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以后,他们接受了一个紧急任务,要在一个白天的时间之内,走完一百零五里地,到安塞县的真武洞,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是一次两头不见太阳的行军。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吃过饭,结束停当,带好干粮,就換黑出发了。太阳出来不久,他们已经走了二十里地,做第一次的休息。往后再走二十里地,又小休一次。到第三次休息——大休息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六十里地,天气也已经过了中午了。大家坐在一另小店的门口喝水,吃干粮。歇够了,有说有笑地再度出发。这回,走不上五里地,何守礼就大喊大叫,说她脚疼,走不动了。别人不做声,她越叫越厉害,后来索性用哭闹的声音大叫道:
“哎哟,不得了啦,我的脚板都裂开了!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周炳同志,快来扶我一把吧!”
周炳听见她这么叫嚷,心里烦得很,一时还没有回答,只用眼睛望着胡杏,看胡杏有没有听见。胡杏也望着周炳,正在发闷。杨承荣赶忙倒回头走了几步,伸手去搀扶何守礼。谁知何守礼任性地把胳膊一甩,说:“谁要你扶?你给我靠边去,自己好好地走吧!”杨承荣听见她这么一说,一时不知怎么好。胡杏立刻退后几步,把何守礼的细腰轻搂着,慢慢地往前走。何守礼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同时对胡杏说道:
“你看,炳哥这样的男人,到底有用还是没有用?他只会看你的眼色行事。你要他走,他才敢走;你不做声,他就站着不动。这样的男人有发达么?像个须眉男子么?枉费他的身躯长得出格高大,却是一根木棉树,空心的,虚泡的,正所谓徒有其表,徒有其表!”
胡杏劝说她道:“阿礼,你也别这样看问题。他迟钝一点是有的。他无论对什么事情,反应都比较迟钝一点。你好好儿走路吧!”
何守礼反而抢白胡杏,说:“对于任何事情反应都迟钝?我看也不见得。对于你的意旨,反应得可就并不迟钝!当然了,你是支书,他是支委,他得服从你的领导。看来,他的党性倒还是厚墩墩的!你不这样看么?”胡杏没有回答。
后来,他们沿途经过三个地方,都有敌人留下的踪迹。一个是地势很高的小山峁子,一个是一块低洼的,圆形的土坪,还有一个是村边一排长长的空窑洞。他们经过那些地方的时候,敌人刚刚离开那里不久。他们看见满地的罐头筒子,满地的香烟盒子,还有一些正在燃烧着的拉拉杂杂的废纸,旁边的灰堆正不住地往上冒烟。看到这些情景,大家都乐了。杨承荣开玩笑道:
“这到底算敌人追赶咱们,还是咱们追赶敌人?看那火烟还没有熄灭,就能推算出来,咱们跟敌人的距离,最多也只有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路程,最多也不过距离两三里地。”何守礼听他这么说,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经过这一笑,她的情绪比较正常了,也不再叫唤脚疼了。
到第四次休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山旮旯里走了八十里地了。路上还很明亮,太阳却已经落了山。周炳检査了每一个人的脚板,看看有没有起泡,有没有破裂。结果还好,大家都坚持下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周炳放心了,就对大家说:“大家鼓起劲儿来,再走二十五里地,咱们就到达目的地了。我想,这一次既然是在真武洞开会,大概是一个群众性的大会,说不定是一个动员参军的大会。大家看看那许多英勇壮烈的场面,也不枉走这一遭。”张纪贞跟区卓两个人议论了一下,就由张纪贞开口说道:“我想,既然是在真武洞开会,那当然是一个群众大会。恐怕西北局有什么同志来报告时事也说不定。”江炳、李为淑却另有想法。他们认为,既然在真武洞开会,当然是利用那个地方很宽敞。他们说:“既然给咱们看了两个旅长,又看了那么多俘虏,这一回就该给咱们看一看从敌人那里缴获过来的战利品。这次恐怕是一个战利品的展览大会。”大家的意见虽然不完全相同,可都用一种兴高采烈的情绪注意着这个大会,猜测着这个大会,简直浑身是劲儿。独有何守礼与众不同,她用一种挖苦的神气对大家说道:“你们说这种会也罢,说那种会也罢,我看都不准确。照我想,这一次根本没有什么会,只不过是一次行军的演习,是要看看咱们有没有行军的本领,考验考验咱们的脚板功夫。你们瞧:早先走了六十里地,我的脚板已经疼得要命,如今再走这二十里,我的脚板反而走顺了,一点都不疼了。难道说,这还不是一次考验么?”张纪文接着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看这确确实实是一次演习,特别是对咱们大学生的一种考验跟锻炼。”杨承荣不以为然,就开口驳斥他道:“你别瞎嚷嚷了,光说些怪话。我就是一个大学生,可我的想法跟你完全不一样。我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专门对付大学生。我说,咱们不明白的事情,最好少发议论。当然,我这句话不是指阿礼。阿礼是个明白人。她从自己脚疼说起,一说话是有根据的。”
周炳最后说道:“咱们休息好了,继续往前走吧。咱们也不必坐在这里猜测,走到了目的地,咱们亲眼看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同志们,鼓起勇气来,把任务及时地完成吧!”
他们整个分队到达安塞县真武洞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真武洞并不是一个洞,而是一个很大的山洼。在这个山洼里,有一片很大的开阔地带,正好容纳成千上万的群众开大会。这个广场一边的尽头,这时候搭起了临时的主席台,主席台上面挂着一盏很大的煤气灯。他们到达这个地方,会还没有开始。到处都挤满了人,真是人山人海,挤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通风。他们这里挤一挤,那里撞一撞,可没法儿挤得上去。
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继续在人丛当中挤来挤去地寻找座位。胡杏、杨承荣跟张纪贞、李为淑四个人不顾疲劳,兴致很高地到处乱串,看热闹,听群众的议论。何守礼实在累得站也站不住了,就在大路当中坐了下来。张纪文也很累,就坐在她的旁边陪着她。两个人看见当真要会,都面面相觑,露出不肯服输的样子。何守礼批评会场的现象道:“这些人就是不讲秩序。革命也要讲秩序嘛!怎么不能够编定位置,各坐各的?这样一股拢总地乱抢一气,把所有的位置都抢光了。唉,这真是水平太低,文化太少!”
周炳、区卓、江依三个人先回来,胡杏、杨承荣、李为淑、张纪贞四个人跟着也回来了。周炳对大家说道:“大家考想一下:我在前面所有的地方都寻找遍了,确实没有座位。咱们就坐在这大路当中参加大会,好不好?这个地方远是远了一点,可是对得正,也看得蛮清楚的。”大家都还没有做声,何守礼就抢先说道:“走了那么一整天,走了一百零五里地,就是为了坐在大路当中参加开会么?这真是不像话!”张纪文也说:“是呀,这真是叫人丧气!既然没有那么多座位,又何必邀那么多人来?少邀一些人来不行么?”胡杏连忙解释道:“我听见会场里面的人说,本来这个会只邀了八千个人参加。可是现在看起来,连一万人都不止了。大家都自动来参加,你有什么办法拒绝呢?”接着又对大家提议道:“我们发现会场的左边有一个陈列场。大家都朝那边涌,说那里有很多东西看。我想咱们也应该去看一看才好。”大家都不顾一天的疲劳,说一定要去看一看那个陈列场。
周炳走过来动员何守礼道:“阿礼,去看一看吧。不然,等一会儿看不上了,你要后悔的。”何守礼嘴里说:“好,我这就来。”可是身体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张纪文望望何守礼,看见她不动,自己也就坐着不动。胡杏也走过来动员道:“阿礼,我看你还有劲儿没使完。起来,和大家一起去看一看吧。你想,你能够让自己落在大家后面么?”何守礼听了这句话,嘴里面叽叽咕咕地说道:“欸,你看你们这些人,就是叫人不得安生。”说完以后,就晃晃****地要站立起来。哪知道站到一半,忽然又一屁股坐在大路当中,再也不想起来了。张纪文也在一旁帮腔道:“算了吧,阿礼。让有能耐的人去看吧。我们俩落后反正落后定了。”周炳又一次走过来,像一个军官对他的士兵下命令似地说道:“阿礼,拿出一个共产党员的勇气来!”
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句话果然灵验。何守礼终于摁着张纪文的肩膀,晃晃****地站了起来。张纪文也站了起来。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迈出麻术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
陈列场已经支起了另一盏煤气灯,明晃晃地照着整个长廊,——这当中陈列着缴获来的各种各样武器。有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种叫做卡宾枪的最新步枪;有一种叫做弹筒的又轻便、又锐利的武器;有许多美国制造的机关枪、大炮之类的稀罕东西;大家看得非常高兴。何守礼和张纪文在这长达五十米的长廊里来回走着,观看着,赞叹着人民军队的伟大、英勇,连自己的脚疼都不知不觉地忘记了。
经过他们分队全体成员的几番努力,也没有办法在会场当中找到一个座位。他们只好在会场的后面,在远远的大路当中找一块地方坐了下来。不久,在这大路上,在他们的左右前后也都坐满了人了。
主席台上,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在煤气灯前面大声说话,好像是宣布大会开始。大家都听不清楚那个人说的是开什么会,只是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周炳叫大家不要只管争论。他说据他自己听见的,是讲的祝捷大会。何守礼也附和着说:“不错,不错。炳哥讲得对,就是祝捷大会,就是祝捷大会。”大家就闭着嘴,看看下面有什么动静。整个会场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坐着一个人。实际上,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侧耳细听,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没有任何人咳嗽,或者打火吸烟。这种寂静无声显得这成万人是如何地整齐划一,是如何地怀着激动的心情在沉默中等待。
忽然,轰隆一声炮响!声音巨大无比,又来得如此突然,简直把大家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家刚刚平定,接着又是第二声炮响,轰隆……以后挨着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轰隆,轰隆,轰隆……好像一共放了二三十炮。这些炮声带着强烈的闪光冲破黑夜,震撼云霄,附近一二百里地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周炳在炮声间歇的当中笑着说道:“原来不只是一个祝捷大会!”胡杏马上接着说道:“还是一个示威大会!一点不错,十足十的示威大会!”江炳说:“我看延安的敌人,今天晚上听见这许多密密的炮声,一定睡不着觉了。”区卓也接上说:“还说睡觉呢!他们在半夜里忽然听见这种炮声,简直要吓得屁滚尿流!”胡杏异常兴奋地说道:“一点也不错。那些俘虏们曾经告诉我:他们天天晚上,对自己的脑袋都提心吊胆,只有在被俘虏以后才安心睡觉。”
刚才宣布开会的那个人又走出来,在煤气灯底下宣布什么人要对大家讲话。那个人嗓音太低,离得又远,他们一点也听不清楚。区卓、张纪贞、江炳、李为淑几个人都纷纷互相询问道:“是谁呀?是谁讲话呀?我一点都没有听清楚,你听清楚了么?”
胡杏对他们几个人说,据她自己听见的,好像是宣布周副主席要给大家讲话。张纪文更正她道:“哪里!毛主席、周副主席他们不是老早过了河,到晋西北去了么?那个地方比较安全,也有利于他们指挥全国的战争。”周炳纠正他道:“不对,同志!你这样讲就错了。毛主席跟周副主席都早已宣布,他们不离开陕甘宁边区,要跟陕甘宁边区的军民一道战斗。”张纪文还要强着说:“就算周副主席在陕甘宁边区,他也不会在这三更半夜,到这样一个离敌人只有几十里的地方,来给大家讲话。”对于他这种说法,大家都不理睬。
全场上万的群众都在屏着呼吸等候着。忽然,从后面走出另外一个人来。这个人器宇轩昂,神采奕奕,身躯伟岸,举动沉着。他一张国字脸儿,两道浓眉,在浓眉下面,有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家渴望已久的周副主席周恩来同志。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四个人立刻一起叫嚷道:“周副主席!周副主席!是他!是他!”周炳、区卓、江炳、杨承荣、张纪文几个人也同声附和着:“不错,不错!是他,是他!”所有的人群都活跃起来。周副主席站在煤气灯下,还没有开始讲话,突然之间,全场那雷鸣般的掌声,跟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就一起爆发出来了。这样持续了两三分钟,群众的情绪还是非常兴奋。有好些人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在原地上跳着、挥动手臂。词时,全场的群众一起高呼:“保卫中央!保卫延安!保卫边区!”口号声此起彼伏,此伏彼起,简直是响彻云霄。
周副主席开始讲话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声音,铿锵的语调,层次分明,通俗易懂地,给大家讲解了这两个月人民解放军作战的胜利经过。他讲起青化砭作战的胜利,羊马河作战的胜利,蟠龙镇大捷的胜利和收复蟠龙镇的详细情况。他挥动那只非常有力的左臂,往战利品展览场那个长廊一指,对群众说道:“这就是证明。这就是革命人民胜利的证明!”他这几句话简直说得群众心花怒放,热血沸腾。全场的听众又一致长时间地鼓掌欢呼起来。最后他鼓励大家,不要满足于已经取得的胜利,还要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更大的胜利。大家既要尽力支援前方的战斗,又要动员子弟参加入民解放军。不用多久,就能够收复延安,收复整个陕甘宁边区,把全部敌人都歼灭在陕甘宁边区的土地上,叫他们有来无回。散会以后,群众又一次长时间地跳跃,鼓掌,欢呼,一直持续了约莫十分钟之久。
他们这个分队离开安塞县真武洞往回走。一路上,胡杏留心观察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见他们低头沉默地走着,仿佛有满腔的心事儿,就逗他们道:“我自己经验很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大会。真是痛快极了!有意思极了!我一辈子只要能有一次机会,参加上这样的会,不管受过多少辛酸,多少痛苦,我都甘愿了。张纪文,你说是这样的么?你有什么感想呢?”张纪文用一种微带嘶哑的声音回答道:“我怎么想法?太危险了!——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有某个胆子稍大一点的国民党司令官,就是不服气,调集五六千军队,今天晚上对真武洞来一个奇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有得好看的了!幸亏国民党军队很孱头,他们不敢这样做。他们没有胆量,也没有见识,根本料不到咱们在开这样一个会。”何守礼立刻批驳他道:“哪有这样的事情!咱们就是料定敌人不敢动,才在离延安不过九十里路的地方,开这样大的一个群众大会。咱们还鸣炮通知国民党呢!他们听见炮声,早都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出来探一探脑袋?开过这样一个会,我是服了,心服口服了。我的脚板也不疼了。哪怕现在要我再走二百里地,也不成问题了!”
周炳高声对大家说道:“如果你们曾经看见过广州撤退那种景象,你们的感想就完全不一样!可惜你们都没有看见过。我和区卓、江炳三个人是亲眼看见的。假定你们都先亲眼看看那种火跟泪构成的悲慘画面,然后再来参加今天晚上这个祝捷大会,我想你们一定知道,咱们的胜利是必然的,毫无疑问的!一句话:天下间没有任何的敌人,能够打败咱们一中国有组织的武装人民!”过了一会儿,周炳又用一种充满**的声调对大家说道:
“每每想起这种事情,我对党就有一种孩子依恋母亲的感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人都变得纯洁了,幸福了,个人的私心一点也不存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每个人都有过依恋自己的伟大母亲的经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无比的幸福。”
一个月以后,他们奉命调去晋冀鲁豫边区工作。那天,周炳刚从第二大队开会回来,走到梁家砭的村口上,遇着了胡杏。那时候,他们正分散住在这个村子的四户老百姓家里,准备进行一次动员参军的活动。周炳把调动的消息告诉了胡杏。她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沉默不语,脸上露出一种惆怅惋惜的愁容,说道:“怎么情况变化得这样快?叫人思想准备都来不及。在延安这块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八九年,都惯熟了,有了浓厚的感情,怎么舍得离开呢?”周炳深有同感地叹口气说道:“唉,胡杏。个人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来不及做很多的解释了。服从上级的命令要紧。”胡杏听了,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一同回到梁家砭去。
他们召集了全分队的人员,把这个命令向大家宣布。杨承荣、何守礼、张纪贞、李为淑、张纪文五个人一听,高兴得不得了,顿时叫嚷起来道:
“下山了,下山了,这回可真地是下山了!要进入城市去了!”只有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咬着嘴唇,脸上露出很不快活的神气。周炳问他俩感觉怎么样,区卓赌气说道:“要去你们去吧。我不去。我一个人留在陕甘宁边区。”江炳也用一种感伤的语气对大家说道:“我说,你们在这儿也住了八九年了,对这儿就没有一点感情么?你们舍得离开这块惯熟的地方么?这里一根草,一棵树,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孔,都成了咱们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咱们是离不开的了。”
胡杏上前一步,说服区卓跟江炳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新的生活呢?新的生活会给人新的感受,新的活力。咱们也会遇上很多新的朋友,新的熟人。这有什么不好呢?”区卓说:“咱们还会遇上蟠龙大捷这样的胜利么?”胡杏接着说:“咱们一定还会遇到更大的胜利。谁也想象不到的……更大的……巨大的……无比巨大的胜利……”她这样说,好像她从来没有踌躇过,没有怀疑过,十分理直气壮似的。区卓跟江炳两个人低下头,苦笑两声,算是勉强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