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是光明磊落的武士,又是神秘莫测的先知;既是阴险冷酷的魔王,又是悲天悯人的圣徒;既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又是天真单纯的少年;既有骑士风范又残忍无情;他还不是神,却又不仅仅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看穿了摆在他面前的死亡陷阱,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对方的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正义感吗?那么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他曾下令剥下敌人的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星时所占据的老宅。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护卫队随即呈扇形在大厅里散开,整理了一下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出一块地方休息。一个小队开始搜查这座建筑物,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些。”
“讲起话来倒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这句话使穆阿迪布嘴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你会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斯第尔格问道。
“这栋官邸有象征意义,”保罗说,“拉班过去就住在这儿。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整座建筑物,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只要确定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的玩意儿留下来就行了。”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服从了保罗的命令。
通信兵们带着他们的器材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装配设备。增援幸存弗雷曼敢死队队员的弗雷曼护卫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地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一支护卫小分队去把我母亲和契妮接来。”保罗说,“契妮是否已经知道我儿子的事了?”
“消息已经送出去了,大人。”
“造物主已经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啊,大人。沙暴差不多已经停了。”
“沙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直接损失嘛,就是着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仓库。至于间接损失嘛,”哥尼说,“战斗造成的损失和沙暴造成的损失一样大。”
“我认为,没有用钱修不了的东西。”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他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备的意味,仿佛在说:“当人民还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时,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了?”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未来走廊猛扑向前。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放在饭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坐过的。尽管如此,此刻的他却没有余力缅怀过去,只把这把椅子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下,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旧躲在他那艘旗舰的残骸里。”哥尼说。
“现阶段,就容他待在那儿吧。”保罗说,“找到那几个哈克南人了吗?”
“他们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有什么答复?”他冲着天花板猛地抬起下巴。
“还没有答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一口气,把整个后背靠在椅背上休息。过了一会儿,他说:“给我带一个萨多卡俘虏来,必须给我们的皇帝陛下捎个口信。该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卫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轻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说过什么恰当的引语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咽了口唾沫,下颌突然僵硬起来,整张脸变得阴沉沉的。
“遵命,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仍很嘶哑:“‘胜利的那一天突然变成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保罗闭上双眼,强忍心中的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允许自己为儿子哀悼,就像当日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力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诸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看过的所有时间幻象中,就数今天看到的最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我的哥哥。我发觉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死了,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寂。他的时间感官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眼睛,抬头看到斯第尔格那长满黑色胡须的脸,深邃的眼睛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你们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保罗让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斯第尔格轻声问,“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那具尸体。”
保罗不去理会他的问题,一抬眼,看见哥尼回来了,跟在后面的两个弗雷曼敢死队队员正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那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蓝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那身破烂军服上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认为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懂我的话吗?”
那个萨多卡瞪着他,一动不动。
“大声回答我!”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因此丧命。”
那人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口唾沫。
“我是谁?”保罗质问道。
“您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对保罗的态度似乎过于顺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萨多卡对今天所发生的这种事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而这本身就可能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加以考虑。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以古老的标准措辞口述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以兰兹拉德联合会之名承诺: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玺戒的左手给那个萨多卡看:“我以此戒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瞥了一眼哥尼。
“没错。”保罗说,“除了厄崔迪家的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忠诚?”
“我会把口信带到的。”萨多卡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所,再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是,大人。”哥尼示意卫兵服从命令,随后带着他们走出大厅。
保罗又转向斯第尔格。
“契妮和你母亲已经到了,”斯第尔格说,“契妮因为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则提出来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轻声说。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看到一个朋友变成了信徒。保罗心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一下嗓子,说:“嗯,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右边的卫兵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她那件黑色阿巴,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宠妃。她此刻的样子于是带上了几分旧时的威仪。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杰西卡走进大厅,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总是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相符。这里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散步,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从这里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来没有过……没有,没有,没有……
应该有一个词,阿达布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自我否定的记忆的词。
“厄莉娅在哪儿?”她问。
“在外面做任何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刻应该做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保罗!”
“你必须理解,她这样做是出自善意。”他说,“有时,善良和残忍是一致的。真奇怪,我们以前怎么会始终无法理解这种隐含的一致性?”
杰西卡瞪着她的儿子,对他身上这种深刻的变化感到极为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猜测着,然后说:“那些人在讲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传说?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出这种问题来吗?”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我脱不了干系。”她承认说,“但你绝不能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亿万次,过亿万次不同的生活,你会喜欢吗?”保罗问,“还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咽喉发干,干咽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从前否认你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了摇头,说:“我再也无法否认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说,“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对我来说,她是通向皇位的钥匙,仅此而已。错误?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到复仇的需要——你是这么想的吗?”
“即使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一边问,一边在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无辜者了。”保罗说。
“契妮呢?她也不是无辜者?”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半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妮沿着那条走廊进入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的,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妮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妮说,“我们的儿子死了。”
保罗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抚摩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了。“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儿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没有我的命令,让他们跟我保持十米的距离。”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就是知道!”
现在已经能听到皇帝侍从朝这边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昂扬的斗志,一边走一边还唱着进行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低语声,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问自己,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亲自检查过,可以完全肯定。”他环顾大厅四周,发现保罗已经做好了准备:“菲得-罗萨·哈克南跟他们在一起。要不要我去把他揪出来?”
“随便他吧。”
“还有几个宇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享有特权,而且威胁说要对厄拉科斯实施禁运。我跟他们说,我会把他们的话转给你的。”
“随他们怎么威胁。”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说,“他说的可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垄断了宇航事业的势力,垄断了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寄主,离开顾客,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就根本无法拿起刀剑。他们那些依靠美琅脂产生延展的意识加预见性幻象的领航员在分析形势时犯了一个错误,意识到这个错误时,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他们离开人世。但现实恰恰相反,他们宁愿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权力的海洋中,旧主人死了,新主人会自动生成。反正谁上台也少不了他们,何必冒风险?
因为香料,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们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做出了灾难性的决定:他们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畅通无阻的顺境最终只会走向停滞不前。
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她说她是你母亲的朋友。”哥尼说。
“我母亲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然后弯下腰,贴近保罗的耳朵说:“杜菲·哈瓦特跟他们在一起,大人。我没找到机会单独和他见面,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工作,还认为你已经死了。他说他必须留在他们中间。”
“你把杜菲留在那些——”
“是他自己要的……我过去也觉得这样最好。即使……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以控制他。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在那边也算有了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幻象中瞥见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拿着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来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新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穿过短廊走了进来,他们的衣服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冲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刺耳的脚步声。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不见了,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左边的袖子也沿着内侧缝线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那些随从紧紧围在他身边,用人墙围成一个大圆圈,跟他一起移动着,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在他身后聚成一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合成画,只不过画中人个个神情黯然,死死盯住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宠臣。此刻,在失败的沉重打击下,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站着。保罗在人群中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还有站在她旁边的菲得-罗萨·哈克南,他那张瘦长脸正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着。
这是一张时间之流中的预知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得-罗萨身后突然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随即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看上去十分狡猾的瘦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可这张脸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才对,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害怕此人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思忖着。
他朝母亲倾下身子,轻声问道:“圣母左边那个人,那个看上去很邪恶的人——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根据她先夫雷托公爵留下的档案材料,立即辨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厄拉科斯之前的临时执政官,一个天生的阉人……一名杀手。”
皇帝的信使。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震撼了他,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随即,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到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否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暗自问道。
这个想法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那些幸存下来的萨多卡和政府官员,看着他们脸上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正计划着如何转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很有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很坚强,不像流过眼泪的样子,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经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这就是我通往权力宝座的钥匙。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保罗面前——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双肩已经垂了下去,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年老力衰了。
“杜菲·哈瓦特在那儿,”保罗说,“随便他站在哪里,哥尼。”
“是,大人。”哥尼说。
“随便他站在哪里。”保罗重复道。
哥尼点了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一个弗雷曼人举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他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朝前迈近一步,立刻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穿过保罗,直勾勾地盯住他的身后。过了一会儿,这位老人说:“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您无须原谅我。”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母亲始终保持沉默。
“杜菲,老朋友,”保罗开口说,“你看到了,我没背对着门坐。”
“可宇宙中到处都有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道。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哑着嗓子说,“您待人处世的态度,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我们厄崔迪家族的耿耿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又向前跨上一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了。保罗想。
保罗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听到的音量,耳语般轻声对他说:“杜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刺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我只是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说。保罗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位老人尽了多大努力才支撑住身体不倒下去。保罗急忙伸出手,扶住哈瓦特的双肩,感觉到手下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颤抖。
“痛吗,老朋友?”保罗问。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承认说,“但快乐更甚于痛苦。”他在保罗的怀里转过半个身子,冲着皇帝的方向伸开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上的小针。“瞧见了吗,陛下?”他大叫道,“瞧见你这背叛之针了吗?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厄崔迪家族,你以为现在我竟要背叛他们吗?”
老人的身子在保罗怀里一沉,浑身松软下来。保罗摇了摇哈瓦特的双肩,却感到死神已经悄然降临了。他轻轻地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来,示意卫兵把尸体抬走。
沉默笼罩着大厅,卫兵默默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此时,皇帝脸上出现一副死一般的等待中的面容,那双从未流露过害怕神情的眼睛也终于暴露出内心的恐惧。
“陛下。”保罗在说出这个词时,充分运用了贝尼·杰瑟里特控制音调的方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藐视和轻蔑。保罗说的时候注意到那位颀长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觉起来。
果然是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人。保罗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也许,朕这位受人尊敬的亲戚以为,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局,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你违反大联合协定,竟使用原子武器攻击……”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击了沙漠里的一座山,以改造当地的自然地貌。”保罗说,“它挡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于见到你,皇帝陛下,急于要你解释一下你那些古怪活动。”
“此刻,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组成的超级联合舰队,”皇帝说,“只要朕一句话,他们就会……”
“噢,是啊,”保罗说,“我差点儿把他们给忘了。”他在皇帝的随行人员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两个领航员的脸。他扭头对身边的哥尼说:“那两个家伙是宇航公会的代理人吗,哥尼?那边那两个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们两个,”保罗指着那两个领航员说,“立即给我滚出去,发信号让组成那支舰队的大家族各回各家。之后,你们才可以请求我允许……”
“宇航公会不会听命于你!”高个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冲到长矛组成的屏障前。保罗点了点头,弗雷曼卫兵们举起长矛,放这两个领航员走出来。高个子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保罗说:“你们将会被严格勒令禁运,你的行为已经……”
“如果我再听到你们两个人中任何人讲这种废话,”保罗说,“我就下令摧毁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久性地彻底摧毁。”
“你疯了吗?”高个子领航员质问道。他朝后退开半步。
“那么,你承认我有能力做出这种事了?”保罗问。
那个领航员好像注视着虚空,半晌道:“是的,你有能力这么做,但你绝不能这么做。”
“啊——哈,”保罗对自己点了点头,“原来是宇航公会的领航员,你们俩都是吧,嗯?”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