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震南村回来以后,接连第二天、第三天,周炳和胡杏都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出去看人。那一天,他们决心去看黄群的表舅母、周炳的干娘冼大妈。他们先步行到黄沙,坐那种叫做“横水渡”的小艇,过海到芳村,然后步行到村尾去。经过市头,又经过“吉祥果围”,不久,就到了冼大妈居住的那间竹寮。竹寮依旧,只是已经变松,变黑,变矮,看来有点歪三倒四的了。他们推门进去,看见冼大妈变老了,好像也变瘦、变矮了。周炳快步上前,声音爽朗地叫了一声“干妈”,并且向她问好。
冼大妈眯起眼睛看了周炳一阵子,接着,高声叫了一声“阿炳”,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对周炳说道:“好。我的身体好得很;我的精神也好得很。我这个贱骨头烂命的,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耳朵有一点背罢了。”说完,又是让坐,又是斟茶,着实忙了一番。胡杏问她道:“冼大妈,你现在还上街收买茶楼酒馆的菜脚、下栏么?你还能够挑起一担筐子,上街去叫卖么?”冼大妈非常自豪地说道:“能。有什么不能的?像我这样的人,停手就停口。另外呢,我这双脚板还行,还能够给组织上送送信,运运东西什么的。组织上也时常帮补、帮补我。你们瞧,我这不是过得挺好的么?”
周炳屋里屋外跑了一转,回来对冼大妈说道:“干妈,你这间竹寮也该修理修理了,顺便屋顶也该捡捡漏了。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就来给你做。”冼大妈说:“竹寮里住得下人,又住得很精神,也就行了,歪歪倒倒有什么要紧?你去干你的正经事儿,干你的大事儿,别来管这些没相干的事情。”胡杏也说道:“冼大妈,跟你修补竹寮,怎么能说没相干?炳哥来,我也来一份儿,给你把竹寮修好。以后等我们慢慢想办法,给你买些砖,弄些瓦来,修它两间砖房子住一住。你看好么?”冼大妈说道:“好是好,只怕我没有这样的福气。”胡杏说道:“哪里的话!如今是人民的世界了。你不单有福气,你的福气还大得很呢。旧世界已经打得落花流水,过去那种黑暗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
话头一下子就转到过去那种黑暗的日子,转到一千九百二十七年,那个血腥的春天上面去。冼大妈感情激动地说道:“那个时候,白色恐怖多么厉害呀!人在家里活得好好的,过不了一天半天,忽然就不见了,忽然就叫人杀掉了。你说,国民党、蒋介石那些当官的,像人不像人?”周炳谈起那一年,他和周金、周榕——他们三兄弟,怎样逃难躲到冼大妈这里来,怎样在这间竹寮的外间住了好些日子,把人住得怎样神魂不定,意乱心烦。冼大妈苦着脸说道:“周金那小伙子多好!当时在这里叫他们抓走,不久也就遭殃了。多么可惜呵!”周炳接着说道:“大哥是这样……二哥过几年也跟大哥一样,叫国民党暗害了。”
谈到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个收买破烂的收买佬冯敬义。冼大妈说:“他这个人外面看来刁钻古怪,骨子里却有一股正气。”周炳也赞美道:“他这个人不为名,不为利,觉着什么事情合适,就豁出性命去干。这样的脚色,敌人就是容他不得。”胡杏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悲惨的、冤枉的、颠倒的、丑恶的,那就多了,说也说不完了!好在如今它们都变成了历史,就让后来的人看一看,评评理吧!”
下一天中午,他们又到第七铺志公巷去,看望黄群的妈妈黄五婶。黄五婶虽然比冼大妈年轻一岁,今年也已经六十八岁了。一进大门口,他们就嗅到一股浆糊跟袼褙的酸味儿。再走进大厅,他们就看见那早就熟悉的黄五婶的纸盒作坊。在大厅当中摆开两块铺板做案板,黄五婶跟隔壁邻舍的三个女孩子,围着案板坐着。到处都是浆糊钵子、浆糊刷子,做好的纸盒,和切成小块的袼褙。黄五婶身体倒还硬朗,只是长年不见太阳,有一点苍白,也有一点虚泡。
胡杏从前来这里做过纸盒,跟黄五婶非常惯熟,两个人一见面,登时抱成一团,哭个不止。周炳虽然不常来,黄五婶还清楚地记得他。隔壁邻居那三个女孩子,看见忽然有一男、一女、两个解放军闯了进来,就都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黄五婶说:“我经常听阿群讲起你们,就是不知道详细情形,你们快跟我说一说吧。”周炳、胡杏两个人把延安的生活,跟这位老婶子夫概说了一下,又问她这十来年的生活过得怎样。黄五婶说:“很好,很好。你们看见的,我一直做这门手艺,还够我吃。在我这里收养的那些孩子们,我还得给他们补贴一点,逢初二、十六的,给他们做一碗肉汤喝喝。”
周炳问她道:“五婶,你如今还给同志们带孩子么””黄五婶回答道:“怎么不带?还有六七个呢。这都是阿群他们介绍来的,不带怎么行?”说完,就带周炳、胡杏到后院子里去看看。在后院子当中一个大房间里,他们看见那儿摆了六七张床。每张**都躺着一个两三岁、三四岁不等的小孩子,有男有女,如今都已经睡着了。周炳问道:“我那年看见的那些小娃娃呢黄五婢笑起来道:“你是说的哪一年呀?我这里已经换了五六批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没爹没娘的小把戏,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远走高飞了。谁还呆在我这个老太婆的家里?”
周炳想打听一个小孩子的下落,却记不起那个小孩子的名字。他问女主人道:“黄五婶,你还记得么?有一个孩子姓何——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知道他姓何,香港电车工人何锦成的儿子。你还记得这个孩子么?”黄五婶回忆起来道:“哦,记得,怎么不记得?他就是何多多哇!是呀,他如今也长大了,也远走高飞了。我想想看,他今年该有二十五岁了。听说他到过延安,后来又去了东北。你们在延安,怎么没有见过他呢?”周炳说道:“欸,可惜我们没有机会见面。”那天他们在黄五婶那里坐了很久,一直到离上班还有半个钟头,才匆匆忙忙告辞出来往回赶。
一千九百四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周炳和胡杏都分配了正式的工作。周炳分配在市总工会筹备小组当组长,胡杏分配在市妇联筹备小组当组长。市总工会跟市妇联,如今都还没有正式成立,正在筹备期间,没有正式的办公地点,也没有宿舍。他们两个人当天晚上都搬回三家巷来住。他们谈起彼此的新岗位,都觉着十分兴奋,十分欢喜。
当天晚上,何守礼跟杨承荣来看他们。谈起新中国给他们的新任务,胡杏问何守礼道:“阿礼,你分配得怎么样了?完全定了没有?到什么地方去啦?”何守礼很不爽心地回答道:“婆家是有了,我连人也搬去住了。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好的位置都让别人捷足先登了。我只捞了一个市委宣传部的副科长。”胡杏说道:“很不错,这个工作很恰当,这个岗位是很重要的。”随后又问杨承荣道:“你呢,你分配到什么地方去?”杨承荣回答道:“还不是我那个老行当?我到一家医院,去当一个什么院长去了。我跟阿礼一样,连人也都搬去了。”胡杏高兴地频频点头,说道:“这也合适,这也合适。你到底是一个专门人材,今后可以发展你的抱负了。”何守礼也问起他们两个人的情况,胡杏把他们的新岗位告诉了她。
何守礼听了,默不做声。过了半天,她才对周炳说道:“胡杏的工作怎样,她自己会盘算,我不便多说。依我的意见,我说你就别干这种没出息的事儿。这狴群众团体,会起什么作用呢?党、政、军、民,民已经排到第四位。民里面,这些什么工会呀,什么妇联哪,就更加没有作用,空空洞洞的,你到那里去干得出什么来!要是我,我就对组织部提出意见,要求另外安排。”
周炳听见何守礼这样说,不禁大吃一惊,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杨承荣这时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以一个调解人的身份说道:“阿礼总是心高气傲,说起话来常常容易偏向一边。像我当这个院长,就觉着十分麻烦。责任太重了,力一出问题,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其实革命工作嘛,干什么都一样,责任轻一些也有轻一些的好处。责任重,可以干出大成绩,固然有好处;责任轻,不容易犯错误,任务也容易完成。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呢?”
胡杏正准备回答,周炳已经开腔说道:“不。按照我的想法,我认为事情不是这样。首先,我自己非常仔细地掂量过:我干了这么二十多年的革命,实际上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相反,倒犯了不少的错误。按这样看起来,我能说得上有什么功劳么?我能够凭着我的功劳,向组织上闹地位么?我觉着那是完全不合适的,那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如果我那样做了,我自己首先就会觉着十分可笑。毛主席说过:‘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咱们前面的路程还远着呢。难道咱们现在就应该论功行赏了么?难道咱们可以脱下草鞋,放下背包,去当官儿,去享福了么?这是完全不能够想象的,不可思议的!”
过了一会儿,周炳看见大家都不吭声,就接着往下说道:“且不说工作轻了,重了;好了,坏了;有权了,没有权了这些吧。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不管做什么工作,我看都要朝着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这个目标走。怎么走法呢?我还一点都不知道,还茫无头绪。你们回答一下:怎样建设起社会主义?最后又怎样完全实现共产主义?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说老实话,自己真是一窍不通!这样子,你们就懂得,不管组织上叫我做什么,我都觉着是太重了,决不是太轻了。”周炳说了这番话,胡杏立刻表示,认为他说得很对。杨承荣也点头同意,认为他说得很好。何守礼最后也表态道:“不错,炳哥说起话来总是与众不同。对于这样的问题,也许我看得过于简单了。”
过了两天,周泉带着陈国栋、陈国梁两兄弟,从香港回到广州来,就住在三家巷陈家那一幢洋房里。陈文婕跟李民天也带着他们的女儿李静,和周泉一道回来,因为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暂时也住在三家巷。周泉和陈文捷如今都是民主人士,每天要进行的社会活动非常频繁。陈国栋今年已经二十一岁,陈国梁十九岁,李静也二十岁了。他们三个人跟周贤年纪不相上下,彼此都很谈得来,相处得很好。他们四个人老是拽着周炳跟胡杏,要他俩跟他们谈解放区的故事,谈八路军的打仗,谈延安的种种色色的生活细节,真是百听不厌。
有一天,陈文婕和周炳在陈家客厅里闲聊,突然向他发问道:“阿炳,你为什么不住进梅花村去?”周炳莫名其妙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住梅花村?”栋文婕说道:“我听见别人讲,凡是重要的人物都住在梅花村。”周炳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你提出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你当然知道,如今梅花村是华南分局所在地。我不在华南分局工作,怎么能够住梅花村呢?”陈文婕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原来以为你一定在华南分局工作,没有想到你的工作岗位不在那里。”
恰好碰到李民天从后面走出来。他听见了陈文婕那番话的后半截,就对陈文婕说道:“你不了解阿炳。不过你应该了解他。他的兴趣在于演剧,在于艺术,不在于政治,不在于像你们这样子的社会活动。”说到这里,他又把脸转向周炳,接着说道:“阿炳,我的话说得对么?我是搞科学的,你是搞艺术的。我们两个人的兴趣,都在这些方面,而不在于什么党,什么政府。我的话说得对么?”周炳还没有回答,陈文婕又接着说道:“我希望他在华南分局工作,实际上是有一些自私的。我跟华南分局经常要打些交道,希望阿炳在那里工作,对我有些方便之处。”周炳说:“你希望我在华南分局哪部分工作呢?”陈文婕说:“我最希望你在统战部。我跟统战部打的,交道比较多。”周炳笑道:“如今你不办农场和工厂,我帮不上忙了。可惜组织部没有安排我上那里去。照我个人看来,我倒觉着统战工作很好,很重要。如果组织部把我分配到那,地方去,我一定会干得很起劲儿的。”
陈文婕改换了另外一个话题道:“这里不是谈论工作的地方,咱们不谈这个了吧。我曾经到过梅花村,觉着那个地方房子建筑得很讲究,环境又清静,周围的树木又很多,人住在里面一定是蛮舒服的。”周炳说他没有进过梅花村,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好成什么样子。李民天接着说道:“那自然啦。梅花村是陈济棠居住的地方,难道还能不好么?应该说那是最高级的住宅区。”
周炳不满意他两口子把梅花村的地位抬得这么高,就怀着一种替三家巷打抱不平的心理,说道:“依我看,梅花村纵然好,它也比不上咱们的三家巷!”陈文婕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判断。周炳接着说道:“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我从小就居住在这里,在这里长大成人。这里有我最熟悉的枇杷树、白兰树。当然就是广州市最好的地方啦!”陈文婕想了一会儿,就问周炳仅仅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另有其他什么缘故。
周炳意味深长地回答道:“这个缘故是最根本的,当然也有一些别的缘故。你们都还记得么?从前大表哥年轻的时候,曾经很果断地说过,三家巷是一块圣地!他说,在三十年以后,全世界的人都要向它鞠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广州市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跟它相比呢?”周炳这番话说得陈文婕无言可答。她两口子都承认,陈文雄从前是说过这样的话。周炳走了,陈文婕就对她丈夫李民天说道:“你看阿炳这个人,从小就有那么一股劲儿。那时候他是一个傻子,现在看起来,他仍然是一个傻子!这个人什么时候才学得会做人处世呵!”李民天听了,只是点点头,没做声。
有一天晚上,周泉单身过娘家,恰好遇着周炳跟胡杏都坐在神厅里,大家就拉起家常来。周泉一心为顾她兄弟,就说道:“你看你们,革命革了几十年,回到广州来,还住在这么一间破烂房子里。可我呢,什么事儿也没有做,倒是住在高楼大厦里面。比起你们来,我真是问心有愧。左邻右里看见了,都不会相信,你们就是来解放广州的大军的干部。”周炳说道:“怎么,解放军的干部还有固定的样子么?”周泉替他们鸣不平道:“别的不管,至少该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住一住嘛。我不相信你们接管了那许多地方,就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
周炳说道:“从前广州起义的时候,我拿起枪来跟敌人打仗,可不曾有人许过打赢了就要给我些什么东西。”胡杏见大家谈得热闹,也插嘴进去说道:“现在有这么一幢房子住,也就很不错了嘛。”周泉不服气地说道:“这间房子还不错?你看,屋顶漏得都望得见天,墙上灰一道、黄一道,到了十月底,地上还是湿漉漉的。这算间房子么?”周炳说道:“不要紧。等过几天我有空,弄一点石灰,弄一点瓦筒回来,自己动手把屋顶拾掇拾掇,再把四周墙壁粉刷一下。你瞧吧,简直是一间新房子!”
周泉坐在一边,噘着嘴巴生气。她气她兄弟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那样子麻木不仁,不通世故,又不知利害。别人稳稳当当就能到手的东西,他就是够不着。后来,她索性低声问周炳道:“阿炳,怎么你回到广州来,样样都没份儿?”
周炳抗声问道:“我哪样没份儿?”
周泉也抗声反问道:“你哪样有份儿?”
周炳用很高的嗓门说道:“我样样都有份儿!”周泉用更高的嗓门说道:“你样样都没份儿!连个老婆也捞不着!”
胡杏坐在一边听了,扑嗤一笑,从心底里乐了出来。
周炳冷静地,严肃地,开始用很低的声音对他姐姐说道:“赶走帝国主义有我一份儿,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有我一份儿,推翻封建地主阶级有我一份儿,如今搞社会主义了,又有我一份儿。——这还少哇!”
周泉听见他说得这么认真,也笑了起来,说道:“我不是说的那些。在中国的大地上,除了那些以外,总还该有些别的什么吧?”
周炳仍然非常冷静严肃地说道:“我很痛心。解放以前,我看见过咱们中国这一块历尽辛酸,受尽苦难,把什么都给压榨干了的大地。我应该说,它很接近于一无所有。不错,咱们取得了政权。可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这一步,已经是多么艰难哪!以后还要走第二步、第三步,一又说蒋介石反攻大陆,又说美国兵在中国登陆……搞得不好,出现反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总而言之,以后的艰难险阻,绝不会少。正好比春天已经来到了,咱们要犁地,要下种,要插秧,要施肥,要除草,要非常紧张地劳动,否则仍然是一无所有的。”
周泉赌气说道:“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我不过替你着想罢了。”
说到这里,胡杏也给周炳帮腔道:“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同意炳哥的看法。我也觉得,要使整个中国从贫穷、落后当中解放出来,要比把它从帝国主义者,从官僚资产阶级手里解放出来,更加艰难不知多少倍!”
这时候,周铁、周杨氏、区苏、周贤四个人,聚集在后房里面闲谈。周杨氏听见神厅里面有人在说话,又听不清说些什么,就向外面大声叫嚷道:“进来吧,进来吧!让咱们一家人团聚,好好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