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整个下半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农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加舒杨和快活。他们一面斗争地主、富农、狗腿子,一面收割麦子。今年不只土地改革运动获得了大丰收,连地里种的麦子也获得了大丰收。人民当了家,做了主人,整天在打麦场上转来转去,不是打麦子、晒麦子,就是开斗争会,控诉封建阶级的种种罪恶。从打麦场外面看进去,只见人群在麦垛子当中,麦垛子在人群当中,连打麦场四周也堆满了宝塔似的麦秸,简直浑然结成一体,分不清楚哪里是人群,哪里是麦子。人们为了庆贺革命、生产两丰收,都割了猪肉,打了烧酒,做白面馍馍吃。

有一天,周炳叫王洛正背上一枝步枪,带了一个助手,把狗腿子贾宜民押到县里去,送给法院依法治罪。当王洛正把贾宜民反绑着双手,押解着走过打麦场的时候,人们心里面就乐开了。有人举起拳头向他挥舞;有人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有人说:“看你有什么好下场,该死的家伙!”也有人骂道:“死心塌地的狗腿子,滚你的蛋吧!”看见贾宜民走远了,大家才透了一口大气,说道:“除了一大害!除了一大害!”

为了庆祝王庄贫苦的兄弟姊妹们的翻身解放,工作组决定给他们演一出戏。这个消息叫大家兴奋极了。有些人几十年没有看过一次戏;有些人生下来一辈子也没有看过戏。现在听说本村要演戏,都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他们演的就是他们那出拿手好戏,话剧《关里关外》。舞台可以用那个打麦场上的主席台,是现成的,不费事。人手不够,就叫郑得志、王洛正这些人,也来参加演出。胡杏演二妞,更是驾轻就熟,胜任愉快。到演出那天晚上,附近一二十里的村民们,听说王庄要演戏,都赶来观看,把整个打麦场都挤得水泄不通,连个插针儿的地方也没有。演出非常成功,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一点声音,连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戏一直演到三更天,全场观众看了戏,都热烈鼓掌,表示非常满意。

王庄这个月的高兴事儿,真是说也说不完。有一天,一个好消息忽然在人们当中传开了。开头的时候,人们只在打麦场上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不久就慢慢地高声谈论起来了。这个消息说,郑得志跟王福嫂彼此同意,订下了婚约,决定在七月一日党的生日那一天举行婚礼。有人问,王福嫂那个小子争气,今年已经八岁了,会不会带到郑家去?有人回答说,郑得志对那个争气十分疼爱,他正是要王福嫂把争气一道带到郑家来,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后来,打麦场上几十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直接问起郑得志跟王福嫂本人来。他俩也都毫不隐瞒,落落大方地回答大家,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他们订的结婚日子,就是党的生日,七月一号。

有一天下午,周炳带领工作组全体人员,到麦地里去丈量土地。农民协会的会员们,已经割完了所有的麦子,仍然干劲十足地在那一大片光秃秃的麦地上面奔走着,帮助工作组丈量土地,准备分田。他们用五六张量地的弓,在土地上来回量着,像一群长腿的螳螂一样。这时候,大地比平常更加辽阔,一望无际。天空也非常辽阔,万里无云。远处一座一座的村庄,都叫茂密的树林簇拥着,绿油油的,看起来像是悬挂在天上的,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样。农民们大声说笑,一点不觉得疲倦。工作组的人员也精神抖擞,唱起陕北民歌来,表现得非常快活。

有一次,周炳偶然走过打麦场,看见麦秸垛子旁边,有三四十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地上喝水。他们的头发,都是蓬蓬松松的,乱七八精地披在头上;他们的脸孔,都是肮肮脏脏的,露出一副麻木不仁的表情;他们的衣服鞋袜,也非常奇特,破破烂烂,到处沾满污柅,可都是上等材料制成的,也不像解放区的干部和群众的装束打扮。周炳向人打听,才知道他们是被咱们八路军抓获的国民党俘虏,路过这里,在这里歇息片刻。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被伴虏;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被俘虏;不知道他们从南面来,还是从北面来;更不知道他们要到南边去,还是要到北边去。

周炳走到俘虏对过一个麦秸垛子后面,把头探出来看那些俘虏。突然,有三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人五十上下年纪,个几很高,国字脸儿,长得浓眉大眼;天气那样热,却穿着一套国民党的文官制服,那料子好像是毛织品,上面勾了许多破洞。另一个人年纪稍为小一点,身材矮小,尖嘴缩腮;也穿着一套呢子做成的文官制服,同样浑身勾了许多小洞,那件衣料一片一片地挂在身上。最后一个年纪在前面两者之间,身材矮小壮实,施脑袋,短脖子,一双小小的眼睛,老是半开半合地眯着;身上穿的呢子军服歪歪扭扭,也是到处都有破洞,木过仍然可以看出来,像一个高级军官的模样。

周炳心里暗暗吃惊。这三个人他好生面熟,可又没法子想起他们到底是谁。他想听听他们说话,希望从声音当中辨认出来,可他们又都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后来想了半天,他才忽然惊叫起来道:“哎哟,我的老天爷!”原来,他想起来了。他们这几个人,一个像是李民魁,一个像是何守仁,一个像是张子豪。他完全弄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下子都叫解放军给俘虏过来了?怎么又凑在一道,在同一个时辰经过这里?那些威风凜凜的人物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

周炳找着了胡杏,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道:“妹子,要不是我眼睛花了,就是我碰见鬼了。”胡杏问他什么事情,他说,咱们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我领你去看一看。”胡杏问他是什么事儿,他也不说,只管催胡杏道:“你别问了,你跟我来吧。你到那边一看就知道了。”胡杏跟着他,走到打麦场一个麦格垛子后面。周炳指给她看道:“你看一看!从左边数起第六个,看见了么?第九个,看见了么?还有,从右边数起第七个,你都看见了么?”胡杏看了半天,不由得也惊叫起来道:“哎呦,我的妈呀!好像是他们。是他们,真是他们!你瞧,一个个有神没气的,当年的杀气哪里去了!”

胡杏说罢,连忙跑回麦地里,首先找着了李为淑,对她说道:“为淑,赶快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李为淑问她是谁,她不肯说。其次,她又走到何守礼跟前,对何守礼说道:“阿礼,赶快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何守礼同样问她是谁,她同样也没有回答。最后,她又走到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跟前,对他们说:“你们快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一个人。”那两兄妹知道她不肯说,也就不追问她。江炳、杨承荣、区卓听说他们大家都要回打麦场去,也就联着一道往回走。

在路上,区卓首先催问道:“胡大姐,现在又不是演戏,你卖什么关子呢?”杨承荣也跟着说道:“你这是在制造气氛嘛。”江炳也说道:“胡大姐,你是从来不捉弄人的。”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对胡杏抱怨起来。胡杏解释道:“不,我不是卖关子,也不是制造气氛,更不是捉弄人。我说不清楚,也说不准,你们自己去看吧。大家得赶快走!不然的话,你们就要错过机会,后悔也来不及了。”

到了打麦场,胡杏叫他们分散开,躲在麦秸垛子后面,别暴露自己,接着就指点给他们看道:“你们看!左边起第六个人,看见了么?第九个人,看清了么?那么,现在又从右边起,看看第七个人。”大家一看,都愣住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眨眼工夫,李为淑首先认出来了,左边起第六个,是她的爸爸李民魁。接着,何守礼也认出来了,左边起第九个,是她的哥哥何守仁。最后,张纪文跟张纪贞也认出来了,右边起第七个,是他们的爸爸张子豪。这些年轻人都曾经想跳出去,和那几个俘虏见见面,说上几句话。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目定口呆地望着,望着,慢慢地从眼睛里淌出了眼泪。这时候,区卓、杨承荣、江炳也都将那些俘虏认出来了,都觉着感慨万分。同时也弄不清楚,他们都在陕西那么老远的地方做官,怎么忽然一下子会在这里同时出现……

这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一会儿烟消云散,什么痕迹也没有了。俘虏走了以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往麦地里走,准备继续丈量土地。周炳、胡杏、李为淑、江炳四个人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谈。胡杏问李为淑道:“为淑,你觉着有些难过么?”李为淑回答道:“难过倒不难过。他到底是自己的亲爸爸。自己又亲眼看见了他的下场。感情不免就激动起来了。”接着,大家就谈起了中国历史的发展道路的问题。

周炳慷慨激昂地说道:“中国人民有一百多年翻身斗争的历史。这一百多年差不多可以说,完全是一部伤心史、血泪史、失败史。帝国主义统治着中国,皇帝、北洋军阀、蒋介石集团统治着中国。无数的起义失败了。无数的革命烈士牺牲了。留下来的是一个、一个的国耻纪念日!”

胡杏接着说过去,有许多人就迷糊起来了。他们以为中国的历史,就像从前一百年那样,永远不会改变!他们以为中国人民,一直被奴役、被摧残、被剥削、被侮辱,永远不会翻身!他们都说中国不亡无天理!都说只要日本人打进中国来,不消三天工夫,中国就亡掉了!”

江炳也接着说:“事实才是铁证!历史的道路并不是这样。历史的道路是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官僚,打倒封建阶级,打倒洋奴买办,从新民主主义走向社会主义,一直走到共产主义!中国人民就要毫不犹豫地起来当家做主,负起这个重大的责任,把中国的历史,按照它自己的轨道推向前进!”

李为淑点头同意道:“这我了解。我能够明白。历史是无情的。它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轨道向前发展,谁阻碍了它的发展,就要在它的车轮底下碾得粉碎。不过,我爸爸不是有龙要阻碍历史前进的。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我爸爸就告诉我,在五四运动的时候,在中国大革命的时候,他都是站在革命前列的。他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北洋军阀,要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独立富强的国家。可是后来……”

周炳摇头叹惜道:“唉,十分可惜。后来他没有看清楚历史发展的道路。他没有跟人民在一起斗争,一起前进。他慢慢地离开了人民,后来还和人民敌对起来。”

胡杏说:“谁背叛了人民,他就是阻挡历史前进,就免不了那个可耻的下场!大人物是这样,小人物也是这样,谁也不能例外。”

大家都认为胡杏说得好,一致表示同意。李为淑也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了。任凭你有再大的力量,也是无法挽回的了。他们这些人,是注定要走条道路的了。不过我现在想起来,觉着十分后悔:在十年以前,我还在广州的时候,没有跟我爸爸详细谈过这些。我当时只是跟他对立着,却没有跟他谈过什么政治问题。他也不屑跟我谈什么政治问题。他认为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会命令我:你应该这样做,你应该那样做。现在想起来,非常可惜。当时如果我把自己的见解,老老实实跟他摆出来,说不定他也能听进去一些,不至宁死心塌地去和人民为敌。他的命运也许要比现在好一些。时间匆匆过去了十年,他现在才知道错,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江炳带着浓厚的江北口音说道:“迟也没有关系,现在能觉悟也好。他们这些人不走到这一步,不落到这般田地,是不会知道自己错了的。如果十年以前,你在广州的时候,说他十年以后就要彻底失败,就要做共产党的俘虏,那他会怎样对待你呢?我想,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你送进宪兵司令部里关起来。你倒是一番好心,准备跟他去谈政治问题。他不会谅解你,不会感谢你,只会把你当做一个疯子,把你关进铁笼子里面。”

区卓、张纪贞、张纪文三个人走在中间。他们也一面走,一面谈论刚才所看见的惊心动魄的场景。张纪贞把手掌举到眼睛上面,挡住由前面直射下来的太阳,喃喃自语地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一种不可想象的幻影在眼前出现了,一会儿,又在眼前消失了。整个打麦场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自己醒来了,依旧站在这块华北大平原上面。刚才在梦中,我看见了谁呀?”

区卓带点噃弄的语气说道:“你看见了你的爸爸。他头上没有戴军帽,脖子上没有了领章,腰间没有了横直带,小腿上没有了皮绑腿,脚底下也没有了皮靴子;一头长长的头发,满脸都是胡须,神气惊惶,精神颓丧;看样子不像个军人,仔细看下去,又确实是一个军人。”

张纪文对区卓这种嘲弄的口气,很不高兴,就起来为他的父亲辩护道:“区卓,你先不要以成败论英雄。目前看起来,我爸爸的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当年,他却是一个当时得令的风云人物!他进过黄埔军校,一出身就是排长、连长;北伐的时候,当了营长、团长;全国统一,当了上海闸北区的区长,成了一个文官;回到广州,当了广州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又成了一名武将。他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要全世界的人向他低头,仿佛他自己才是整个世界的主人。在那个时候,你会怎样看他呢?”

区卓非常严肃地说道:“正因为见过他不可一世的时候,又见过他不值一文的时候,我才特别清楚地看出来,这个世界是换了主人了!从前那些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老爷们下台了。从前那些饱尝痛苦,忍气吞声的,做工的,种田的上台了。这不是十分清楚了么?说老实话,这就是咱们中国,近二十年来发生的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户州起义的时候,我才十三岁。当时我就听见别人说,工人、农民要起来做天下的主人。当时,这种希望没有实现。现在,这种希望在中国实现了!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么?”

张纪贞同意区卓的意见道:“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这看来是注定要发'生的,不过也不能不令人觉着十分感慨。”

张纪文也带着一种惆怅的心情同意道:“是呀,是呀。我同意你们的看法。许多人在事前一点也看不出来,这毕竟是历史注定要发生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面对着这种严酷的现实,谁也无可奈何。”

何守礼跟杨承荣走在最后。何守礼压低自己的声音,悄悄地对杨承荣说道:“真奇怪!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看见我的大哥?看见大哥,我就想起我爸爸来了。可怜的爸爸!他今年已经七十多……”

杨承荣体贴地说道:“怎么啦?他老人家现在,不是好好地呆在南方么?”

何守礼说道:“是倒是,他呆在南方。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住在省城,还是住在香港……不知怎么的,我一想起爸爸,就想起这儿的王大善。自然,这个王大善是北方人,我爸爸是南方人,根本不相干。这个王大善比我爸爸至少年轻二十年……天晓得,他们两个人的相貌长得多么……”

杨承荣好生安慰她道:“他们两个人相隔几千里,根本不相干。尽管面貌相同,命运不一样,遭遇也就不一样了。”

何守礼很不放心。她那两只大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杨承荣,说道:“不错,他们相隔几千里。这边是老百姓当家,那边还是他们那些有钱人的天下。可是我仍然担心。按照现在的局势推算,革命力量一天比一天发展,难免有一天,北方做过的事情,也会在南方出现。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十分心酸。”

杨承荣十分心疼地说道:“你的想象就是丰富。你就是爱用自己的想象,来折磨你自己!这又何苦来呢?”

何守礼坚持道:“这不是凭空的想象。这是有充分根据的。你想想看:王大善不过只有三百亩土地,已经闹得天都要塌下来!我爸爸多少土地,你知道么?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六百亩?九百亩?说不上来……不过我想,他至少有三千亩,恐怕还不止这个数目。万一有一天,王庄的命运也轮到他的头上,那时候,唉……真是不堪设想,真是不堪设想!……”

杨承荣说道:“你别老往一边想!说不定那个时候,他恰好住在香港,不是就没事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