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张纪贞怀着极度不安的心,从北王庄走到南王庄找区卓。李为淑也怀着同样不安的心情,从南王庄走到北王庄找江炳。她们两个人在大王庄碰见了。她们互相匆匆忙忙地询问对方到哪里去,彼此都顾不上细谈,就分头各自向目的地走去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互相碰见,都在纷纷议论划阶级的事情。有个老汉说:“王先贵凭什么划了富农!”有个老太婆说:“是呀。真见鬼,朱启昌不也一样么?”还有一个年轻人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你知道么?焦遇春也已经划上了,他的土地该充公了。”他们这样公开议论,看见工作组的人走过来,也照样不回避。

张纪贞找到了区卓,他刚刚从外面吃了早饭回来。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炕几的两边,谈论村子里划阶级引起的紧张状态。张纪贞说:“自从划出了十户富农,村子里就像一锅滚汤似的,叽里咕噜地吵闹起来了。这种动**不安的气氛,你大概也感觉出来了吧?”区卓说道:“何止感觉出来?南王庄的动**,恐怕比你们北王庄更糟。他们闹腾得叫人心烦。他们说的那些话,叫人听了难受。那些叫人划了富农的,个个都不服气,说他们不是富农,说把他们划错了;那些没有划富农的中农,个个人都在心里面犯嘀咕,不知道哪一天划到自己的头上。真是人人自危!”张纪贞紧接着说道:

“恐怕吴生海说对了。他认为富农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拼命造谣破坏,挑拨离间,引起了种种的骚乱。大家都在经历一场生死的搏斗,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

区卓不以为然,轻轻地摇着头说道:“话只说了一半。富农当然要造谣破坏,挑拨离间,那是没有问题的。我看群众的这种思想混乱,并不完全由富农的破坏活动所引起。咱们一共划了十户富农,保不住有真有假。其中真的当然要进行破坏,不消说了。那些假的,划错了的,你叫他们不说话行么?除此之外,还有些土地比较多,农具比较齐全的老中农,他们自然也害怕起来,生怕自己哪一天也会叫人划成富农。这就算不上富农的破坏,倒是中农自己的恐惧心理造成的啦。”

张纪贞说:“这是一个问题。引起群众**的,还有一个工作组内部的因素。工作组内部的意见就不统一,在群众里面传开来,哪里能够不引起**呢?”

区卓说:“在事实面前,你又有什么办法?”

张纪贞说:“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商量办法。你整天在南王庄,跟周炳接触比较多,是不是劝一劝他,不要再反对划富农了。已经都划出来了,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周炳能够不反对这件事,咱们工作组就能够团结一致,外面群众也就不会瞎猜了。”

区卓摇头说道:“我不——这我不干。我自己的思想还没有通,怎么能去劝周炳?其实,如今群众意见很大,人人自危,恰恰是咱们划阶级划出来的。能听周炳的话倒好了!”

张纪贞有点发急道:“好哇!你口口声声说群众长、群众短,你所谓的群众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些中农罢了。你站的是什么立场呢?是贫雇立场——雇农、佃农、贫农的立场么?”区卓有点负气地说道:“这一点你别担心。我站的是无产阶级的立场。”张纪贞高声否认道:“不。你站的是中农立场!”

区卓认真生气道:“不。是无产阶级立场!”

张纪贞也寸步不让道:“不。是中农立场,是中农立场,绝对的中农立场!”这样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争吵起来,把劝周炳的问题搁在一边,暂时不提了。

正在这个时候,李为淑也在北王庄找着了江炳,跟他谈另外一些事情。先是李为淑缓缓地说道:“我们南王庄的群众,都不满意王七婶那天打了赵国光。事情已经过了十来天群众还是愤愤不平,一见我就拉住提这个问题,弄得我工作非常难做。”江炳说:“是呀。北王庄的情况比南王庄更加严重。群众都有强烈的反感,一致认为王七婶不该打赵国光。群众都说:赵国光动员她的儿子去参军,本来是好事情,怎么能够打人?如果赵国光不这样做,如果以后谁也不动员人去参军,那么,靠谁去打倒蒋介石呢?群众把是非分得那样清楚,当然对王七婶的举动产生强烈的反感!”

李为淑进一步说道:“事情还不只这样子呢。如果仅仅是这样子,倒也罢了。他们都说:他们拿了这个问题,去问过咱们的支部书记胡杏。胡杏曾经对他们表示过,她本人也不赞成打人。这样,事情就难办了。这就表示咱们工作组内部,意见也不一致,并且还是领导上的意见不一致。你瞧,我这个做具体工作的人,还能够理直气壮么?”江炳好一会儿没有做声。李为淑又提出要求道:

“胡杏是你们北王庄的分组长。你天天跟她接触,是不是可以劝一劝她。要她努力领会县委的新精神——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努力维护全组的团结,以便更进一步推动全村的工作江炳摇头拒绝道:“不。这样的事情我不去说。要说,你自己跟她说去。”

李为淑一反常态,突然板起脸孔说道:“江炳,怎么啦,你也反对县委的新精神么?”

江炳生气起来了,冲头冲脑地说道:“我怀疑这种做法,是不是县委的新精神!我甚至怀疑这种精神,是不是符合中央的政策。”

李为淑见他发了脾气,就使自己的语调,稍为委婉了一点,说道:“你怎么能够不相信人家呢?吴生海刚从县委开会回来,才把这种新精神带回来,你怎么能够平白无端地怀疑起来呢?”江炳仍然毫不退让地说道:“不错,吴生海刚刚从县委开会回来。他把县委的新精神做过了传达。他是不是就能正确掌握县委的新精神,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李为淑忍无可忍,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总而言之,你这就是反对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没有别的。”

江炳也毫无保留地说道:“不,我只是反对目前这种做法。”李为淑说:“怎么叫做搬石头、揭盖子嘛!你反对这——”江炳打断她的话道:“搬石头、揭盖子,谁叫一个破鞋去打党的小组长的!”

李为淑气得脸都涨红了,说道:“面对着这些坏透了的基层干部,土地改革运动的最大障碍,你却没有一点痛恨的感情!”江炳坚持自己的原则立场,毫不留情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不能叫投机分子混水摸鱼。”

李为淑简单明了地说:“你就是反对新精神!”

江炳也简单明了地说:“不。我就是反对目前这种做法!”

李为淑加重语气,重复压他道:“你就是反对新精神!”

江炳也加重语气,重复否认道:“不,我就是反对目前这种做法!”这样子,他们两个人就喋喋不休地争吵起来。

过了一会儿,弄不清因为什么缘故,他们两口子一面争吵,一面相跟着走进大王庄村公所里面去。一看,村公所里并无别人,只有区卓跟张纪贞两口子在,也跟他们一样,正在争吵不休。江炳一见他们,像遇到救星似的,连忙抢先一步,走到他们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申诉道:

“你们来评评这个理。我说咱们目前,这种搬石头、揭盖子的做法,根本不行。我表示根本反对。她偏偏说我这种反对,就是反对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你们看,天下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区卓附和着说道:“是呀。目前咱们这种做法,确实有问题。我同意江炳的意见:值得怀疑。”

张纪贞快嘴快舌地判断道:“这还用问么?这毫无疑问,就是反对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

李为淑望着江炳的脸孔,逞能地重复说进:“这回你该心服了吧?这回你该心服了吧!这就是反对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区卓有他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就抢先一步,对江炳和李为淑申诉道:“你们两个人来得正好,也来给我们评评理。我只不过反对从前不划富农,现在一划富农又划得太多,把许多中农都划成了富农罢了。她倒一口咬定我这是中农立场。你们说说看,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么?”

江炳秉公裁决道:“区卓讲得有道理。这是值得怀疑,应该反对的。中央的政策也明白指出,不能挫伤中农。目前这种局面,就坏在那些投机分子,唯恐天下不乱!他们老在想混水摸鱼。不然怎能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唉,你们看,现在天下已经够乱的了!”

李为淑简单明了地判断道:“再明显不过了。这不是贫雇立场,没有一点贫雇感情,完全可以说是中农立场。”

张纪贞傲气地望着区卓说道:“怎么样,如今你死心了吧?你听听人家怎么说的?你给我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问题吧!”

这样子,两对夫妻各自的争吵,变成了两男两女的争吵;两个人之间的鏖战,变成了四个人之间的混战。精力那样地充沛,精神那样地抖擞,继续争着,吵着,简直不可开交。男方坚持说要出大乱子,女方却坚持要贯彻县委搬石头、揭盖子的新精神。……

同样在这个村庄,同样在这个早上,王大善家里又是另外一番情景。村子外面是热辣辣的,乱哄哄的。这里面却是静悄悄的,一片安宁舒适的气象。贾洛中坐着一张矮凳子,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王素珍打开堂屋的门,走到堂屋外面,站在台阶上,对着那个空****的大院子发呆。王大善坐在八仙桌子旁边一张大马杌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听见烟油在烟袋里滋滋作响,脸上便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态。王素珍不明白她爸爸的心思,就从院子外面走进堂屋来,向她的爸爸问道:

“爸爸,您为什么这样开心?难道您不晓得,外面现在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么?说不定哪一天会乱到咱们家里来的。您一点也不担忧么?”

王大善没有答话。他把手中的旱烟袋在桌子边上磕了几下,放在桌子当中,又把棉裤的两边裤脚都绑好,然后站起来,紧一紧短棉袄上绑着的腰带,不慌不忙地说道:

“看来,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要准备过冬了。”

贾洛中说:“什么世道,真是委屈您了。要在平时,您还不早就把狐皮袍子穿上了么?能叫您穿这跟庄稼汉一样的破棉袄么?”

王大善说:“不。现在我穿这件破棉袄就蛮好。别说我如今已经没有狐皮袍子,就是有,也轮不上我来穿。还不是叫那些穷小子拿了去么?白看着,有什么用呢?”

王素珍在一旁顿脚道:“爸爸,您怎么还慢吞吞的,一点不着急呢?您知道,大火已经快烧到咱院子里来了。难道您一点也不知道么?”

王大善阴险地笑了。他笑得这样深沉,简直跟广州三家巷里面的何应元一模一样。可惜,王素珍跟贾洛中都没有见过何应元,没有办法领会他们的相似之处。如果让他穿起狐皮袍子,戴起金丝眼镜,何守礼见了他,准会喊他一声爸爸。

王素珍再催促他道:“爸爸,快拿主意吧,快拿主意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王大善照样不慌不忙地安慰他的女儿道:“素珍,你别急。我这双脚虽然不出大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我清楚着哪。天下大乱嘛!好得很。我就乐意它大乱。让那班贱骨头把它搅乱吧!天下如果不捣个稀巴烂,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有天下大乱,我的神机妙算才能应验。你还在那里白白担忧,我可是连高兴都来不及呢!”

王素珍跟贾洛中两个人,早就听王大善说过有神机妙算,可他们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他们知道问他也不肯说,也就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贾洛中喃喃自语地说道:

“屁!屁积极分子!本来开什么会都要叫我,干什么事情都有我一份儿,好像没有我不行。如今谁知道又怎么样了?好一帮少爷、小姐,一脚就把我踢开了,把我打落冷宫了。再开会也不叫我,组织贫农团也不要我参加,谁稀罕这些个?呸!……”王大善走到贾洛中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的好老弟,依我说,你避一避风头也好。你跟我们这样亲,又住在我的家里,应该避一避嫌疑。让王大成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放手去干。到了那么一天,他会回头来叫你去开会,会邀你去参加贫农团的。这不是——你一点也用不着发愁,只管放心好了。”

贾洛中抬起头来,望着王大善说道:“那么,我该干些什么才好?难道我就只能坐着白吃饭么?”

王大善微笑着说道:“不。你有事情干。你要干的事情可要紧呢。你把咱们这里商量好的妙计告诉王大成,要他一个人出面,当做他自己的主意去干,就万事大吉了。你要知道:现在谁也不能去找王大成,那小子也不能上咱们这儿来。能够跟王大成去通通风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是一个雇农,你的行动别人不会注意。这样,你的功劳就大了。”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马杌上坐下,拿起旱烟袋,得意洋洋地吸着旱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料事如神的气概,叫旁边的人看了,心里十分惊叹。

王素珍走爸爸的身边,低声对他说道:“您有神机妙算,咱们照着您的道儿走就是了。只有一件事情,我还是十分担心,恐怕不是您的计谋,能够摆弄得了。掂来度去,不是别的,就是贾宜民这个家伙!他是村长,又是党员,什么事情都冲着他的头上来。他这个人又是两面三刀,阴一面、阳一面,说一套、做一套的。只怕有朝一日,他实在顶不住了,变了心了,会把以前的种种事情全都招了出来。那就不得了了!那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他的罪自然不轻,咱们的罪就更大了!到那个时候,咱们该怎么办呢?”

王大善只是平淡地说道:“这不要紧。这没有关系。你们只管放心好了。”此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顾抽他自己的旱烟。

贾洛中显然十分担忧道:“大爷,这个事情你可要小心。姑娘说的在理呀。”

王素珍也坚持自己的想法,对她爸爸进言道:“爸爸,您可不能粗心大意。您要提防,万一贾宜民那家伙反了,把所有过去隐瞒的东西,全都亮了出来……哼,咱们不光有罪,您叫咱们的脸儿往哪里藏呵!”

王大善又吸了几口旱烟,拿旱烟袋磕着桌子,说道:“我的话你们不放心。好吧,来吧,我给你们讲清楚吧。比方说,一个人要把他一向隐瞒的事情,全都招供出来,到底为了什么,贪图什么呢?一定是他认为对自己有利,所谓有利可图,才会这样干的,对么?”

王素珍跟贾洛中都异口同声地说道:“对。”

王大善继续往下说道:“这就成了。你们想想看:如果贾宜民狠心把事情说出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认为说出来,自己有好处么?自己有利可图么?”

王素珍噘着嘴说道:“他那个人有什么——他那个人会那样子的!保不住他会盘算说出来对他有利。到那个时候,他就像放屁一样,把什么肮脏东西都劈里啪啦地放出来了!”

王大善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道:“那是断断没有的事儿!我打个比方给你们听,你们就明白了。好比有一个杀人的凶犯,明知杀人是要填命的,会招认自己曾经杀过人么?”两个人听了,半信半疑,脸上都露出一副迷迷糊糊的神气。王大善接着又往下说道:

“贾宜民也跟这个凶犯差不多。他是绝不会吐露真情的!如果他胆敢说出事情的真相,哪怕只说出一半,他自己首先就有枪毙的资格。难道他不会用脑筋去想一想么?难道他是一个三岁小孩么?不。他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村长了!”两个人听了,才逐渐清醒过来,相信他说得有理。

后来,他们三个人又仔细商量,怎样才能把火头引到赵国光身上去。王大善说了三件事情。首先,他说,赵国光包庇了王三杠子。他领导群众划阶级的时候,硬把这个富农划成了中农。这件事情,赵国光无论如何是赖不掉的。只要王大成把嗓门开大一点儿,压住赵国光,他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其次,王大善又说,别看贾宜民在王庄干了许多伤天害理,鱼肉村民的事情,其实这桩桩件件,都是赵国光出的主意,至少是赵国光同意了才那么干的。赵国光才是王庄的太上皇。王素珍听完了就说:“是有那样一说么?”王大善把手一挥,坚定地说道:“当然有这种情形。怎么能没有呢。只消王大成顶得紧一点儿,加上贾宜民把什么事情,都往赵国光身上一推了事,这就行了。到那阵子,也容不得赵国光分辩,就是分辩,也无济于事了。”

末了,王大善又坚持说,从前赵国光曾经向、王七婶借五十块钱,因为没有借到手,怀恨在心,这才动员王七婶的儿子去参军的。贾洛中笨头笨脑地问道:“您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儿么?”王大善摇头摆手道:“别管它有这回事儿、没有这回事儿,反正你去告诉王大成。你这么一点,他就明白了。这件事,只要王七婶出来顶证,就算他赵国光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

商量停当,王大善再三叮嘱贾洛中道:“你要去抓紧王大成,叫他不要吊儿郎当的。要他按照这里的计策,正正经经地干。咱们就盼着把事情搞得乱上加乱,越乱越好。最好把那个土地改革什么的,搞个稀巴烂!”他一面说,一面握着拳头,往自己的大腿上打了一下,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