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绝早,王大成到井台去打水,无意中遇见了王大善的女儿王素珍。她早已来到井台,正在打水。这时候,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只狗懒懒散散地走过。王大成装做不理她的样子,既不跟她说话,又不跟她打招呼,只站在她身边,两眼发愣,盯着她那用力绞动轱辘的身段出神。后来,他忽然省悟过来:这个时候周围一个鬼影儿也没有,就算和她说几句话也不碍事。于是他放开胆量,笑着说道:“珍妹子,让我来跟你绞吧,那轱辘下面的绳儿可长着呢。”

王素珍只顾使劲绞着绳子,望也没有望他,嘴里随便回答道:“我怕什么?不用你操心。绳儿再长,我也不怕。”

王大成不怀好意地说道:“什么?再长你也不怕?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极了!”

王素珍骂道:“大成,你的嘴巴放干净点儿!你在跟什么人说话,你知道么?”

王大成说:“我知道。我在跟珍妹子说话,不是么?”说完了,他用手擦擦自己那两片又宽又厚,似笑非笑的嘴唇,露出一脸又愚蠢,又贪婪的神气,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王素珍一面提着水,一面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真见鬼!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一大早起来,就缠着人家不放。”

王大成坦然承认道:“是呀,我是要缠着你不放的。岂只缠着,我还要你给我送礼呢。你不会忘记吧?今天已经是立春了,再过五天,就要过大年了。难道逢年过节的,你一点礼物也不送给我么?”

王素珍笑起来道:“你这个人真好笑!我送给你什么礼物?顶多也不过一碗白干儿,二两烟叶子,还能舍给你什么呢?你要那些东西,只管上我家来取就是了。我家里随时都有的。”

王大成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说道:“那就不对了,珍妹子。你该明白,平常你可以送我一碗烧酒、一包旱烟,我也不嫌弃。这是过年呵,这可不能马马虎虎就算数呵。如果还是一碗烧酒、一包旱烟,那就太单薄了,太不像过年送礼的模样了。”

王素珍也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向他探听虚实道:“按那么说,你要我送什么礼才算数呢?什么样子才叫做过年送的礼?是不是要我送你一只鸡呢?”

王大成点头同意道:“对。送一只鸡,行。外加一瓶二锅头,那就更好。不过,除了这些以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王素珍生气地讲价钱道:“什么?一只鸡,一瓶二锅头,你还不满意么?你还有什么条件可提呢?”

王大成向前跨了两步,走上井台,站在王素珍的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道:“对,我还有一个条件,还是唯一的条件,一定要办到的条件:那一只鸡、一瓶二锅头,劳驾你自己送到我的家里来。我的意思是说,在年三十那天晚上,你要把那些礼物亲自送到我的家里来。时间早一点、晚一点倒无所谓,过了二更天才来也可以。咱俩一道消夜团年。”

王素珍从井里提出了另外一桶水,搁在井台上,用那个湿漉漉的手指头,在王大成的脸上戳了一下,破口大骂道:“你这混账王八蛋,浑没有一句好话!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么?这样没尊没卑的!不怕冒犯井神爷,不怕把满满一井水给弄脏了!”王大成毫不在意,仍然装出正经的脸孔说道:“我说的哪一句都是真话,没有半个字假话。肯不肯送礼,在你不在我。你回去跟你爸爸好好商量一下吧。我是个正人君子,不屑得勉强你们。”

王素珍骂道:“死不要脸!瞧我把你推下井去,让井神爷好好给你治一治!”

王大成嬉皮笑脸地跺着脚说:“唷,这我可不干!井底下又湿又冷,多难受!你忍心把我摔下去……谁吃你的鸡,谁喝你的二锅头哇?”

王素珍不理他,只顾把两桶水放好,将扁担套在绳索里,挑起来就要往回走。只见她踌躇了一下,又放下扁担,邀王大成两个人并排儿坐在井台边,对王大成说道:“王大成,我求你替我办一件事,你能够答应么?”

王大成说:“答应,怎么不答应?不要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也成,只怕你不求我。”

王素珍说:“别老没正经的。我跟你说一件正事儿。我爸爸想出了一条计策,叫做‘扫地出门’。这就是说,把我们家一户地主,跟其他那十户富农,不管他家业大小,人口多少,一律扫地出门。这件事儿还要快,越快越好。顶好能够在十天八天之内,等大家过完年就动手。他们家里所有的钱财,物件,牲口,粮食,一概抄没归公。你们贫农团干脆就把那些东西完全分掉,分它个一干二净!这些事儿你敢干么?你敢向工作组、贫农团提出来么?”

王大成用手托着腮帮,说道:“你先别忙。让我想想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把那些富农都扫地出门,都抄了家,这不要紧。你们自己呢?不是也得扫地出门么?这样一来,你们不是要跑到庙里去住了么?你们家里什么东西都剩不下了么?你们家里的东西全完了,这算得上什么计策?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王素珍说:“这个别说你不懂,想不通,我也不懂,想不通。听我爸爸说,这样有好处。他宁愿这个样子。他说家里面那些东西,迟早都不是我们的了,迟一天不如早一天。早早把家里的东西分出去,他倒落得省心,免去心里面一块病,可以不再受熬煎。我爸爸还说,这是他的绝招。你知道,我爸爸从来就是料事如神,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准,看得很清楚的。”

王大成摇头说道:“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你爸爸想得出绝招,当然看得很准,看得很清楚。我一点也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给自己过不去,自己把自己整得那么苦——住破庙,睡地铺,这样的五九天气,你当是好玩儿的事情呀?”

王素珍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凡是我们想得出来的,我们自己来承担。你只要依计而行,立刻向工作组提出来,立刻动手,那就中了。说不定你还要因此立一个大功呢。”

王大成还是一味子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不答应。”王素珍说:“这是你哪根毛又竖起来了?算了、算了。你不答应,咱们就算拉倒。我得走了,天气不早了。等一会儿有人来打水,瞧见了,不大方便。你不答应,我另外找别人——想别的法子吧。”

王大成伸手拽住她道:“慢着、慢着。让我再好好儿想想看。”

王素珍说:“男人大丈夫的,要干就干,不干就拉倒!尽那样磨磨蹭蹭干啥呢?”

王大成说:“欸,我真拿你没办法!害得那么许多户人家倾家**产,是天理良心说不过去的呵!”

王素珍用那双略带斗鸡的眼睛瞅着王大成,轻狂地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擦擦淌出来的泪水,说道:“唷,雷打的王大成。你也讲究天理良心,真新鲜!这样吧,别胡扯了。你要是答应跟我做这件事,我一定送一份儿厚礼给你。你这短命鬼看怎么样?”

王大成冷笑道:“珍妹子,这你就别哄人了。到那阵子,你家里都已经扫地出门了,连一个破罐子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厚礼送给我呢?”说完就站起来,跨上井口旁边,把那只木桶放下井里面去打水,对王素珍连望都没有望一眼。王素珍看见他那副满不着急的样子,自己倒先着急起来了。她走到王大成的后面,一手扳着他的肩膀,说道:

“那有什么不好办的?在抄家以前,我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先悄悄地运出来,送给你,这不就得了?实行扫地出门,东西不管大小,反正不是我的了。我把它先送给你,便宜了你,不比便宜了别人更好些么?”

王大成的心眼儿已经整个活动起来了,只是故意装出十分镇静的样子,眼睛不望王素珍,继续放下绳索去打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问道:“是这样么,珍妹子。你叫谁给我把东西送来?”王素珍说:“你姑姑自己给你送去。”王大成又问:“什么时候?”王素珍说:“大年三十晚。”王大成吞着馋涎,再进一步问道:“有鸡跟二锅头么?”王素珍答应道:“有。”王大成这才高高兴兴地望了王素珍一眼,表示成交道:

“要是那么着,让我试试看吧。”

这时候,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挑着两只空桶走过来。王素珍眼快,一看就看出来是王福嫂。她连忙挑起两桶水,转身飞快就跑,一面跑,一面骂道:“真倒霉!又碰上你这个小寡妇!”

王大成也急急忙忙地盛满了两桶水,挑起来就往回走。果然,走不上几步,就碰见王福嫂挑着一对空桶,向井台走来。王大成恭恭敬敬地闪在一边,让王福嫂过去,并且向她叫了一声:“早。”王福嫂没有理他,连望也没有望他一眼。王大成摇摇头,自己往家里走去。王福嫂一面打水,一面心里琢磨着,刚才分明看见两个人在井台上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什么。除了王大成以外,其他一个人分明是个女的,并且,分明就是王素珍。等她定定神再一细看,那王素珍就不见了。王大成今天见了她,倒是分外地客气,分外地讨好,这又是为什么呢?她想来想去,觉着放心不下,连忙打完水,就一个劲儿跑到王洛正家里。王洛正正在做饭,她把刚才所看见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对王洛正说了,要王洛正赶快去告诉胡杏。王洛正也满口答应,说吃过早饭就去。

这边王大成回到家里,放下水桶,立刻去找王七婶商量。他把他今天早上打水的时候,通见王素珍,跟王素珍说的那些话,一概都隐瞒起来。他只说自己偶然想出了这么一步棋,就是把王庄的小地主,跟那十户富农一起,来一个扫地出门。他说大家辛辛苦苦,搞了半年多土改,理应得到一点好处,问王七婶使得使不得。王七婶听了,也非常高兴,不住地称赞只有王大成的鬼聪明,才能够想出这样的鬼主意,实在是绝了。他们两家又商量好,这件事千万不能泄露,只跟他们两个人知道,绝对不能跟第三个人说出去。

吃过早饭,王大成仔细思量,决定马上到吴生海那里去,把这个主意向他提出来,好争取立第一功。到了吴生海的住所,他一脚踏进房门,不觉就呆住了。原来他自己慢走了一步,别人已经抢到他的前面去了。吴生海正在和王七婶谈论什么重要的事情,谈得津津有味儿。那王七婶看见王大成走进来,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让坐,甚至脸也没有红一红。吴生海让他上炕坐,兴致勃勃地对他说道:

“大成,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就要派人去请你来呢。刚才王七婶提了一个很重要的建议,我敢说,真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建议,一个绝顶聪明的建议。她主张把咱们王庄那户小地主,跟那十户富农,都立刻扫地出门,好让群众在春耕以前,就分到手一些果实。你看怎么样?能行不能行?有什么其他漏子没有?王七婶有这个发明创造,功劳可是不小哇!——你来斟酌斟酌怎么样?”王大成眼瞪瞪地,望着王七婶跟吴生海两个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今天,吴生海的行动非常迅速。他首先在大王庄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找着了张纪文、何守礼、杨承荣三个人,对他们每个人都说,他将采取一种惊人的行动。这种行动既可以打开村子里的局面,又可以加速完成土改。他让他们先到村公所去等一等,他马上就来。别人看他的举动,听他的声调,都毫无疑问地感到吴组长今天的心情非常快活。快活的缘由,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猜想得出来。他们正准备问问明白,那位组长一转身就走掉了。

吴生海走到北王庄,同样挨家挨户地找到了江炳、张纪贞、胡杏三个人,同样对他们说,他准备采取一个惊人的行动。他同样没有忘记说这种行动,有些什么不平凡的意义,要他们先到王庄村公所去等他。大家同样看得出来,他正处在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当中,也同样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单独对胡杏表示了深切的关心,在她的炕上坐了约莫五分钟,问她这几天觉不觉得冷,穿的东西,盖的东西都够不够。他末了还说,这次将要采取的行动,事关重大,希望能得到胡杏的全力支持。

接着,吴生海又走到南王庄,又照样挨家挨户地把区卓、李为淑、周炳都找了出来,照样对他们说,自己设计了一个惊人的行动。如此这般……大家看见他那副着了迷的样子,都照样有点莫名其妙。为了表示一种特殊的亲热,他还拉着周炳的手,要跟他一道走回村公所。在路上,吴生海热情洋溢地正面提出来,说这次行动不比寻常,希望得到周炳的全力支持。周炳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也不肯明言,只说到了村公所,他向大家一宣布,大家就都明白了。

众人齐集到村公所以后,吴生海就对大家说明原委:今天不是开会,只因有一件紧迫的事情,请大家来碰碰头。他介绍贫农团副主席王七婶,曾经向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议。她要求工作组下决心,尽快地采取行动,把王庄的一户小地主,跟十户富农全部扫地出门。吴生海认为,她的建议不仅仅是一个大胆的设想,还能够充分满足群众的要求,大大地提高群众的积极性,把王庄的土地改革工作,推到全屈县土地改革领先的地位。他说,他本人已经下了决心,希望大家自由自在地充分交换意见,把这个很有胆识的群众创造研究清楚。

大家听了,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有些人不知道这种扫地出门的办法,到底跟中央的政策符合不符合,不好说话。吴生海在大家的座位当中,走来走去穿行着。他问张纪贞有什么意见,张纪贞摇摇头;再问李为淑有什么意见,李为淑也只是摇摇头。吴生海举起一只手,对大家说:“好吧,大家谈谈吧。充分自由地交换意见吧。我不再一个一个地请了。”经过他这样催促,依然没有效果。大家都望望吴生海,又望望周炳;望望周炳,又回过头来望望吴生海。

胡杏想起王洛正刚才找她,对她说的那件事,觉着应该让大家知道,就开口说道:“刚才王洛正跑来告诉我,说今天绝早,有人看见王大成跟王素珍两个人,在井台上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干些什么。这种动向很值得咱们注意。”

何守礼抢先说道:“胡杏同志,你又来了。从前贾宜民做带头人的时候,你说他跟王素珍怎么样、怎么样,现在王大成做带头人了,你又说他跟王素珍怎么样、怎么样,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嘛!”

吴生海接着说道:“咱们暂时不讨论那个问题。同吃一个井的水,哪有不经常见面的道理?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管怎么说,这是王大成的问题,咱们以后再研究。咱们现在先来研究王七婶的建议。”

张纪文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认为王七婶的建议是大胆的,积极的。他同意吴生海的意见,认为工作组可以考虑采纳。把地主跟富农的土地和财物,分配给雇农、佃农和贫农,绝不会犯什么错误。吴生海又加上说:“如果决定这么办,就应该赶快着手,不应该拖延。这件事情在开始行动以前,还要绝对保守秘密。万一走漏了风声,地主跟富农就会转移,或者破坏他们的财产。”

这一下子,大家纷纷议论起来了。张纪贞跟李为淑交谈,区卓跟江炳交谈,何守礼跟杨承荣交谈,胡杏跟周炳交谈,张纪文跟吴生海也只顾在进一步交换意见。整个村公所,顿时闹得乱哄哄的。后来大家的想法逐渐明确;张纪贞跟李为淑主张观望一下,看看别的村子怎么搞法再说;区卓跟江炳采取了一种怀疑的态度,认为这样做是不是对,是不是好,都很值得从长计议;何守礼跟杨承荣比较坚定地表示了赞成,认为这件事情应该做,并且应该赶快做。

整整一个上午,周炳都忍耐着,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说话。到这个时候,他实在按捺不住了,就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道:“从前划富农、划狗腿,我已经说过我的意见。我始终认为,这里面有些地方是搞错了的。如果现在又搞什么扫地出门,那就错上加错,恐怕要铸成大错了!我看大家还是仔细地考虑它几天,不要匆忙做出决定为好。”

吴生海气势汹汹地咤呼道:“不!以前划富农、划狗腿,都是经过群众充分讨论才决定的!扫地出门,正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事情应该马上做,不应该再有什么拖延!”

这样子,大家又一次纷纷议论开了。胡杏看见老这样议论下去,不是办法,就站起来说话道:“我看这样子吧:咱们现在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咱们自己决定不下来。我想,把这两种意见都向县委汇报,向上面请示一下,看县委怎么说。大家看好不好?”大家听了,都认为这种做法最好,都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