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周炳第一次叫人扔进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里,这在他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

他在振华纺织厂大院子里那场大混战当中,被人冷不防从后面打晕了之后,就被拖出大门口,又被拖到马路外面,装上一辆载重卡车,一直开到宪兵司令部门口。有一个像是医生模样的人爬上车给他检査了一下,判断他没有死去,也用不着什么治疗。以后,他在车上昏昏沉沉地,毫无知觉地睡了一个钟头。大概为了照例的安全,人们对于这样一个两眼紧闭,毫无知觉的犯人,仍然用黑手帕给他绑了眼睛,用原来那一部载重汽车,把他运到北郊外一块高地上面。汽车在一幢古老的、破烂的砖墙房子外面停了下来。人们又把他当货物似地运了进去,放在一个阴暗的、潮湿的空房间的角落里,然后,又在外面把门锁上。就这样简单——把他扔下不管了。这幢房屋约莫有十几丈宽,坐落在一个山丘似的高地之上,四面有炮楼,炮楼之间有很高的围墙围住,像是一座古老的大书院。它里面的房间也很高大,并且到处都看得出来,曾经经过一番十分粗糙的修理。围墙外面,有许多竹树;围墙里面,也种了许多竹树。看起来,又像是一座寄放灵柩的大山庄——总之是一座幽静,阴暗,古老,高大的建筑物。它的四周没有别的房屋,也没有别的人居住,却长满了人一般高的荒草。只有在远远的山下,才看到有些树丛,有些村落,有些稻田。推想起来,兴许是从前某个财主带着他的姨太太在这里修道,念经,或者是养静,养病的地方。围墙四角那些炮楼,都是五层的坚固高耸的建筑物,这些高楼的墙上都留了许多竖立的,长方形的窟窿眼儿,可以从里面用步枪向外面射击。这应该就是保护他们的主人的那些打手们居住的地方。

周炳被解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他昏沉沉地睡着,昏沉沉地睡着,一直没有醒。当天晚上,自从他离开振华纺织厂以后,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完全不知道。

夜深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之是夜深了。周炳悠悠地苏醒了过来,缓缓地恢复了知觉。周围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静静地躺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后脑勺,觉得那里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又感觉到自己的头非常疼,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一下,觉得有一点血腥味儿,他估量自己的头上是出了血。他忍受着头部的剧烈的疼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迈出步子向前走,不久,他就知道了,这是一个约莫宽一丈,长一丈五的房间。他用手在四面墙壁摸了一下,知道这墙是用砖砌成的;有一道门,是用厚铁板做成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摸着。他在这个黑黢黢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转,想发现什么其他的东西,但是,他没有发现。在他头上一丈多高的地方,他发现了几颗很小的星星,也不知道这些是从哪里进来的。此外,他听见了远处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虫叫的声音,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发规。他觉得很疲倦,头又非常疼,有点支持不住,就又重新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醒来了。他发现这里确确实实是一间长方形的砖墙平房,墙高约莫有一丈五,在墙的上端接近屋梁的地方,有一个小圆洞,直径约莫只有五寸来回,——昨天晚上的星星就是从那里进来的。如今,那里射进了一股金光灿烂的太阳,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他站起来,马上又记起,这个房间还有一扇用厚铁板做成的铁门。如今他又发现了,——铁门的上方也有一个跟墙上的窟窿差不多大小的圆洞。他马上跑到圆洞前面往外探望,只见脚底下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对面有一堵灰色的墙壁,除此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回到墙边,靠墙坐着,呆呆地望着那个接近屋顶的小圆洞,望着那一片小小的天空,觉得这片天空非常可爱——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这样可爱的天空。这时候,他开始知道了,这是一个使他不能自由的地方。但是他并不甘心承认这一点,仍然自问自答道:“这就是失去自由么?”“对。这就是失去自由。”“你当真失去了自由么?”“对。你当真失去了自由。”最后,他自己嘲弄自己说:“哼!好了。这下子,你该放乖一点了……你已经失掉自由了。”

在周炳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他当然没有法子了解更多的东西。其实,这一幢砖墙房屋是很大的,像他所呆的这样的房间也有十几二十个。这里面住着一些宪兵司令部认为不应该住在别的地方的人,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周炳没有法子看见——在这个山坡上,只有这一幢砖墙房屋孤零零地站立着,它的周围长满了竹树,竹树的外面又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野花。他更加没有法子看见——除了这个山坡以外,它的南面、西面、北面都是绵绵不断的小小的山坡,只有东面望下去,远处有一块小小的洼地,洼地上种满了水稻。太阳就从这方位升起来。

不久,有两个人走到周炳房间的铁门外面站住了。一个是穿便衣的看守模样,身上背着一杆长枪;另外一个是穿便衣的杂役模样,手里捧着一碗水,从那个铁门的圆洞递给周炳。周炳接过了水,就问那两个人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那两个人板着脸孔望了他一下,也没有任何的回答,就走了。他们走了以后,周炳觉得,这两个人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人,很想跟他们接近接近。可是想到这两个人那一副麻木不仁的,死板板的脸孔,又很讨厌,觉得不想再看见他们。

他不知道,这幢古老的砖墙房屋里,这样的人很多,很多。这里面,有十几二十个都是背着长枪的,也有十几二十个是做各种各样的杂役的。所有背着枪的人,都一律穿着便衣。也许他们的长官不想让那些四面八方来的,奇奇怪怪的人看出他们的身分。

那两个人见过周炳以后,就并排着往另一头走去。在离开周炳的房间七八尺远的地方,两个人就谈起话来了。那背枪的对那提水壶的说:“你看见没有,这个人好像叫做周炳,是个新雀儿——长得非常漂亮,不是么?”那个提水壶的回答道:“对呀,是个新雀儿——听说他就是周炳。他跟许多阔气的人还都是沾亲带故的呢!”那个背枪的说:“唉,这个世界真是!既然有了阔亲戚,还当什么共产党呢!”那个提水壶的说:“可不是么?长得这么漂亮——一表人材,一貌堂堂,干什么不能发财呀?不能挣口饭吃呀?怎么世上漂亮的人偏偏会当共产觉呢!”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远了。

周炳捧着那碗水,喝了大半碗进去,把剩下的一些水洗洗脸,洗洗眼睛,又洗洗后脑勺子上面那一块嘎渣。他自己对自己讥笑道:“嗬、嗬,这就叫监牢了!谁叫你擅自打开公安局的监牢来着,该罚你,也要你自己尝尝这种美味儿!”

喝过水以后,他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几步,就回头;走几步,又回头,一直走着那走不完的路。他既不气,又不笑;既不说话,又不做事,只是这样无意识地走着。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种无边的悠闲,也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味道奇怪的悠闲。在别人,悠闲也许是一种自在,但是,他这种悠闲却没有自在的感觉。

离开送水大约两个钟头以后,那两个便装的人又在铁门的圆洞外面出现了。那个杂役模样的人递给周炳一个钵头,里面平平地装了一碗叫做饭的东西,这些东西上面放了几块咸萝卜干儿。周炳接过饭以后,看见里面那些饭是灰黄色的,夹杂着许多小虫,瓦砾和沙子;他闻一闻,还有一股很浓烈的馊味儿。他不饿也不想吃,就把那钵子饭放下,自己还是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的脑子里涌起了无穷的回忆:从小的时候,到大了的时候;从广州,到上海,再到震南村;从他很生疏的人,到他很熟落的人,一直到他最亲近的哥哥周金和周榕,一直到他最爱的心上人区桃和胡柳,他都在无穷无尽地回忆着。特别是想到胡柳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好像还是在震南村一样。——胡柳的声音和笑貌,胡柳的头发和衣裳,胡柳的温暧的,有点粗糙的手,他都回忆起来了……周金的容貌,周榕的容貌,区桃的容貌,胡柳的容貌,像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前旋转着,来回晃动着。他这样既不吃饭,也不坐下来休息,一直走了四个钟头,最后,还是觉得有点累了。太阳早从这个阴湿的房间里溜掉,他感觉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中午,就坐下来歇一歇。他从身边拿起那碗夹杂着许多沙泥的,灰色的,有馊味儿的饭,用早上喝剩的水冲下去淘了几下,拿起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慢慢地吃起来。吃完以后,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

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光景,那两个便装的人又在洞口上出现了。这一回,不单给他递了一钵子像上一顿那样的饭、菜,还另外又给他加了一碗水。他把那些饭菜接过来,呼噜呼噜地一下子就吃完了,觉得还想吃,但是饭已经没有了。于是,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对于自己的前途做了许多的设想:他想到他们杀人不眨眼儿,自己这回也许要叫他们枪毙掉;他想到他们爱逞**威,自己这回也许要坐很长时间的牢;他想到他们把他当做大逆不道,也许他们把他关上一年几个月,惩罚他一下子,才会把他放出去。他最后又想到,也许这些都不至于,也许只是因为最近发生抗日示威游行,检査仇货,才把他临时关起来……过几天,说不定可以把他放走。他自言自语道:“凭我的罪状,看你们关得了我一个星期!”他来回想着,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种设想是真,哪一种是假。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了,慢慢地黑下来了,他又沉陷在一片黑暗当中去了。他望望墙上那个小圆洞,连星星也看不见,但是,铁门上那个小圆洞有一些很微弱的灯光反影进来。他无事可做,又不想睡,就那么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仿佛这是他可以做的唯一的事情。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他感觉到真是有点疲倦了,就摸索着坐到地面那张破席子上面去。不久,他又伸手到处摸索,找到了一块砖头,就拿来做枕头,衣服也不脱地躺了下去。天气有点凉,他身边也有两个破烂的麻包袋,但是他懒得去拉它们,就那么和衣躺着。这个时候,他慢慢地就体会出来了——世间所谓失去了自由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时间纵使不算很长,合拢来也只有二十四岁,可是却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他那么躺着,想着,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大概夜已经很深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天过去,第二天又来了。周炳想,这能有什么意思呢?这照样地只不过是那两个人,两碗水,两顿饭;这照样地只不过是从墙壁上那个小圆洞里射进来明亮的太阳,只不过是从铁门上那个小圆洞里飘进来的微弱的灯光;这照样地只不过是那张破席子,那块做枕头用的青砖,那两个破烂发臭的麻包袋。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可惜不管周炳乐意不乐意,时间还是那么慢吞吞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第二天过去,第三天过去,第四天也过去了。周炳掐着手指头计算:从胡柳死去那一天一直到她尾七,又到国庆节,也过了五十多天,时间过得就像眨眨眼一样快。怎么这几天这样难过呢?一天比一年还要长,不,简直不晓得有多么长!他压制不住自己那种毫无根据的幻想:他幻想着有人来审问他,可是没有;他幻想着有人来探望他,可是也没有;他又幻想着有人来搭救他,可是更加没有。他觉着自己心里面有一盆火,可是,不知道什么人用一个很沉重,很沉重的铁盖子把这盆火给盖住了。不管他怎么样子努力抓扒,那个铁盖子总是掀不开。他把这种遭遇叫做折磨,他希望这种折磨能够很快地终结。但是,这种折磨仍然继续**着他的灵魂。他曾经幻想:振华纺织厂的工友这个时候一定在继续检査仇货,并且,得到很大的胜利。胜利以后,他们也许还要演一出戏来庆祝一番。还不止演戏,他们一定还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扩大宣传,唤起民众,大家起来抗日。此外,他又幻想过:振华纺织厂的工友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来探望他,来慰劳他。他不知道多么想念他们……但是,这些幻想也始终没有实现。这样子,周炳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过了七天的时间。

七天过了又七天,看看他进监狱已经快半个月了。情況仍然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把周炳这个人忘记了,注销了。周炳开始心慌意乱起来。他渴望有人跟他说话,可是没有。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己提了许多许多疑问来为难自己。他还想到,最好能逃出这间牢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这种想法是没有任何可能的。他假设,自己如果是一只麻雀,那就好了,可以展起翅膀,扑、扑、扑地从那个小圆洞里飞到外面去。如果这一点办不到,那么,假使他是一个苍蝇也好,他就能轻轻地飞起,在墙上爬行,然后,撞进那个圆洞口,就能够飞到外面去。再退一步,如果这一点也办不到,那么就算他不过是一只蚂蚁,也比他现在做一个人好。假如他是一只小蚂蚁,他就能够顺着墙壁慢慢地钻过那个圆洞,钻到真正的世界上面去。可是最后他又自己谴责自己道:“你是傻子!你是疯子!你这些都是幻想,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周炳在这间青砖房子里来回走着,走着,走了一个月,才从新的现实生活里面得出了比较正确的结论。他意识到,这是一种真正的惩罚。这是因为,他对什么人做了一些不合适的事情,那些人就用这样的惩罚来报复他。他意识到,何家、陈家这些人不只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不只能说会道,什么话都能说得很好听;而且——很有力量。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杀掉他,消灭他的生命;把他关起来,剥夺他的自由;他们都能够做得到。他因为别人可以随意处置他而感觉到非常懊丧。他觉得周围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寂静,简直像什么都不存在似的那么一片令人失望的寂静。他陷在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幻境里,无法脱身,像被扔上九霄云雾,像被投进无底渊潭,像被困在海上孤岛,像被锁在荒野深山。他当真失望了……他自己问自己:“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他自己回答自己:“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秋深了。在三家巷里,做母亲的周杨氏再也不能沉默了。她要向她不能十分明确肯定的什么人,害她的儿子的什么人提出抗议了。有一个早土,是一个凉风习习的早上,周杨氏披头散发地闯进陈家来。那一天恰好陈家所有的人都在家,周杨氏这种不寻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愣住了。她一个劲儿冲上二楼,走到陈万利跟陈杨氏居住的房间里,一把揪着陈万利就哭闹起来:“你还我的阿炳!你还我的儿子!”陈家全家人都跑到二楼这个走廊上围着看。那些使妈们当然不敢做声,那些小一辈的人也不敢做声。陈杨氏坐在一边,只顾嘴里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陈方利见周杨氏来势很猛,也不敢随便答话,只对周杨氏说:“不要急嘛,不要急嘛,有事情坐下慢慢谈,坐下慢慢谈。”周杨氏使唤更加高昂的声音哭叫道:“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你把阿金害死了!你把阿榕弄到全无音信了!剩下一个阿炳,也不知叫你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到底居什么心?这样狠?把我三个儿子都要弄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陈万利低声下气地辩解道:“没有这回事情。阿金我们当然不知道;阿榕出外,他也没有告诉我;至于阿炳,那是因为他自己爱跟那些警察、宪兵作对,跟我们有什么想干呢?”周杨氏说:“不行!不行!我的三个儿子都是你们搞走的,你们不承认不行!快还我三个儿子,三个都要还!少了一个也不行!”陈万利没有办法,就把陈文雄叫进来,要他回答周杨氏所提出的问题。陈文雄向周杨氏轻轻地鞠了一个躬,装出一副又恭敬,又胆怯的神气辩解道:“二姨,亲家妈,你话可不能这样说呵。我们虽然做一些小本生意,但是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地奉公守法,哪里敢害别人,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呢?我敢起誓!阿金哪,阿榕呀,阿炳呀,他们都是我的老表,不是表兄就是表弟;又是我的舅子,不是大舅子就是小舅子,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周杨氏用一种带着深仇大恨的眼光望着陈家父子,抗声说道:“哼!不是你们干的,还有什么人干的!什么人能干出这种毒辣事情来?快还我的儿子!我不跟你讲什么亲戚不亲戚,快把我的儿子还回来!要不然,我今天就跟你们拚了!”大家看见这种情形,都吓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后来,还是周泉做好做歹地把她自己的妈妈劝回家去了。

这件事在西门口一带登时引起了众议纷坛,街谈巷论,真可以说轰动一时。有人说:“不得了了!‘钉子’的二妹‘傻子’疯了,到陈家去大哭大闹,要向他们讨还儿子了!”有人说:“这也难怪她。她不向他们讨还儿子,又向谁去讨还儿子呢?”有人说:

“陈家也不应该下这样的毒手,周炳不过是把他们几件日本纱弄脏了罢了。”有人说:“怎么,弄脏了日本纱还是随随便便的事情?那些有钱人家,你弄脏他一张西纸也不行呵!”他们是把港币叫做西纸的。有人说:“那‘傻子’二妹确实可怜,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子都没有了。”有人说:“就说是,可惜这三个孩子倒都是很挺拔的人哪。一个是在清党的时候没了,一个是后来不见了,一个是现在日本人打到中国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有人说:“事情恐怕还不能就那么了结。周家还有一个小妹子在陈家嘛,那又怎么办呢?对着害死自己的三个兄弟的男人,怎么过活呢?”又有人说:“事情当然不能完结。跟周家三兄弟一伙的还有许多人呢,事情就能够这么算了么?我看陈家也得提防提防自己那末后几年呢。”这样子说来说去,传来传去,话越说越多,越说越热闹,简直是无休无止。陈家父子陈万利和陈文雄表面上虽然装得很镇静,很泰然自若,仿佛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样子,但是心里面也确实有些着慌。加上陈文婕又拿不定主意:有时候认为陈文雄的做法对,是被迫的,没有别的办法;有时候又认为陈文雄的做法太严厉了,太绝情了,太不照顾她的劳资合作的主张了;这样子,使得陈文雄心中烦闷苦恼。他看出来,周泉虽然一声不吭,只顾整天坐在房间里哭,但是对他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眼神——她老爱用这种含混不清的,有特殊味道的,又像怀疑,又像惊讶,又像怨恨,又像绝望的眼神望着他,使他更加烦闷得无法排遣。

在振华纺织厂里,甚至引起了更大的动**不安。经理陈文婕觉得心里面非常疑惑,行动上又举棋不定,不知道怎么办好,干脆不回厂里来。照协理郭寿年想,自从那回出事之后,厂里也发生了很多不可捉摸的事情。胡杏、区卓、江炳、马明、章虾、黄群这六个人,整天跟全厂的工友们低声谈话,窃窃私语,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在车间里谈,在饭堂里谈,在宿舍里谈,甚至跑到工人们的家里面去谈。这六个人简直成了最喜欢谈话的人,看来像是在进行一种秘密活动。郭寿年甚至感觉到有一种不良的预兆,仿佛什么灾难就要来临。他不单自己亲眼看见工人们举止异常,林开泰、郭标也多次跟他说起有人密报工人们图谋不轨。除此以外,那个王通就更加奇怪了。他见一样砸一样,见一样摔一样;见人就骂,见东西就骂。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这些乡下来的自由女,也是碰到什么东西都摔摔打打的,碰到什么人都骂几句,咒几句。这还要了,郭寿年又非常明显地看出来,工人们做工的时候慢慢表现出懒洋洋的样子,爱做不做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一种怠工。此外,工人们一个一个地、一群一群地来跟他交涉,要他把周炳交出来。他自己确实不知道周炳到哪里去了,对于他们的质问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后来他更发觉,这些工人们不只怠工,不只提出质问跟交涉,简直就在上班做工的时候纷纷地,三个一堆,五个一堆地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议论得有时候非常激烈,简直变成大吵大嚷的样子。郭寿年是一个忠于主人,忠于职务的人,他把这些情况向经理陈文婕一件一件地如实说了,并且告诉陈文婕,现在大家都非常仇视资方的人员,这个劳资合作实在很难坚持下去。

陈文捷说:“你干你的,你别管他们吧。”郭寿年说:“不管不行呵。最好是你自己回去跟他们大家讲一讲,解释解释,免得劳资两方面的仇恨一天比一天加深,那就更不好办了。”文雅、镇静的经理陈文婕这个时候只用眼睛和善地望着郭寿年,轻轻地叹口气,彼此都觉得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