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沙漠战争爆发后的第三个年头,保罗-穆阿迪布独自一人躺在鸟巢洞的一间内室里,头顶的岩壁上垂下一幅以弗雷曼神话传说为背景的基斯瓦壁毯。他像一个死人般躺在那儿,被生命之水带来的启示所吸引。这种能够赐予新生的毒药改变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时间的限制。于是,那个预言被证实了:李桑·阿尔-盖布可以在活着的同时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传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哈巴亚盆地,契妮从盆地中走出,听着把她从南方带到这里来的那架扑翼机发出呼呼的声音飞走了,飞往荒漠中的一处隐蔽地。在她周围,护卫队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开,以防出现任何危险。这也是因为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长子的母亲,要求单独走一会儿。
他为什么要召我来?她问自己,他以前跟我说过,要我跟小雷托和厄莉娅一起留在南方。
她拢起长袍,轻快地跃起,越过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只有经过沙漠训练的人才辨认得出这些小道。脚下的小石子滑动着,可她照样如履平地,全然不觉。
爬山让人心情愉快,缓解了她的担心和害怕。她的护卫队静悄悄地消失在视线之外,让她觉得似乎少了点儿安全感。另外,派来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贵的扑翼机,这令她深感不安。马上就要与保罗-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随着这一时刻逐渐临近,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的名字可能已经成了整个星球上的战斗口号:“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不仅仅是穆阿迪布,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友索。他是她儿子的父亲,是她温柔的爱人。
一个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她头顶的岩石丛中,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时分,鸟儿们早就开始活动了,纷纷鸣叫着飞上天空,一道朦胧的曙光洒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上面那个人影并不是她的护卫队员。是奥塞姆吗?她猜想着,觉得那个身影的动作和风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面前。在逐渐变亮的晨光中认出了敢死队小队长奥塞姆那张平板的大脸。他的兜帽掀开了,嘴上的过滤器松松地系着。有些时候,如果只打算到沙漠里待一小会儿,还是可以冒险穿成这个样子出来的。
“快点儿,”他轻声说着,带她沿着秘密岩缝走进山中隐蔽的岩洞中,“天就要亮了。”他一边替她打开密封罩,一边小声说:“哈克南人已经孤注一掷跑到这一带来巡逻了,我们现在还不敢冒被发现的危险,过于暴露。”
他们走过狭窄的边门支道进入鸟巢洞。球形灯亮了起来。奥塞姆从她身边挤过去,说:“现在跟我走,快。”
他们沿着通道快步往下走,经过另一道阀门,拐入另一条通道,然后拨开挂帘,走进一间凹室。鸟巢洞原先只是供人们日间休息的驿站,当时这间凹室是塞亚迪娜的休息室。现在,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和软垫,一幅绣着红色巨鹰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着几张以香料为原料制成的香料纸,散发出阵阵香料气息。
圣母独自一人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她抬起头来,眼神仿佛能看穿别人的内心,让人禁不住想发抖。
奥塞姆双手合十,说:“我把契妮带来了。”他弯腰鞠躬,掀开门帘退了出去。
杰西卡想:我要怎样开口告诉契妮呢?
“我孙子怎么样了?”杰西卡问。
这是礼节性的问候。契妮想,可穆阿迪布在哪儿?为什么没在这儿接我?她再一次惶恐起来。
“他很健康,也很快乐,我的母亲。”契妮说,“我把他和厄莉娅一起留给哈拉赫照看。”
我的母亲?杰西卡想,是啊,在正规的问候礼仪中,她有权那么称呼我。毕竟,她已经给我生了个孙子。
“我听说,柯鲁亚穴地送了块布料作礼物。”杰西卡说。
“一块漂亮的布料。”契妮说。
“厄莉娅有什么消息让你捎来吗?”
“没有。但人们已经渐渐开始接受她这个奇迹了。穴地里一切都很顺利。”
她干吗要拖拖拉拉地问这些?契妮感到很奇怪,肯定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他们不会派扑翼机来接我。可现在,我们却拘泥于形式,在这些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
“我们得从新料子上剪几块下来给小雷托做衣服。”杰西卡说。
“怎么都行,母亲。”契妮垂下眼帘,“有战斗的最新消息吗?”她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好让杰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毕竟,这是一个有关保罗-穆阿迪布的问题。
“新的胜利,”杰西卡说,“拉班已经派人送来一份措辞谨慎的休战提议。我们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去了。拉班甚至还决定减轻一些盆地村民的赋税,但他做得太迟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于对我们的畏惧才那么做的。”
“事态正如保罗预计的那样发展。”契妮说。她盯着杰西卡,竭力隐藏内心的惶恐。我已经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无反应。别人很难从她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可她的态度太僵了点儿吧。她为什么闭口不谈?我的友索出什么事了吗?
“真希望我们此刻是在南方。”杰西卡说,“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些绿洲多美啊!难道你不渴望看到,有一天整个大地同样能开满鲜花吗?”
“确实,大地很美,”契妮说,“但也有许多悲伤。”
“悲伤是胜利的代价。”杰西卡说。
她这是让我为悲伤做好思想准备吗?契妮问自己。她说:“有那么多女人失去了男人。当她们知道我被召到北方来的时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来的。”杰西卡说。
契妮感到自己的心突突狂跳。她真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听到那些可能的不幸消息。然而,她仍旧保持着平静的音调说:“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
“是我签的,当时他的敢死队小队长们都在场。这是一个必要的借口。”杰西卡说。我家保罗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几乎要被惶恐压垮了,却还是能保持谨慎。是的,也许她就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那个人。
契妮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几分听天由命的语气,她说:“您现在可以把您不得不说的那些话告诉我了。”
“我们需要你到这儿来帮我们唤醒保罗。”杰西卡说。她想:就这样!我说得恰到好处,唤醒他。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保罗还活着,也知道他现在生命垂危。全在这一个词里了。
契妮只用了一会儿就使自己冷静下来,她问道:“要我怎么做?”她很想朝杰西卡扑过去,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放声尖叫:“带我去见他!”但她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杰西卡回答。
“我怀疑,”杰西卡说,“哈克南人设法在我们中间安插了一个间谍,想毒死保罗。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血液,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但什么也查不出来。”
契妮扑向前去,跌倒在地:“毒药?他痛苦吗?我能不能……”
“他不省人事。”杰西卡说,“他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只有用精度最高的检测方法才能探测得到。如果发现他的人不是我,别人早就把他当死人处理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经训练的人看来,他已经死了。”
“您召我来的理由应该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吧。”契妮说,“我了解您,圣母。有什么事是您认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爱,而且,啊,十分机灵。杰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贝尼·杰瑟里特。
“契妮,”杰西卡说,“也许你会认为这难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为什么要派人召你来。这是本能……一种原始的直觉。那念头自己就跳出来了:‘去叫契妮来。’”
生平第一次,契妮看到杰西卡的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痛苦甚至让她那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神都变得温和了。
“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杰西卡说,“全试过了……用尽所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一切手段,可还是……没用。”
“那个老伙计,哈莱克,”契妮问,“他会不会是个叛徒?”
“不是哥尼。”杰西卡说。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传达出了长篇大论才能表现的内容。从杰西卡听似平淡的否认语气里,契妮看出了她做过的种种尝试:到处搜寻线索,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契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抚平沾满沙尘的长袍。“带我去见他。”她说。
杰西卡站起来,转身掀开左边墙上的一道挂帘。
契妮跟在她身后,发觉自己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个房间过去一直是贮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来。房间另一头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一张野营床垫,保罗就躺在床垫上。一盏球形灯吊在他头顶上方,照亮了他的脸。一件黑色长袍齐胸盖在他身上,双臂则露在外面,直直地伸在身体两侧。长袍下的他好像没穿衣服,**在外的肌肤像蜡一样,硬邦邦的。他看上去没有任何明显的动作,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契妮强忍住想冲上前扑到保罗身上的念头。相反,她发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雷托。在这一刹那。她意识到杰西卡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这一认知使契妮突然感到与那位老妇人之间有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契妮伸出手去,紧握住杰西卡的手,而对方也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
“他活着,”杰西卡说,“我担保他还活着。但他命悬一线,生命迹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检测不到了。有些首领早就咕哝说,说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位母亲,而非圣母;又说我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可我却不愿意把他的水献给部落。”
“他像这样有多久了?”契妮问。她从杰西卡手中抽回手,朝房间里面走去。
“三个星期。”杰西卡说,“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唤醒他。这期间我们开过会,争论过……也做过详细调查。后来我就派人去叫你了。弗雷曼敢死队还服从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杰西卡舔了舔双唇,看着契妮向保罗走去。
契妮俯身站在他身旁,低头注视着这位年轻人满脸松软的胡须,紧盯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坚挺的鼻梁、紧闭的双眼——他沉沉地静卧着,脸上一片安静祥和。
“他是如何摄取营养的?”契妮问。
“他的肉体几乎停止了所有新陈代谢,对营养的需求很少,到现在还无须进食。”杰西卡说。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契妮问。
“只有他最亲近的几个顾问、一些部落首领、弗雷曼敢死队队员,当然,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找不到杀手的线索吗?”
“已经彻查过了,还是一无所获。”杰西卡说。
“弗雷曼敢死队队员们怎么说?”
“他们相信保罗只是处于闭关神游的入定状态,正在最后的战斗前凝聚神力。这种说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妮低下身子,跪在床垫旁边,弯腰凑近保罗的脸,立即觉察到他脸部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大寻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无所不在的香料。事实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香料味道。不过,她还是觉得……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并非生来就混在香料堆里的。”契妮说,“您查过没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体对饮食中过量的香料产生了药物反应?”
“过敏反应全呈阴性。”杰西卡说。
她突然感到疲惫至极,于是闭上眼睛,仿佛想把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她问自己。太久了。
“当您改变生命之水时,”契妮说,“您是通过内部意识在体内进行的。您用这种内部意识给他验过血了吗?”
“只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杰西卡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儿的饮食和生活。”
契妮靠回去,跪坐在脚后跟上。她打量着保罗的脸,努力把恐惧深埋在心底。这是她通过观察诸位圣母的举止学到的小窍门。时间可以调节情绪,理清思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思考。
过了一会儿,契妮问:“这儿有造物主吗?”
“有几条,”杰西卡带着一丝疲倦说,“这些天来,我们离不开它们。每次胜利都需要它的祝福,发起奇袭前的每次祈祷仪式……”
“可保罗-穆阿迪布本人一直回避这些仪式。”契妮说。
杰西卡暗自点了点头,想起了儿子对香料及其触发的预知意识的矛盾心理。
“你怎么知道的?”杰西卡问。
“大家都这么说。”
“闲话说得太多了。”杰西卡不快地说。
“把造物主的原水给我拿来。”契妮说。
契妮的话音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杰西卡不禁浑身一僵,但随即便觉察到这位年轻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杰西卡说:“马上就去。”她掀开那道门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员来。
契妮跪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保罗。要是他真试着去做了……她想,这种事他真有可能想试一试。
杰西卡在契妮旁边跪下,捧着一个样式很朴素的宿营水罐。毒素的味道很浓,刺激着契妮的嗅觉。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毒液,伸近保罗的鼻子。
保罗鼻梁上的皮肤微微皱了一下。慢慢地,他的鼻孔张开了。
杰西卡喘息起来。
契妮用蘸了毒液的手指轻轻抹着保罗的上嘴唇。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吸起来。
“怎么回事?”杰西卡问道。
“安静,”契妮说,“马上转换一点儿圣水出来,快!”
杰西卡不再提任何问题,她听出契妮的话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意味。看来,契妮已经找到答案了。杰西卡把水罐举到嘴边,吸了一小口。
保罗眼皮一颤,眼睛睁开了,看着眼前的契妮。
“没必要让她转换圣水。”他说。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十分坚定。
杰西卡饮下一小口毒液,身体立即做出响应,几乎完全自动地转化着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礼仪式通常都能带来的光耀与崇高中一样,她产生了一种欣快感,随即感觉到了来自保罗的生命火花——一个闪光点,进入她的意识。
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
“你喝了圣水!”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就一滴,”保罗说,“很少的一点点……一滴而已。”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傻事?”她质问道。
“他是您儿子。”契妮说。
杰西卡瞪了她一眼。
保罗的嘴角露出了温和、理解的微笑,他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听听我心爱的人怎么说。”他说,“听听她的话吧,母亲。她知道。”
“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必须做到。”契妮说。
“当我把一滴圣水滴进嘴里的时候,当我感觉到它,闻到它的气味时,当我了解到它会对我起什么作用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事。”他说,“你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学监提到过魁萨茨·哈德拉克,但她们绝对想不到我神游过多少地方,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他突然停下来,迷惑地皱起眉头,看着契妮说:“契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应该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想用臂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被契妮轻轻推回到床垫上。
“别,我的友索。”她说。
“我觉得身体很虚弱。”他说着,飞快地环顾四周,“我躺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已经三个星期了。深度昏迷,几乎连你的生命火花也检测不到了。”杰西卡说。
“可我……我喝下那滴水才一小会儿的工夫,而且……”
“对你来说是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是担惊受怕的三个星期。”杰西卡说。
“不过是一小滴,而且我已经转换了它的毒素。”保罗说,“我改变了生命之水。”装着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没等契妮和杰西卡阻止,他已经把手插进水罐,掬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边,大口吞咽着掌中的**。
“保罗!”杰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着她,脸上挂着将死者的微笑,同时把他的意识一波接一波地传向她。
这种意识互通不像与老圣母或厄莉娅互通时那么温和,不是分享,也无法相互包容……但它仍旧是意识互通:整个意识全面敞开。这种联系使她震惊,使她虚弱,使她畏缩,心中充满对他的畏惧。
他说道:“你提到过一个你进不去的地方,对吧?就是那个连圣母也无法面对的地方,指给我看。”
她摇摇头,被他这个疯狂的念头吓坏了。
“指给我看!”他命令道。
“不!”
可她无法从他身边躲开。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只好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识中的那个黑暗方向望去。
保罗的意识从她身边流过,包围着她,向那片可怕的黑暗直奔过去。恐惧使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看到的东西竟使她浑身颤抖起来。那个地方飓风吹拂,火花闪烁,一圈圈的光环不断地扩大、缩小,一条条膨胀开来的白色条状物在光环的上下左右不停地流动着,仿佛被某种黑暗力量和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驱赶着,四处窜动。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躺在那儿,盯着她瞧。他仍旧抓着她的手,但那种可怕的意识联系已经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再发抖。保罗这才松开她的手。这时,她感觉好像某个支撑物被抽掉了似的,整个身体前后摇摆起来,若不是契妮跳过来扶住她,她就会跌倒在地。
“圣母!”契妮说,“出什么事了吗?”
“累,”杰西卡轻声说,“太……太累了。”
“到这儿来,”契妮说,“坐在这儿。”她扶着杰西卡,走到靠墙的一张靠垫旁边坐下。
这双年轻强壮的手臂让杰西卡感到十分舒适,她紧紧抱住契妮。
“这是真的吗?他看见生命之水了?”契妮问。她轻轻挣脱了杰西卡的拥抱。
“他看见了。”杰西卡轻声说。她的思绪仍然因为刚才心灵上的接触而不停地翻滚着,汹涌澎湃。那种感觉就像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数周后,刚刚踏上坚实的陆地。她觉得体内的老圣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惊醒过来,一个个急切地追问着:“那是什么?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她儿子确实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可以同时存在于许多时空的人,他就是那个出现在贝尼·杰瑟里特梦想中的人物。而这个事实使她深感不安。
“怎么了?”契妮问道。
杰西卡摇了摇头。
保罗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种古老的力量——夺取和给予。一个男人不难面对他身体里那股夺取的力量,但他几乎不可能看到给予的力量,除非他变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么性别。而对女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
杰西卡抬起头来,发觉契妮一边听保罗讲话,一边盯着她瞧。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母亲?”保罗问。
她只能点点头。
“我们体内的这些东西非常非常古老,”保罗说,“甚至植根于我们全身每一个细胞深处。这两种力量塑造了我们。你可以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当你真正直视内心世界、毫无遮挡地面对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时,你才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危险。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危险会压倒你,制服你。对给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夺取的力量;而对夺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给予的力量。无论是给予,还是夺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种力量都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
“那你呢,我的儿子,”杰西卡问,“你是给予者还是夺取者?”
“我正好处于这个杠杆的支点上。”他说,“没有夺取我就无法给予。同样,没有给予我也无法……”他突然停下来不往下说了,朝他右边的墙壁看过去。契妮感到一股气流吹到脸颊上,扭过头来,正好看见挂帘合上。
“是奥塞姆,”保罗说,“他刚才正在偷听。”
一听这话,契妮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着保罗的预感。她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仿佛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一样。奥塞姆会把他刚才的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而其他人则会把它传扬出去。最后,这个故事将如野火般在整个大地上蔓延开来。人们会说,保罗-穆阿迪布绝对异于常人。再也不用怀疑什么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以圣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无疑问,他就是李桑·阿尔-盖布!
“你已经看到了未来,保罗。”杰西卡说,“能不能说一说,你都看到些什么?”
“不是未来,”他说,“我看到的是现在。”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契妮走过来想帮他一把,但被他挥挥手拒绝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满宇航公会的飞船。”
听到他那肯定的语气,杰西卡不禁颤抖起来。
“帕迪沙皇帝本人也来了,”保罗盯着房间里的岩石天花板,“带着他最倚重的真言师和五个萨多卡军团。老男爵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跟在他身边,七艘飞船满载他招募来的新兵,他把所有可调动的兵力都压上来了。另外,每个大家族都往这儿派出了进行突袭的舰队,就在我们头顶……等着呢。”
契妮摇了摇头,目光怎么也无法从保罗身上挪开。他奇怪的举止、平板的音调,还有涣散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满敬畏。
杰西卡干咽了一口唾沫,说:“他们在等什么?”
保罗看着她说:“等宇航公会允许他们着陆。宇航公会有能力使任何未经允许擅自登陆的部队陷在厄拉科斯动弹不得。”
“宇航公会是在保护我们吗?”杰西卡问。
“保护我们?搞鬼的正是宇航公会!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调低军队运输费用,搞得连那些最穷的家族现在也跑到这儿来了,等着掠夺我们!”
杰西卡惊讶地发现,他的语气中并无苦涩之意。她并不怀疑他的话。她还记得当初从厄拉奇恩逃出来的那个晚上,他在言谈间指出了未来的路,说未来之路将把他们带到弗雷曼人中间。现在的他和当时的他一般无二。
保罗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母亲,你必须为我们转换大量的圣水,我们需要这种催化剂。契妮,要他们派出一支侦察部队……去找香料菌丛的生长地。你们知不知道,如果我们往香料菌丛的生长地大量倾倒生命之水,会发生什么事?”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突然看穿了他的念头。“保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死亡之水,”他说,“将引起连锁反应。”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中间传播死亡,切断香料和造物主这个生命圈中的一个环节。这样一来,厄拉科斯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荒漠——没有香料,也没有造物主。”
契妮一只手掩住嘴,被保罗这些亵渎神灵的言辞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能力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我们有能力摧毁香料。”
“那宇航公会为什么还不动手?”杰西卡轻声问。
“他们在到处找我。”保罗说,“想想吧!宇航公会最好的领航员,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为最快的远航机寻找最安全航线的人,他们全都在找我……可谁也找不到我。他们害怕得浑身发抖呢!他们知道我手里掌握了他们的秘密。”保罗举起握成拳头的手:“没有香料,他们就是盲人!”
契妮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你说你看到的是现在!”
保罗又躺下了,搜寻着在眼前展开的现在,它的边界线逐渐扩展到未来和过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开始衰退,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未来正在变成一片混沌。对宇航公会而言如此,对我同样如此。幻象的线越收越紧,所有通往未来的线索都集中在这里——香料产地……他们以前不敢干涉厄拉科斯,因为干涉就意味着丧失他们必需的东西。但现在他们不顾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