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已经到了一千九百四十八年的三月中。大雁已经从南方逐渐地回到北方来;越过冬天的小麦,已经从冰雪泥泞的大地里冒出头来;春天已经真正来到了。王庄三个村子的土地改革运动也已经到了决战前夕。大家磨拳擦掌,准备斗争地主、富农,斗争旧基层的坏干部,并且准备将地主跟富农扫地出门。大王庄、北王庄、南王庄三个村子的空气都非常紧张,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群众在街头巷尾,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窃窃私议,多方猜测,都不明白这个工作怎样开始,也不知道工作组整个部署,只知道早晚会有什么惊人的行动。’吴生海在工作组里面,做了比较周密的部署:斗她主的时候,要求大家全体出动,一齐上阵;斗争富农的时候,按照十个富农,将贫农团分成十个组,土改工作组盼同志每个人参加一个组,斗争党员和干部的时候,由五个人具体负责,张纪文负责斗争赵国光,何守礼负责斗争贾宜民,周炳负责斗争郑得志,胡杏负责斗争王福嫂,吴生海自己负责斗争蒋忠顺;整个工作组的指挥工作也由吴生海担任。大家的任务分配停当,各自分头去准备,随时把准备的情况,和遇到的问题,向总指挥吴生海汇报。

这些天来,工作组里面各人的情绪很不一样。吴生海、张纪文、何守礼、杨承荣这几个人是兴致勃勃,笑口常开的;李为淑跟张纪贞两个人,按着组织上的部署,勤勤恳恳地工作,既不感到特别的高兴,也没有什么格外的担忧;江炳跟区卓两个人,虽然觉着许多事情值得怀疑,仍然迷迷糊糊地随着大流走;只有周炳跟胡杏两个人,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十分担忧,生怕按照这种部署,一捅出什么漏子来,就会弄得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因为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安稳,他们两个人都瘦了。他们彼此都把真相隐瞒着,不向对方说出来。他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在整个工作组里面,他们两个人正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

在最近这两三天里面,胡杏曾经分别找贫农团里面的王洛正、王玉成、郑得望、赵国华、王祖业这几户人家谈过话。她恭恭敬敬地虚心向他们请教,贫农团所划的那十户富农,除了王三杠子那三户,很明显是划对了的以外,其他七户人家,到底是不是富农。王洛正眯起一双眼睛,把胡杏望了很久,然后心疼地说道:“胡大姐,我老实告诉你吧。你们到王庄来,也已经有八个多月了。看见你们这样子日夜操劳,我实在觉着于心不忍。其实,你们所划的那十户富农,只有三户是真的,其他七户都是假的。我跟他们每户都打过短工。他们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胡杏责备他道:“你既然这样想,为什么在贫农团的会议上,又不提出来呢?”王洛正替自己辩解道:“胡大姐,别难为我。我不是跟你讲过么?我惹不起呀!万一我讲了出来,岂不成为包庇富农了么?这个罪名,试问我担当得起么?再说,土改分田,谁不想多分点东西?我怎么能够把大家吃进嘴里的肥肉往外抠呢?”

其他的人不像王洛正这么熟,也不像王洛正这么豪爽。他们回答胡杏的问题,总是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王玉成表示,他们几户人的情况,他不太了解。按早几年看,没有听说过他们是富农。至于近两年怎么样,他就说不清了。郑得望的回答是,他也不了解那七户人家。他认为可以找更多的人问一问,多方打听一下,也许能够打听出真情。赵国华却认为,既然贫农团已经通过他们是畜农,恐怕也不好再怎么更改了。王祖业比较干脆,认为谁是富农,谁不是富农,都不能空口说白话,只要把他的剥削账算准了就行,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决定下来了。不管他们的回答怎样千差万别,胡杏从里面听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不能肯定,那七户人家就是富农。

有一天早上,胡杏单独一个人到屈县县委去找副书记麦荣大叔。麦荣恰好正在开会。她就坐在接待室里,等了约莫一个钟头。麦荣开完会,看见了胡杏,就把她带到自己的宿舍里,非常热情地款待她。胡杏仔细看看麦荣,仍然像在广州的时候一样,精神奕奕,热情健谈,只是他的头发有一点灰白,他的腰杆也更加弯曲,问起来,他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他们先谈起广州许多人,又谈起延安许多人,最后,才由胡杏把王庄土地改革运动,这八个月来的情况,一件一件地向麦荣汇报。麦荣坐在一旁,细心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他没有发问,没有插话,也没有做记录。对于胡杏提出来的种种问题,他也没有做具体的回答,只是十分关心地、全神贯注地听着。胡杏讲完了,他又带她到饭堂去吃饭,吃完饭,才打发她回王庄去。临走的时候,他十分平静地对胡杏说道:

“这样子吧。听了你的汇报,对于王庄土地改革运动的情况,它的前前后后,各种各样的做法,我已经比较明白了。你们先在工作组里面,把这些问题摊开,讨论清楚,然后给县委写一个书面报告。意见一致最好。不一致的话,就把不一致的地方,在报告里写清楚,送到县委来。县委准备就王庄的问题讨论一次。”

胡杏从麦荣那种又亲切,又信任的态度里面,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当天下午,她回到北王庄,决定先找张纪贞个别谈一次,把北王庄的问题弄得更清楚一些。她走进张纪贞的住处一看,想不到李为淑也在座。她心里面更加欢喜,觉着跟她们两个人同时深谈一次更好。她们两个人坐在炕上,见胡杏从外面回来,就连杧让她上炕,不住地问她:“你从县委回来啦?”胡杏说,是的,我从县委回来了。”她们问她:“见着了什么人啦?”胡杏说:“见着了麦荣大叔。”她们又问她:“麦荣大叔说了些什么啦?”胡杏回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咱们工作组自己先把问题搞清楚。”张纪贞快嘴快舌地说道:“我的妈呀!要咱们把问题搞清楚,咱们能,清楚么?”

胡杏转向李为淑,问道:“为淑,为什么你也跑到这边来了?”李为淑没有来得及回答,张纪贞就抢先说道:“这不是么?我正在算账,算来算去算不清楚。她忽然地跑到我这里来了。原来她也在算账,也是算来算去算不清楚。好,我们两个人一起算。谁知算来算去,还是算不清楚!你看,叫这些人怎样把问题搞清楚呵!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这不是分明要和我们为难么?”胡杏笑道:“什么账,怎么这么难算?你们怎么会一下子就给蒙住了?”

张纪贞指着炕几上她面前那一叠子材料回答道:“这不是?我正在给我们北王庄的朱启昌家算账。他全家四口人,种了三十亩地,平均每人占有土地七亩半,土地的确是够多的了。他全家有三个全劳动,没有雇长工,只是每年雇了不少的短工,剥削也肯定是有的了。到底他们雇的短工,是不是超过了三个全劳动?如果把那些短工加起来,超过了三个全劳动,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就是靠剥削;如果没有超过三个全劳动,他们家就不能说是主要靠剥削生活。在这个问题上,简直搞得我莫明其妙……”

李为淑接着说:“我的困难也跟张纪贞差不离儿。我跟我们南王庄的焦遇春家算账。他们全家四口人,种了二十八亩地,平均每人占有土地七亩,也是够多的了。他们全家也跟朱启昌家一样,有三个全劳动,没有雇过长工,可是在农忙季节,也雇了不少的短工,剥削也肯定是有的了。我跟他们算剥削账,把他们所雇的短工一天、一天加起来,可是怎么算,都没有超过三个劳动力。我实在急得没有办法,跑过来跟张纪贞研究,谁知她头疼的也是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正在苦恼着,没有办法解决。”

胡杏笑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呢?我的看法和你们完全一致!你们把两家所雇的短工,都加起来算过了,如果超过三个全劳动,就说明他们家靠剥削为主过生活;相反,不超过三个全劳动,就说明他们家不是靠剥削为主过生活。这不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么?”张纪贞跟李为淑异口同声地说道:“事情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倒不费事了,可惜不是这样。”胡杏再问她们还有什么复杂的地方,她们都说,根据现有的材料,朱启昌跟焦遇春这两家人,都划不成富农。这可不是好玩儿的!这牵动太大了,太不好办了。她们觉着十分为难的地方正在这里。

胡杏提醒她们,这里面也可能有漏账,有错账,应该详细计算清楚。张纪贞一听,果然趴在炕几上,又把面前那一堆材料,翻来翻去地重新核对。这回倒是李为淑慢慢地、斯文淡定地开言道:胡杏同志,你说的这一点,我早也想到了。我曾经把那些账目翻了又翻,对了又对,可惜终归是……”张纪贞这时候停了手,也接上来说道:“真是颠来倒去一个样儿,横来直去一个样儿。我想,除非这里面有漏账,除非——不过,纵然有漏账,一时也没有法子把它查出来。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呢?”她摊开两手,向胡杏和李为淑重复地问道:“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呢?”

胡杏又笑道:“这句话不应该由你们来问我,应该由我来问你们。你们说,应该怎么办呢?错账、漏账有没有,固然一时弄不清,就是知道有,也没办法査出来。根据现在掌握的账目,你们耗尽全力,也算不出这两户富农来。你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张纪贞抢着回答道:“其实账算不算,算得准不准,有什么要紧?反正朱启昌是富农,照样是富农。贫农团早已宣布了的。”

接着,李为淑也说道:“是呀。算账是多余的,不过我们自己爱拿来算罢了。其实,账别人早已算好,在贫农团里面早已算好了。贫农团的眼睛是雪亮的,比我们看得清楚。”

胡杏十分温柔,又十分严肃地对她们说道:“两个大妹子,你们这样想问题就不行了。咱们共产党员,一定要坚持真理。咱们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经过自己的思想,都要符合真理,万万不能够盲目乱干。”

李为淑还来不及开腔,张纪贞又抢先说道:“怎么能算盲目乱干?上面有县委的领导,工作组有这许多同志,贫农团里还有这许多群众,我们跟着大伙儿干,怎么能算是盲目乱干呢?”李为淑不说话,只是频频地点头。

胡杏十分亲切又十分耐心地对她俩说道:“不错,你们所想的果然也有道理。上面是有县委的领导,中间有工作组的领导,下面也有贫农团的决定,这都是不错的。可是,你们都缺了一样东西。你们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通过你们自己的脑筋。这样会使革命事业,受到不应该有的损失。一个党员,自然要对领导负责,但是不能仅仅对领导负责就算了。他同时必须对群众负责。这两个方面不是矛盾的,而是统一的。或者一时看起来有矛盾,从长远看,结果总是要统一的。这在历史上不是已经多次证明了么?”

李为淑带着一片爱护胡杏的真心诚意开言道:“胡大姐,你听我说一句话。现在,领导跟群众已经完全一致了,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何苦从中作梗呢?我看,这两个月来,你所处的地位也实在难受。你好比夹在一个磨心当中,两面都不讨好。你哪里知道我在暗地里,多么替你担心哪!”

胡杏使劲儿搓着自己的脸,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张莲子脸儿都发烫了,才慢慢地说道:“两个大妹子,你们也听我说一句。事情要是这样的,那就好办了,我就可以安心了。可惜事情分明不是这样子。你说有一部分领导,跟一部分群众,意见完全一致,这我同意。你说整个领导跟整个群众,意见都已经完全一致,这可就值得研究了。一种决策,如果建立在正确的判断之上,主观的判断跟客观的实际完全一致,那么,这样的决策可以得到成功。如果相反,一种决策建立在错误的判断之上,那只能招致严重的失败。这不是很明显的么?你们都记得:咱们开头一进村子,埋头埋脑差不多搞了半年,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了。这回万万不允许再经历一次失败。咱们每个人,都得格外地小心从事。”

张纪贞也劝胡杏道:“胡大姐,这回不会失败的。这回跟上一回已经完全不同了。你看,这不是整个都翻了一个个儿了么?这些天来,你都累坏了,累瘦了,我心里面也实在难过。你不如暂时也随一随大流,大家欢欢喜喜地把王庄的土地改革做成,不是结了么?”

胡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振作起精神来,对她们说道:“两个大妹子,你们对我的关心体贴,我是知道的。你们的好心好意我一定记住。可惜,两个大妹子,事情不能朝那么办。朝那么办,就亏了我这个共产党员了。既然做了党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定要对群众的长远利益负责到底。就算有一点眼前利益,如果跟长远利益违背了,也不能干。何况光就目前来说,也不是有利的事情呢!我始终认为,王大成跟王七婶两个人,这会子看来好像很积极,其实都不可靠。有一天让他们掌了权,一定会成为全村群众的祸害。说到乱斗干部、乱斗党员,那也不行,将来会在政治上造成很坏的影响。至于说错伤中农,把不是富农的人家,当做富农扫地出门,那更不用说,对将来的生产有多么恶劣的影响,就是对目前来说,也一定会惹出大乱子来。我把话可是说到了尽头了,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考虑一下吧!”胡杏说完了,就跳下炕,用那双浅棕色的圆眼睛,恳求地注视着李为淑、张纪贞两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走出门外去了。

当天晚上,胡杏碰见了周炳。她把今天怎样到县委去找麦荣大叔,跟麦荣大叔说了些什么,麦荣大叔又怎样热情接待她,对她说了些什么,都告诉了周炳。她并且告诉周炳:她从县委回来以后,怎样找着张纪贞、李为淑两个人,跟她们算了朱启昌、焦遇春两户人家的剥削账;她怎样劝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要坚持真理,不能盲目乱干等等。周炳听了,觉着这样做很好。这不但对全村的土地改革运动有好处,对张纪贞、李为淑两个人本身也有好处。他自己也决定找杨承荣,做一次类似这样的谈话。

第二天早上,周炳在杨承荣的住处找着了他。他也正在忙着,替自己主管的那户畜农算细账。周炳从炕几上,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表格拿起来看。原来杨承荣主管的一户人家,叫做王先贵,是住在大王庄的。他家里有三口人,占有土地二十四亩,平均每个人八亩地。这在王庄全村,按每人平均占有的土地计算,除了王大善家以外,是最高的数额了。他家里所有的人都是全劳动,没有雇过长工,在农忙季节也雇了不少的短工。

周炳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气问杨承荣道:“你算得怎么样啦?能算出王先贵家的生活来源,是依靠剥削为主的么?”

杨承荣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唔,这个……实不相瞒,——我对你老实说吧怎么说呢?唉,我算来算去,确实没有算出王先贵家的生活来源,是依靠剥削为主。”

周炳简单明了地说道:“那么,王先贵这一户人家,就不能划成富农啦!”

杨承荣摊开两手,耸耸肩膀,说道:“不。难就难在这里。得算富农。”

周炳惊讶地追问道:“为什么?”

杨承荣懒懒散散地回答道:“不为什么。领导上都已经同意了。”

周炳耐心地劝他道:“承荣,你说得不错。咱们必须服从领导,但不要盲从。在某一个时候,咱们明知领导把问题搞错了,就要积极帮助领导修正错误。这正是真正的拥护领导,真正的服从领导。”

没想到,杨承荣反而劝起周炳来道:“炳哥,你也不要过于自认高明,反对领导了。我知道你的心目中有一本账:你认为王庄土地改革前一个时期,领导上是错了,你是对了。我想,即使领导上从前完全依靠干部,错了一次,也未必会再错第二次吧!你何必这样执拗,跟领导,跟大家都过不去呢?”

周炳苦笑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好心好意来劝你,没想到你反而劝起我来了。现在,我只要问你一句:你既然算来算去,都算不出王先贵家里,是依靠剥削为主过生活的,可你又一口咬定他是一户富农,到底是什么居心呢?”杨承荣坦然同答道:“这不很简单么?我拥护领导,服从领导,要跟领导采取统一的步调。如果对了,当然没有问题;即使错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周炳十分友好地追问道:“难道仅仅为了这一点么?”

杨承荣的脸红了一红,跟着就避开周炳的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道:“仅仅?……不错,炳哥。我什么也不想对你隐瞒。除了给领导留面子以外,我有时候就是顺着阿礼,看阿礼的脸色行事。她往哪里走,我也往哪里走。总而言之,我不想——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伤害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