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海蓉走出市委组织部部长室,她一脸的喜悦,组织部在三楼,几十级台阶她轻飘下来像一片树叶。

“刘主任好!”

“您好!”

她已记不清从市委大楼走出到大门口遇到谁谁,都和谁谁打招呼。

“刘主任。”王晖为刘海蓉开开车门。

“回开发区。”刘海蓉说。

轿车驶出市委大院,王晖说:“东西买好了,在后备箱里。”

“什么东西?”

“儿童营养品。”

刘海蓉忽然想起来,她进市委大楼前,安排王晖到超市去买营养品,准备去医院看袁亮。

“去医院吧。”刘海蓉说。

桂芬牵着袁亮在住院处的走廊里活动,她看见刘海蓉拎着东西走过来,她对儿子说:“亮亮,你看谁来啦?”

袁亮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发现了刘海蓉,挣脱开母亲的手,奔过去,嘴不停喊:“姑!姑姑!”

袁亮跑步的姿势很逗,两只手臂柔软而频率很高地摆动,像一只玩具鸭子。

“亮亮哎,亮亮。”刘海蓉弯身抱起来他。

“姑姑。”袁亮搂住她的脖子,小脸贴在她的脸上亲近。

“刘姐,亮亮见你就眉开眼笑的,病就好了一半儿。”桂芬说,她接过刘海蓉手里的东西,“你们娘俩天生的对心情。”

他们说说笑笑地到了病房。

袁满没在病房里。

刘海蓉问:“袁满呢?”

“今天是中华骨啥库……”桂芬没记住记准。

“中华骨髓库。”

“对,中华骨髓库,今个儿是中华骨髓库从北京传来消息的日子,他去问医生。”桂芬说,她现出焦虑的神色,“也不知啥时候才能配上型。”

“别着急,慢慢来。”刘海蓉宽慰桂芬,说,“医院一直在努力,多方联系,早晚会找到的。”

“中华骨髓库没有,别场(处)还能有?”

“那可不一定,北京没有,还有上海,像咱们辽河市血液管理中心就可能有。”

“唉!北京上海那样大地方没有,辽河市咋能有啊!”桂芬有些绝望,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桂芬你千要挺住……”刘海蓉劝慰她一番。

刘海蓉走出住院处大楼碰到袁满,他正向外边走,垂头丧气的样子。

“还没有找到?”刘海蓉问。

袁满使劲地摇摆下头,苦恼的模样:“就等北京下周的消息啦,难哩。”

“我看亮亮很精神的……”

“娇嫩的花儿似地,说灭也就灭了,也就眨眼的工夫。”袁满哀伤地说。

劝完女人劝男人,艰难绝境中的夫妇需要解劝,刘海蓉和袁满交谈一小会儿,她走时见袁满也要出去,问:“上街?”

“我姐来了,去长途客运站接她。”

“坐我车走吧。”刘海蓉说。

“不啦刘姐,车到还早呢,我出去走走……”

刘海蓉回到开发区,从组织部到医院再到开发区,她的心情如同季节变化:春光明媚——夏雨绵绵——秋高气爽。

此时她怡然地坐在下午的秋天里,有股沉甸甸的感觉。

接到市委组织部的通知,秋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里沉醉。这次谈话关乎她当副市长的提拔,即将迈出仕途上灿烂的一步。常委部长亲自谈话,代表市委和她谈话。

刘海蓉得到喜讯:下周一对她提拔副市长前的公示,在媒体——报纸、电视上公示三天。社会监督、群众监督如无异议,进入下一步提拔程序。

三十六岁当上副市长,在全省也是最年轻的实职副厅级干部,其前途广阔不可估量。

春风得意时刻,她最想见一个人,一个设计自己的人,从市二十六中学教导主任的位置平步青云,进入辽河政界,得于一个人的提携,那时林松的父亲在位,是辽河市常务副市长。从中学教导主任到副市长的登天工程,还有一位设计师林松,某种意义上讲他制造了一位副市长,当然,工程接近尾声还没竣工。

“林松,有时间吗?”刘海蓉电话里问。

“四点以后……”林松说。

“西红柿咖啡屋。”刘海蓉定了见面的地点。

“海蓉,我让老虎外出办件事……”

“别墅那边?”

“铁子已回到九号别墅。”林松说。

老虎也好,铁子也罢,九号别墅不能空档,必须有人保护蓬蓬才行。

刘海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四点的到来,有些度秒如年,今天的时钟疲惫不堪的样子,慢悠悠地走,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照此走下去得两年啊。

袁满打来电话,他说他的姐姐从乡下赶来,要面谢资助袁家的恩人。

刘海蓉说谢什么,力所能及帮你们一把应该的。

“你不了解我姐,她想做的事九头牛拉不住……刘大姐你就见见她吧,几百里地来一趟不易。”袁满殷殷地说,“她就想见你,是我爸我妈叫她见你,见不到你回家没法向老人交代。”

看样子是推不掉了,四点去见林松,刘海蓉推迟和袁满的姐姐袁薇见面时间,她说:“明天吧,明天见她。”

“最好是现在。”袁满吞吞吐吐出姐姐给刘海蓉带来一些农村的特产,两只土鸡、二百枚笨鸡蛋和几斤草蘑菇,袁满母亲年年雨季到杨树林子里采蘑菇,每次霹雳后林带间出的蘑菇特别多,村民坚信一种说法:蘑菇是天打雷震出来的。因此他们也管那种蘑菇叫雷震蘑。袁满的家乡只产两种蘑菇,油蘑和草蘑,油蘑菇多,但味道远不及草蘑菇浓郁鲜美;草蘑菇稀少,供采摘的时间又很短,故此珍贵。袁家的草蘑菇留过春节吃。

“医院不准放这些东西,尤其是那两只活物,绝对禁止带入病房。”袁满说。

离四点钟和林松见面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去见一下袁薇也来得及。

“袁满,我去你们那儿。”刘海蓉说。

医院的大门口,袁满和袁薇站在喷泉旁。两只公鸡在袁满手里挣扎,鲜艳花朵绽放般地夺目。

“来啦!”袁满看到刘海蓉的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和姐姐走过去。

寒暄过后,袁薇说:“农村没啥新鲜玩艺,鸡自家养的不喂饲料,它们到甸子去吃蚂蚱、扁担勾(一种昆虫)、拉拉蛄啥的,下双黄蛋……”

刘海蓉推让不掉,叫王晖开车把东西送到她家,自己先留下来,等司机来接她。

袁满回病房去了,袁亮做常规检查。刘海蓉和袁薇到休闲的小广场,坐在露天椅子上。

袁薇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发自肺腑的感激。

刘海蓉注意到袁薇的手,一双柔软精巧的接生婆的手,这样的手接产产妇一定痛苦很小。

“为了亮亮,我弟弟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做手术钱不够我爸妈决定卖房子。”袁薇说,然后长长地叹息,接着说,“这样我们袁家也做到了仁至义尽,也对得起亮亮的父母和亮亮。”

“亮亮他父母不是……”刘海蓉明知故问,她从桂芬那儿知道亮亮是掉包的,这个掉包者,或者说主要参与者就在面前。她明知故问为了解一些情况,种种原因,不能太直接问。

“刘大姐对你兜个底儿吧,我们袁家养着的这个男孩子是袁满前妻生的。”

刘海蓉惊诧,心里风啊雨啊地翻腾起来。

袁薇有个习惯,和生人讲话不去看对方,却死盯着自己剪在胸前的手,刘海蓉骤然而变的神色她没看见,说自己的:“错事是我妈做的,我也搀和了。”

“是怎么回事?”刘海蓉问。

“这得从我那个不生产(不孕)的弟媳妇丁晓琴说起……”袁薇讲掉包孩子的来龙去脉。

袁薇从丁晓琴讲起,大部分内容刘海蓉早已知道,有一件事令刘海蓉先是震惊,继而是慌措,最后是茫然。

丁晓琴藏匿在大姑姐家里,屯子没人知道,袁薇看出前弟媳妇是逃跑出来的,带着什么人的孩子逃跑,这个逃跑便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大姐,我想要这个孩子。”丁晓琴说。

袁薇摸准了丁晓琴的脉,孩子是人家的,丁晓琴偷了人家的孩子。用偷的字眼似乎有些不恰当,但是丁晓琴做贼似地样子,就让人想到偷。偷有时很浪漫,譬如**、偷汉子……世间有许多事情不便明目张胆地干,又渴望要干,就只好偷了。袁薇认为丁晓琴正在做贼。

窝藏贼的袁薇守口如瓶,丁晓琴临产前一天,袁满赶着马车来接姐姐。

“桂芬有点觉病,妈让我来接姐过去。”袁满说。

“我去不了。”袁薇说。

“桂芬要生孩子……”袁满以为姐姐没听明白,说。

“知道她要生了,我走不开。”袁薇没说出不去的理由,只说不去。

这下袁满急了,说:“姐你对我和晓琴离婚有意见,看不起桂芬,不肯给她接生。”

“胡说些啥,我的确走不开。”

“大姐,你到底给不给接生吧?”

“接,咋不给接,你把桂芬拉来,在我家接。”

袁满一赌气走啦。

躲藏在暗处的丁晓琴听明白了,她对袁薇说:“大姐你还是去吧。”

“尽说傻话,丢下你不管?”袁薇说。

“他们盼孩子盼红了眼,好不容易……”

袁薇打断她的话:“别说了,好好准备生你的孩子。”

当夜,丁晓琴觉病(产前阵痛),天亮时一男孩坠地,她没看孩子一眼便昏迷过去,也就在袁薇组织家人把丁晓琴抬上车,袁满拉着爹一声妈一声叫唤的桂芬进院了。

“小薇,”最先跳下车的袁满母亲,她急迫地说,“桂芬要生了,你赶快给她接。”

袁薇对丁晓琴不放心,她准备亲自护送她到镇医院去,偏偏这个时候送来了要临产的桂芬。

“她是谁?”袁满母亲看出女儿心在另辆车上裹着被子里的人身上,心里不满意,走过去要掀开被子看究竟,被袁薇拦住,她不想这种时刻把问题弄得复杂化。

“走吧,你送她去医院。”袁薇叮咛自己的丈夫,“慢点赶车,别太颠簸喽。”

“她是谁呀?”母亲的声音长咧咧地变味。

“一个孕妇,她生下孩子走血不止,送她去医院。”袁薇解释说。

站在一旁的袁满到此才明白,姐姐不肯去家里为桂芬接产,原来她为的是这个女人。

桂芬生产很顺利,中午时分便产下一个女婴。

袁满母亲的脸一下就拉长了,足有二尺长。袁家望眼欲穿是来个男孩,桂芬偏偏生个女孩儿。

“妈,其实小子闺女都一样……”袁满苦着脸劝母亲,怕她着急怕她上火,袁满是孝子。

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男孩儿因哭声响亮暴露了自己。袁满母亲眼前一亮,觅男孩儿的哭声而去。

“妈。”袁薇站在母亲身后,见她望着男孩出神,心里直发毛。

“带把儿(男孩儿)?”母亲问。

“是个男孩儿。”

“就是先头送去医院那个女人生的?”母亲心里闪着一个贪婪的念头。

从母亲复杂的目光里,袁薇似乎读到了令她惶惶的东西。

袁满母亲忽然转身,扑通跪在女儿面前:“小薇,闺女,妈求你。”

“妈,您快起来。”袁薇往起搀母亲。

袁满母亲硬是不起来,哀求道:“小薇,帮妈个忙……”

于是,偏僻的屯子里的农家,上演了一幕亲子大掉包的戏。

“就这么的,用桂芬生的女孩儿换了丁晓琴的男孩儿。”袁薇结束她的讲述。

“桂芬知道掉包吗?”

“知道。”

“那丁晓琴呢?”

“她不知道。”

“丁晓琴把那个女孩子怎么啦?”丁晓琴像似随便问问,实际是看看袁薇他们知道蓬蓬多少情况。

“丁晓琴在镇医院住了几天,我把她接回家……后来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她二话没说跟着走了。”袁薇还说丁晓琴上汽车前,问她到底咋回事,丁晓琴说:“别问了,我和他们走。”

“你再没见到她?”

袁薇语气哀伤地说:“听我弟弟说她叫人杀啦。”

这时,王晖开车过来,刘海蓉和袁薇分手。

2

申同辉走进局长办公室,发现佟局长表情异常地严肃,浓浓的烟雾笼罩着整个面孔。

“佟局。”申同辉站在他面前足足有两三分钟。

佟局长始终没说话,他做了一个让申同辉坐下来的手势。

“佟局,向您汇报汇报查丁晓琴的……”

“先不用汇报了,”佟局长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走,我们去长寿湖。”

“长寿湖?”申同辉惑然。

“崔振海的尸体打捞上来了。”

“崔振海?”

“车上我再告诉你。”佟局长见申同辉发愣,催促道:“走哇,大申。”

黄大桐驾车,佟局长和崔振海坐在后座上。

“巨眼水业集团副总高昂来报案,称他们的老总昨天在长寿湖边钓鱼一夜未归,怀疑被人杀害,我们在湖里找到了崔振海的尸体……”佟局长介绍说。

申同辉凝视局长的眼睛,从眸子里读出诸多内容。

“局党委会决定,许副局长挂帅破崔振海案子,大申你从‘10·21’命案专案组撤出,另有任务。”佟局长说。

“那‘10·21’命案?”

“‘10·21’命案和崔振海命案已并案……”佟局长简单扼要讲了并案的理由,他说,“只到现场看一下,然后我们俩离开,我详细和你谈谈。”

佟局长和申同辉到长寿湖,现场的勘查还在进行。

经一夜湖水的浸泡,崔振海的尸体膨化得玉米花似的,脸胖胀得像个倭瓜,倭瓜的一个部位——左侧太阳穴明显着枪眼。

“致死的原因?”佟局长问。

“初步认定遭枪击,”警察指着崔振海的额头,“近距离击重头部……然后,将尸体抛入湖中。”

申同辉望着枪击部位,若有所思。

“大申,我们走。”佟局长叫上申同辉。

他们离开了长寿湖。

现在申同辉驾车,佟局长坐在副驾上,方便说话。

“去大雁沟。”佟局长说。

大雁沟,距离市区约三四十公里,是一片大草原,一条河流穿越草地时经过几十里地的沙坨沟壑间,年年都有迁徙的大雁在此落脚做短暂停留,故取名大雁沟。

申同辉实在想不明白佟局长为什么到大雁沟去,夏天开车到那儿看看草原,在河上漂流。此时已进入草原忧伤的季节,走近它就走进了忧伤……“大申,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到大雁沟去?”佟局长说,“你我都喜欢坐在草地上,最好是面对一条河交谈。所以我选择了大雁沟。”

尽管佟局长把话说得挺轻松,申同辉还从中看出此次谈话非同小可,肯定与自己有关。

“局党委突然决定让自己撤出命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申同辉心想。

几十里的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一个多小时沙漠王就到了大雁沟,佟局长说:“往里边开一开。”

他们在沙坨一处平坦的地方停了车,然后走到河边,在沙滩上坐下来。

“来一支。”

佟局长扔给申同辉一支烟,他不会吸烟,局长说:“你还是抽一支,这儿的蚊子厉害……”

“听佟局的。”申同辉抽烟。

“大申,你和我在一起工作有十几年了吧?”

“佟局您忽然问起这个事?”

“奇怪是吧?但我还是要问,你对我信任吗?”

“我从一般警员到刑警支队长,每向前一步都是您……我不想回答您的问题。”

佟局长严肃起来,目光咄咄逼人:“你必须回答。”

“绝对信任。”

“那你没问问我对你呢?”

申同辉迷惑不解地望着佟局长,他为何这样问呢?

“我绝对信任你。”

佟局长这样开始了他们在河边的谈话。

“大申,你对你妻子了解吗?”

申同辉一愣,刑警职业的敏感,他意识到妻子与某个重大事件有牵涉,难道是崔振海的命案?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佟局长直视着他。

“我不知道佟局指的哪一方面?”

“譬如情感方面。”

情感?说到情感申同辉想了想,说:“她比较传统。”

“先和你讲明,我无权了解你妻子的隐私,她牵涉两起命案,我不得不这样做,希望你理解和正确对待,因为你是一名刑警,一个被授予二级英模的刑警。”

“什么?她牵涉两起命案?”申同辉惊愕。

“有人举报她雇凶杀死了崔振海和于成、丁晓琴。”

“这怎么可能?她杀他们的动机、理由呢?”

“为一份‘代母’合约。”

“代母”合约?申同辉情绪渐渐冷却下来,在秀水村调查时,丁晓琴的母亲曾提到一份合约,难道就是这份‘代母’合约?他问:“‘代母’是什么意思?”

“大申,不管我说出什么,你向我保证挺得住。”

“我保证。”

“你妻子和另外一个男人,通过试管婴儿利用丁晓琴的母体生下一女孩……”

申同辉目瞪口呆。

“那个女孩现在寿星山庄的九号别墅里。”

寿星山庄的九号别墅,申同辉对它记忆很深,两个月以前,侦破白海马歌厅老板张友凶杀案,黄大桐偶然发现刘海蓉去九号别墅,悬在心里的疑问有了答案。

“举报人拿出那份‘代母’合约的复印件,我看了,是刘海蓉和丁晓琴两人签的字。”

高昂和佟局长谈话的过程中,他竟然从口袋里取出一份复印的“代母”合约。之前,他偷偷复印了一份带在身上,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一旦突遭不测,好给公安提供一条线索。

“大申,凭你对妻子的了解她不会雇凶杀人,从我和她是朋友角度去看,我也不相信她是两起命案的幕后元凶。”佟局长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她不可能杀人。”

“但是,她不可能杀人,别人可能。”

“别人?”

“和她制造‘代母’的人。”

申同辉想不出刘海蓉婚姻以外的男人是谁,他从来没发现她和某个男人比较近。

3

那天午后四点钟,刘海蓉没去西红柿咖啡屋。

从医院出来让司机王晖送她回家。听了袁薇讲的“掉包”,让她心里像塞进一把草,她再也不能安宁。

此时三点四十分,离约会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该动身她没动身,给林松打了个电话——

“我们换个地方见面。”

“怎么?我快到西红柿咖啡屋了。”

“有个重要的事对你说。”

“去艮吧。”

刘海蓉下楼打车,一辆捷达开过来。

“您到哪儿?”司机问。

“太阳花练歌厅。”

司机爱说爱讲,他一边开车一边和乘客搭话。

“近几天咱市的社会治安不好……前几年外地人一提辽河市就摇头,说咱们市老杀人,说得挺恐怖,后来经过治理打击好转了。”

刘海蓉没吭声,她不知道司机往下要说什么。

司机望了她一眼,揣摩乘客心理,是愿听他闲聊还是烦说起来没完,刘海蓉是那种专心听的表情,这使他继续说下去。

“富豪花园杀死一男一女的案子没破,巨眼水业的老总又让人枪杀,尸体撇进湖里。”

“哦,是嘛。”刘海蓉平淡淡地,像听到一则与己毫无关系的传闻。

“连连发生杀人案……治安不好。”司机说,他没机会在说下去,车子到了太阳花练歌厅。

林松把室内的灯开得很亮,刘海蓉不知室内有这么多盏灯,她几次来他都没开过。他置在明亮中血色在消退,脸面苍白得夸张骇人,身躯清瘦显得发轻。

“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林松说。

他发现今天她的眼色异样,无数次约会从来未见过她用今天这样眼光望着自己。

刘海蓉背后的壁灯光线强烈照射,逆光勾划使她几近透明。她说:“我们弄错了。”

“喔?”林松不知弄错了什么。

“一直蒙在鼓里。”刘海蓉情绪有些激动,她努力平静一下,说,“我们的孩子让人给掉了包。”

“你说什么?”

“我们的是男孩。”

“男孩?”

“用蓬蓬掉换了我们的儿子。”

刘海蓉对林松讲了掉包的来龙去脉。

“亮亮病得很重是吧?”林松心情沉重,吐出的字如铅块儿。

“医院方面还在寻找……只有配上型,亮亮才有救。”刘海蓉目光忧伤,她说,“配型成功难啊!”

“现在情况怎么样?”林松关切地问。

“控制得很好,病情平稳。”

“他们对他……”

“相当好,为亮亮治病倾其家产,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最近打算卖掉房子。”

林松深为袁满夫妇行为感动,冷血动物受感动不是热血沸腾,沉默着,僵硬的面部倒没了表情。过会儿,他问:“他们知不知道是和我们换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说。”

“那就不要说,我们暗中帮助他们。”林松说。

掉包的事就谈到此,林松问起另一件事:“组织部找你谈话了吧?”

“下周一公示。”

刘海蓉阴云再次飘到她的脸上,和上午走出组织部的刘海蓉判若两人,畅然舒坦的心情已**然无存。这儿既有掉包事的搅乱,也有方才来的路上听到的消息。

“崔振海死了。”她说。

“我正要与谈这件事。”林松说,他站起身来摁墙壁的一个开关,灭掉两盏灯。

刘海蓉对他关掉灯,感到莫名其妙。

“障碍清除了,没人再对你……”

“你为我扫清了道路,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林松你没想想,这样做要引出大麻烦。”

林松听出她的指责中含着忧虑和不安。他劝慰她说:“我做事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漏洞很少,老虎做了崔后,他已经离开辽河……海蓉,我们的关系没人知道,即使警方破了案逮了老虎,甚至逮了我,他们无法牵涉上你。”

“真的逮了你,我就是太平无事,我能心安?”

“只要你顺利当上了市长,我丢掉什么都值,值!”

“林松,我不愿失掉你。”刘海蓉有些动容,眼睛发湿。

“海蓉,我是在兑现夙愿。”

林松没对她讲过他的夙愿,十几年前,或许更早些追溯到小镇邻居时代,他的手触到一个物体光滑处就发誓,一定为她做点什么。开始愿望是朦胧的,直到他们在分别十几年后,埋藏心底的愿望疯长出一棵树。

他们同住在一个城市几年却谁也不知道谁的存在,相互思念的雨丝在遥远的小镇飘洒。

“邻居有个女孩叫刘海蓉。”

“那个林松现在哪里?”

雨丝抖不断,刘海蓉作为班主任到学生家访,邂逅相遇,也是永久思念的结果,上苍安排了这次邂逅……“我还债。”林松说。

“什么债?”刘海蓉记不得他欠自己什么。

“你忘了,很小的时候,我对你有一次……”

刘海蓉没有忘记林松那次侵略,疯狂的战争过后,他害起怕来,哭着说:“我爸一定揍我。”

第一次遭到破坏的她对他有点恨,但是她隐瞒了这件事。

于是,林松就背上了债。

“太冒险了,太**了。”刘海蓉说,“崔振海这事你做大啦,恐怕不好收场。”

“海蓉,为了不使警方联系到你,我们近一段时间不见面了。”林松拿出一张太平洋卡放在她的面前,说,“这上面有三十万,亮亮治病需要钱。”

刘海蓉想说什么被林松制止,他说:“照顾好亮亮,我不方便出面,亮亮的事全靠你啦。”

“林松。”

林松熟悉这种口气,他见她深情地望着自己。

“你这儿有床吗?”她浅声问。

4

申同辉回到家时,刘海蓉正在摘芹菜,满屋是芹菜的味道。

“你这是?”申同辉脱掉外罩挂在衣服架上,问。

“我们吃饺子。”她说。

“我做点儿什么?”申同辉要伸手帮忙。

“外出一天歇着吧,过会帮我包就行。”刘海蓉说,她摘芹菜的方法是用三支筷子,刀似地往下削,面前绿叶纷纷落下,芹菜只剩下茎部。

“没来得及买鸡蛋。”申同辉拽个矮凳坐在她的对面。

“有了,袁满的姐姐从乡下来了,给我们带来鸡和鸡蛋还有蘑菇。两只活公鸡我花钱请楼下小吃部的厨师杀的,收拾干净后我放冰箱冻起来。”

“袁亮怎么样?”申同辉问。

刘海蓉摘完芹菜,他接过去洗。

“挺好的。”

刘海蓉切芹菜,像似随便问问:“下乡顺利吧?”

“找到那个女人的家,死者丁晓琴的家。”申同辉故意透露一些细节给她,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变化,他说:“丁晓琴生前为城里人生过一个孩子。”

“孩子?”

“一个女孩。”申同辉站得离她很近,没看她的脸,通过喘息声来判断她的反应。

刘海蓉佯装无动于衷,但急促而粗糙的呼吸暴露了内心的慌张。她说:“她给人当二奶?”

“当二奶生了孩子交给包她的男人,或是有感情扶正当第一夫人的可能,丁晓琴不是二奶那么简单。”

刘海蓉要暗暗探询下去,没立即问怕他生疑。她说“同辉和面,你和面水分掌握的好,我弄的饺子皮不是软就是硬。”

“我和面。”

申同辉盛面舀水,刘海蓉主动为他挽起袖子。

“我和面三光,盆光、手光、面光……”申同辉把话题往旁处岔一岔,看她是否给拉回来。

刘海蓉关注他对丁晓琴的调查结果,从中得到她要的信息。她也不那么直接露骨地问,婉转地往丁晓琴的话题上引:“二奶大有职业化的趋势,已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丁晓琴不是给人家当二奶。”

“那她生的孩子是?”

“她究竟给谁生的孩子?我们怀疑她的死与生那个孩子有关系。”他继续和面。

“你们警察善于联想。”丁晓琴摆出事不关已的样子,为即将动手包饺子做准备。她说,“世界上有三种职业极其相近,刑警、作家和心理医生。”

申同辉笑笑,说:“你恭维我们刑警、作家和心理医生职业相近还差不多。”

刘海蓉也笑,她想通过笑来放松自己,没把他的话当成是丈夫说的,而是看做是警方下一步的侦破方向,警方把杀害丁晓琴的原因往她生孩子的思路上靠,是多么的可怕啊。

她望着他揉面,心也像被他给揉了。

申同辉和面,此时此刻他只是揉面,大雁沟佟局长交给自己的任务他朝面里揉,像水和面融合在一起,非常状态下需要把面揉光滑。

圆圆的面团儿在面板上变形,长条条滚动后,刘海蓉揪面玑子,申同辉擀面皮儿,两个人的心都不在包饺子上。

“和丁晓琴一起被杀的那个男人,社会上怎么传说都有,有的说他是嫖客,有的说……”

刘海蓉的手很巧,包出的饺子褶儿匀称,如一个个精美的工艺品。

“基本查清,被杀的男人是丁晓琴的情人。”申同辉说。

他讲案情的尺度是佟局长定的,因此他说的很有分寸。

在大雁沟,佟局长说:“……下结论为时尚早,一切都要在调查后做出,她现在身陷漩涡中,与丁晓琴命案有牵连的事专案组去查。大申你的任务艰巨而特殊,弄清你妻子刘海蓉和谁制造了试管婴儿?查出那个男人,种种迹象表明,幕后的真凶有可能是那个男人。”

查妻子的隐秘的生活的确是难度很大,结婚十多年,他没发现有外遇,她和某某男人搞试管婴儿的事忽然浮出水面,且不谈他的感受和能否接受,去寻找那个隐蔽男人谈何容易?

“大申你想一想,”佟局长启发申同辉说,“以前我交给你那个任务。”

佟局长接到林松要杀崔振海的匿名举报电话后,派申同辉秘查林松,他还没等着手调查,就被富豪花园血案发生给冲击了。

佟局长说:“崔振海的死和那个匿名举报电话之间……”

“也许是巧合。”

“不排除巧合。”

“林松杀了崔振海?”

“不排除他暗杀崔振海。”佟局长说,“举报林松的电话打了两次,尤其是最近这次竟与崔振海被杀相吻合。”

申同辉琢磨局长的话,幡然醒悟:“佟局你怀疑杀死崔振海的凶手是林松?”

“大胆一点儿猜测。”

申同辉联想到丁晓琴命案已和崔振海命案并案,说:“两起案子都是他做的?”

“再大胆一点儿大申。”

申同辉沉思。

佟局长吸完一支烟,问他:“想出来没?”

“没有。”

佟局长折两段蒿子杆插在地上,指着蒿子杆说:“这一根是林松,那一根呢?”

申同辉暗暗吃惊,先前他闪过妻子和林松之间什么什么的念头……一闪即逝。

“她和他没关系吧?”

申同辉不敢想下去。

“和丁晓琴一同被杀的也是崔振海的人,知情人讲都是那份合约惹的祸,刘海蓉和丁晓琴签订的合约,林松杀他们,我怀疑林松和刘海蓉……”

申同辉不愿意接受佟局长的推测,心里还是认同他的推测,那一时刻他内心的冲突到了峰巅,谁愿意接受妻子外遇且有了试管婴儿这一严酷事实。

佟局长起身沿河边向前走,将申同辉丢在原地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再回来。

后来,申同辉去河边找局长。

“佟局,您说我应该怎么做?”

“我的意见是……”佟局长讲了他的想法,申同辉表示同意。他说,“林松的老家在陈船口,你跑一趟……”

申同辉和佟局长离开大雁沟回城的路上接到刘海蓉的电话,询问他今晚能否到家,他说他正往回赶。

当夜,他们吃了一顿自己亲手包的水饺。

5

“刘大姐,我是袁满。”

刘海蓉一边接听手机一边在一份文件上签字,秘书拿走文件后,她说:“讲吧,袁满。”

“刘大姐……”袁满声音激动,还伴有抽泣。

“怎么啦?”刘海蓉有些急了,袁满的电话肯定与亮亮有关,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牵肠挂肚那个男孩儿。

“亮亮有救啦!”袁满哽噎中爆发出喊声。

亮亮有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刘海蓉想到袁家的苦苦盼望和等待是造血干细胞的配型,一定是……“配成了。”袁满仍然激动不已。

刘海蓉听此眼睛发湿,她是做母亲的,配型成功点燃儿子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灯,她激动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刘姐,配成亮亮……配成了,感谢你……”袁满说的话连不成句子,望眼欲穿太久期盼的他,惊喜使他语无伦次。

“袁满,我这就去医院。”

刘海蓉冷静下来,配型成功袁家最须要的是钱,好安排亮亮及早手术,她认为必须马上去医院。

赶到医院,许多人在排队等电梯,刘海蓉急迫地要见到亮亮,不乘电梯直接爬上八楼。气喘吁吁地快步到病房,亮亮在输液中安稳睡着,桂芬守在床边,泪还没干。

“刘姐。”桂芬打声招呼,迅速把脸转向一边,回避刘海蓉的目光。

刘海蓉捕捉到了她瞬间即逝的神色——愁苦之绪,配型成功给他们带来喜悦的同时也带来忧愁,昂贵的手术费用愁煞为孩子治病几乎倾家**产的夫妇。

“袁满呢?”

“他,他出去了。”一向快言快语的桂芬,吞吞吐吐起来。

“去干什么?”

“卖血。”桂芬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

刘海蓉没说一句话,急忙跑出去,她知道医院的采血中心,她要阻止袁满卖血,林松交给她的存有三十万巨款的太平洋卡带在身上,她就是来交亮亮手术费用的。

保安说:“上个月我们就发现有人写在厕所墙上,说不定就是你干的。”

“我卖自己的肾犯了啥法?”袁满争辩着。

刘海蓉分开人群挤到前面去,袁满见到刘海蓉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去。她对保安说:“他怎么啦?”

“乱写乱画,往墙壁上涂小广告。”保安说。

“涂什么小广告?”

“卖肾。”保安说,“他往墙上正写呢,让我们给逮着了。”

“这样好不好,你们放了他,他做的错事由我来承担。”刘海蓉同保安商量。

“你是他什么人?”保安问。

“我是他姐。”刘海蓉答。

她的目光威严,保安有些胆怯,他们见到过这似曾相似的目光,那是医院领导的,放开了拽袁满的手。

“那你替他交罚款。”保安说。

刘海蓉说:“没问题。”

“不交,凭啥交罚款?”袁满耳红脖子粗,他喊道。

保安望着刘海蓉。

“袁满你回病房等我。”刘海蓉撵走袁满。

“你和我们到保安室去。”保安对刘海蓉说。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两个保安打立正,异口同声地打招呼:“院长。”

“刘主任,您在这儿。”康院长笑脸挤上前来,伸出手。

“康院长。”刘海蓉认得他,两人握握手。

“怎么回事?”康院长换了一张脸,问保安。

“她弟弟往厕所墙壁……”保安仍旧挺直身躯,汇报说。

“别说啦,你们两个给刘主任敬个礼。”康院长下令。

两个保安给刘海蓉敬个标准礼。

“你们走吧。”康院长说。

两位保安走后,康院长客气地说:“刘主任到我办公室小坐。”

“谢谢康院长,我还有事,改日再拜访你。”

刘海蓉没到病房直接去了亮亮的主治医生办公室,张医生正好在。

“袁亮的造血干细胞配型成功,找到了捐献者。”张医生对她说。

“真是好消息。”她说。

“百万分之一啊!一百万人中才能配上一对。袁亮太幸运啦。”张医生说。

“和袁亮配上型的是哪里的人?”

“在咱们市血液中心找到的,没有捐献者本人允许,我们不能向外界透露他的情况的。”

“那人肯捐献吧?”刘海蓉问。

“他本人主动到血液中心登记的,捐献没问题。通常他要和家人商量好,签署自愿书……”张医生说。

“手术有危险吗?”

“你是指受者还是捐者?”

“两者。”

张医生讲了手术可能出现的危险,即使是百分之一的风险,医生也有责任向咨询的人讲清楚。

“我院已经成功地做了两例,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学生……”

“手术后的效果?”

“这样的手术大约需要多少费用?”刘海蓉问。

“十万元左右,术后治疗费用比较高,全部下来得二三十万元。”张医生望着刘海蓉,说,“患者的家庭经济状况恐怕难拿出这样一大笔钱,我告诉他们配型成功的消息时,两口子抱在一起哭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手术费用已经落实。”刘海蓉说。

“是吗?”

“有人为袁亮出了这笔治疗费。”

“那真是太好了。”

张医生也为袁亮的手术费用得到落实而高兴,他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手术复杂吗?”

“不复杂,在确定手术后,提前将患者送进无菌仓,加大化疗……”张医生说。

刘海蓉来到病房,袁亮的吊针还没打完。

袁满和桂芬愁眉对苦脸,见刘海蓉进来,勉勉强强制造出些笑来。

“刘大姐。”

刘海蓉听见他们的笑声如擦玻璃、锉锯子让你犯心脏病的声音,她的心被人揪着。

“真愁人呐!”桂芬说。

袁满眼睛瞪她,不准她在刘海蓉面前提困难。

之前,刘海蓉已经资助了那么多的钱,不能再让她出钱了,钱字牙口缝不能欠。

刘海蓉说:“你们别为袁亮的手术费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