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造币厂和法庭——其他的尽管交给贱民好了。”这就是帕迪沙皇帝的建议。他会说:“想获得利润,必须拥有统治权。”这话中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被统治者?”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之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从现在起的每一刻,保罗都可能正在接受乘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再说契妮也走了,神神秘秘的,去执行什么任务。
杰西卡坐在她的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但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一伸手就能够到旁边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那股浓重的刺鼻味道,但现在,这种气味给她一种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这就是隐藏在地毯和壁毯之下粗砺的现实。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娅吧,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小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述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晚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上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东想西想,其实是希望能够尽量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奇袭(哈克南人的奇袭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人的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沙虫、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生活方式中的矛盾之处,这种想法早就有了:与谷地的派昂斯相比,他们在穴地洞穴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沙漠开阔地带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面伸出来,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香料咖啡的阵阵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冲自己笑了笑。她暗自问道:在我们这个宇宙里,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素成分,但那个煮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杯中的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知道,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尊重和爱,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礼物了——当然,还带着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闪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没有任何心灵感应作祟。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心灵合一的状态。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这种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灵启。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一人群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做出反应。
只是,他们的头脑中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一致性。
保罗已经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问自己。他有这个能力,但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意外事故甚至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她等待着。
等待是最磨人的。她想,你只能等待一定的时间,然后,这种折磨就会征服你、击败你。
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两倍那样长的时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赫,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赫。”
门帘分开,哈拉赫仿佛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里经常穿的便鞋,两只手臂露在红黄色的罩衫外面,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一张五官突出、泼辣好胜的脸上愁云密布。
跟在哈拉赫身后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立即被厄莉娅吸引走了注意力,和以前被小保罗吸引住一样。当时的他跟现在的厄莉娅差不多大,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他们还是有区别的,这也正是大部分成年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领悟力。成年人震惊地发现,当大人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听懂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藏狡黠,而那种狡黠却是以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不可能具备的人生经验为基础的。
哈拉赫怒气冲冲地呼出一口气,重重地坐在靠垫上,皱起眉头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走到母亲身旁,找了个靠垫坐下,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享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享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是某种更宏观的东西,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赫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赫。你今晚过得好吗?”
哈拉赫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r。我很好,您也好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哈拉赫又叹了口气。
杰西卡感到厄莉娅正把眼前发生的事当成一种消遣。
“我哥哥的珈尼玛正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稍显口齿不清地说。
杰西卡留意到了厄莉娅用来专指哈拉赫的术语——珈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件装饰品,一个用作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赫冲孩子喝道:“别想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杰西卡问:“这回你又干了些什么,厄莉娅?”
哈拉赫回答说:“今天,她不仅拒绝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还硬挤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娅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真大!当他哭够了的时候……”
“她走出来摸了他一把,”哈拉赫接着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每个弗雷曼孩子出生的时候,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让他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他的火花,他的生命,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的时候,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赫说。
“苏比娅的孩子健康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赫,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赫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太介意她抚摩他。他立即就安定下来,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赫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有些怪怪的,对不对?”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话的那种口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该有的口气,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赫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娅生的那个男孩看起来真像离开贝拉·特古斯星球之前米莎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可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到了哈拉赫脸上忧虑不安的神情。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这个女儿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把时间长廊里的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光是她说的那些事,”哈拉赫说,“还有她做的那些练习:她的坐姿、瞪着岩石的样子。她居然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用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还有……”
“那些是贝尼·杰瑟里特的日常训练。”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赫。你该不会否认我女儿有我的遗传基因吧?”
“圣母啊,您也知道,我自己不在乎那些事。”哈拉赫回答道,“可外面那些人在说闲话。那些话不安好心,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拒绝跟您女儿一起玩,说她是——”
“与其他孩子相比,她确实与众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赫激烈的言辞感到十分惊讶,她朝下瞟了一眼厄莉娅。这孩子似乎神游天外,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赫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事实。”杰西卡说(厄莉娅不安地搅弄起她的手来),“你可以开门见山地给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赫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边动了动,半梦半醒的样子,身上热烘烘的。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妮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妮。杰西卡想。但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做的安排?”哈拉赫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道。
“您计划让各部落都团结在他名下。”哈拉赫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好的?”
“可我感觉到了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往母亲身边凑得更近了。她依偎着母亲,睁开眼睛打量着哈拉赫。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哈拉赫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觉得身边的厄莉娅再一次不安起来。
“您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赫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赫,我爱你’?”
哈拉赫盯着厄莉娅:“这是对我的冒犯。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母亲。
“是的,我也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赫说,“我本来有可能成为塞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赫……”杰西卡耸耸肩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很惊讶,但这句话是她的真实感受。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身上有一种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赫。”
“我早就看出来了。归根结底就是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哈拉赫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需要哈拉赫?杰西卡问自己。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他们开始了解我呢?”厄莉娅问道。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们。”哈拉赫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他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一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轻声说。成年人的话出自孩子口中,像一种更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赫厉声说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赫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赫。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赫的,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的孩子一样。
“谁说的?”哈拉赫重复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用衣角拭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衣角拉平。
“你自己也别那么说。”哈拉赫语气强硬地命令道。
“好的,哈拉赫。”
“现在,”哈拉赫说,“你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
厄莉娅咽了一口唾沫,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也记不得当时是不是在睡觉。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却无路可逃。然后,我看见一点儿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赫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可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睛中有一种疯狂的神色,炯炯闪耀,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而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全都看见了……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我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懂该如何隐藏我的意识……或者干脆切断它……一切就那么发生了……一切的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赫喃喃地说,“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不要为这个难过,哈拉赫。”厄莉娅说,“我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毕竟,有因就有果:我是个圣母,这个部落有两个圣……”
她停下来,侧过头来倾听着。
哈拉赫用脚后跟在地上一顶,把自己顶回到靠垫上坐好,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所有这些,难道你从来没想到?”杰西卡问。
“嘘——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她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富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
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朝远处去了。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举行斋戒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赫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的橘子树上,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几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到来的那一天。”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所有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们在哭泣。”哈拉赫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不一会儿,哈拉赫宣布斋戒仪式结束,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她这种严厉刺耳的口气。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赫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察觉到有人站在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来了:这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几个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有点儿麻烦事,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来。“保罗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屋外站着黑压压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又矮又黑的女人,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什么事?”杰西卡问道。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为通过考验去见造物主……就在今天。年轻人都说他是不会失败的。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集结,说要准备打游击。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有把握的奇袭——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清了清喉咙。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耽搁的时间太长,我们会丧失使命感。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说着,垂下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地说。她心想:我早就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斯第尔格也知道。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喉咙。“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种事。圣母不能介入关于继承领导权的纠纷。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我要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或许有什么解决办法。”
杰西卡与萨萨视线相交,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圣母。”萨萨说。
“我们不希望这样,”杰西卡认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瞥了哈拉赫一眼,对她说道:“你要跟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赫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个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赫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有协议。”
萨萨伸出一只手拉着厄莉娅,说:“我们必须赶快去,那些年轻人正要出发呢。”
她们急匆匆地钻出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要是保罗-穆阿迪布杀死了斯第尔格,这对部落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赫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对你来说,情况也发生了变化。”杰西卡说。
“您该不会以为,我还对这种决斗的结局有所怀疑吧。”哈拉赫说,“友索只会胜出,不会有别的结局。”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赫摇了摇头,水环项圈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妮?”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同情契妮。”哈拉赫说。
杰西卡浑身一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么看契妮,”哈拉赫说,“您认为她不配做您的儿媳妇。”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说:“也许吧。”
“您也许是对的。”哈拉赫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妮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一下,说:“契妮跟我很亲,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赫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周围,“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叫人打扫得更勤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