胡杏声音稍为有点沙哑地说道:“正因为这样,所以人家笑你是傻瓜。”
周炳用铜钟一般的演员嗓子高声朗笑道:“哈,哈,哈……笑吧,笑吧,笑吧。让他们痛痛快快,自自在在地彻底笑一顿吧。让那些乖巧的人笑咱们傻吧。他们越笑,人数越少;咱们傻子越叫人笑,人数越多!这有什么不好呢?在国民党统治区,像陈文雄、陈文婷那样的人最爱笑咱们,现在连他们本身也消失了,不能够再讥笑咱们了。在解放区,把咱们当做笑料的人本来不多,经过整风学习,如今连他们本身也都逐淅、逐渐地变成傻子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看笑吧,让他们尽情地笑吧。”
胡杏像一个因胜利而骄傲的孩子似地,半带撒娇地质问周炳道:“那么,看起来,你连一分一毫的个人生活也没有了?”
周炳匆匆忙忙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没有。”紧接着,他又立刻否定自己道:“不,不是完全没有,还有那么一点儿。有一点儿什么呢?我本来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如今心里面总有一样东西,总觉得舍不得你!这就是我的个人生活,这就是我的秘密。谁也没有法子看得出来,谁也不会知道。”说着,说着,他用自己那只僵直的右手抓住胡杏的手,用自己那只灵活的左手抚摸着胡杏的头。胡杏柔顺地站着不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那张饱经风霜的俊俏脸孔。
过了一阵子,胡杏摆脱周炳两只大手,嗤、嗤地笑着,走到纱窗底下,回过头来说道:“我又没有说我自己,我又没有说我自己。你还经常跟我见面,机会是不多,也算经常,你还有什么舍不得呢?比起我两个哥哥,一个在晋察冀,一个在晋绥,离得不是很远,可我来延安五年了,还没有见过他们一面!要是从在震南村分手的时候算起,我们没有见面已经有十二三年了!他们过得好好的,我也过得好好的,彼此都没有说舍不得。”
周炳接着就说:“可不是么?你自己的话就证明了一个真理。你说我傻,你两个哥哥比我更傻,不是么?可见天下还是傻瓜多,讥笑傻瓜的人总是少数,并且越来越少。”
周炳忽然想起,这回自己到重庆去,将要从事一番豪迈奔放的事业,过一番惊涛骇浪的生活,感情也顿时豪迈奔放起来了。他觉着要迎接这种豪迈奔放的生活,最好能够喝上几杯酒。可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没有酒可以喝。他跳下炕来,自己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面倒了一点温开水,又跳上炕,一口气把它喝了下去。猛一回头,他看见胡杏正趴在炕几上拨亮那盏油灯,把那朵小小的灯花弄得毕剥作响,便对胡杏说道:“小杏子,我也要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也不好好地安排你个人的生活呢?”胡杏听见他这样问,就跳下地来,把窑洞里所有的东西都随手收拾了一下,把那一张放在地上的镢头也拎起来竖在窗前,转过身去反问周炳道:“你怎么说我没有个人的生活呢?这一切——你用眼睛四面看一看,你亲眼看一看吧!”周炳顽皮地笑道:“是的,我看见了,我摸着了,我闻到了。我从你的手上摸出很多粗糙的老茧来,那证明你整天抓着镢头,握着镰刀;我从你的头发里嗅到一股太阳的香味儿,还有一股干草的香味儿,那证明你整天在太阳底下活动。除此以外还有啥?难道说这就是你的个人生活的全部么?”胡杏不同意地分辩道:“岂止这些呢?你再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我有一个很好的窑洞,有许多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很多很有价值的书。"说到这里,周炳又插话道:“别那么忙,你那些书有一多半是我的。”胡杏坦然承认道:“对、对。有一多半是你的。谁叫你没有个家呢?可见我个人的生活已经比你优裕得多!从前,我穷得连一根裤腰带也没有。如今,我不单衣、食、住都搞得很妥帖,并且还有一块波斯**圃。生活有多么美好!难道你没有看见么?”周炳含蓄地反问道:“这我都看见了。难道说,除了这些以外,你就再没有别的要求了么?你感觉着你的生活已经非常充实,非常愉快,什么缺陷都没有了么?”
胡杏听出这里面有些跷蹊,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对周炳说道:“不错,我的生活虽然充实,虽然满意,但是还有缺陷。这回搞抢救运动,我就觉得很遗憾。我是上下不讨好。既得罪了杨生明、吴生海、刘满浩、任步云这些人,又得罪了李为淑、张纪贞、何守礼、张纪文这些人。有什么办法呢?我相信他们会明白过来的。另外,我的父母都在广东,这也是一个缺陷。他们都老了,病了,又远隔万里,虽然牵挂,也没有办法。其次就数到我两个哥哥,他们都在部队里,长期不能见面。不过我想他们在部队里也跟我在这里一样,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因此也用不着牵挂。还有一个最大的缺陷,也是我最牵挂,最不放心,最想念的,就是有那么一个怪人——这个人哪,比所有的人,我都想念得多,牵挂得多,不放心得多!”
周炳也从炕沿上猛然咚的一声跳下地来,走到胡杏的跟前,和她面对面地站着,眼睛对眼睛地望着。他们两个人站得这样贴近,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周炳把那只残废的胳膊搭在胡杏那斜斜的肩膀上,又用那只左手搂着胡杏那细细的腰,就那样子站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窑洞里很寂静,只有油灯发出微弱的嗞嗞的声音。窑洞外面,穿越山谷的一阵秋风横扫过去,把沙土撒在纱窗上,好像有什么人用一把大扫帚在上面匆匆扫过一样。忽然之间,周炳觉着自己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便把浑身的重量都压在胡杏的肩膀上。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胡杏嗤嗤地憨笑着,脱身走开了。周炳也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跟胡杏一样傻笑不止。他们笑得那样酣畅,那样尽兴,那样纯真,好像他们双方都在表白什么东西,倾诉什么东西,庆贺什么东西一样。他们那黯然魂销的离情别绪也在这种神秘的笑声中抒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