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子驾驶白色捷达车钻进煤球胡同,将车停在一家洗车房的门前。他坐在车里,几个工人在洗他的车,喷射的水柱正好掩盖了他对对面黄楼六单元楼道口的盯视。
高昂还没有下楼,巨眼水业集团给他配备了专车,有一段时间他自己驾车上下班,他喜欢驾车。崔振海出事后,他接受了专案组的建议,用他的司机接送他。
这个在外人的眼里十分普通的早晨,居民生活的轮子照常运转,进出六单元楼道口的住户们绝对不会想到,至少有三双以上的眼睛盯着楼道口,有警察的,也有杀手的。
一辆蓝鸟轿车停在六单元楼道口前,车门没开车,窗玻璃没摇下。不多时,高昂出现,钻进车里,蓝鸟开走。
铁子跟上蓝鸟上了二环路,驶下跃进桥,再过一条街,蓝鸟直接进了巨眼水业大厦的院内。他不能朝前跟,将车停在一条街巷边,没下车,继续盯梢。
高昂要做昨天想好的事,他在做之前认真读昨天那份《辽河日报》,第二板上头条刊登刘海蓉等七人公示公告。最后的一段话是这样写的:欢迎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对以上七名同志是否符合提干条件提出意见,进行监督。如对公示人有意见,请以书面形式提出异议,或直接找工作组面谈……我们将对反映的情况和问题按照有关规定做出相应的处理。
来信来访接待机构:省委组织部工作组。
地址:新华大街521号。(市政府宾馆1600房间)电话:8223651。
高昂选择了找工作组面谈,动身之前他开了保险柜,取出一份材料,还是那份“代母”合约,他要亲自交给省委组织部工作组。他得意地笑了。
“刘海蓉,你提拔的事泡汤啦。”
高昂倒认真地想一想,此去见省委组织部工作组意味着什么,去揭发刘海蓉,去阻碍一个人当副市长,不啻把辽河的天捅个窟窿,自己本来处处充满危险,风声鹤唳,这就更是危险,他看到了事情结果。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高昂豁出去了。
并非高昂不懂得审时度势,放弃与刘海蓉们作对,他始终不清楚刘海蓉身后的林松,依稀她有一伙人,是谁不得而知。他不肯放手,是对昔日大哥的忠诚和义气,间或强烈的复仇心,还有他看到了机会——刘海蓉公示,最为关键时刻,揭开她见不得人的私生活,轻而易举地击倒她。
“提拔,提个毬!”高昂决心先按下刘海蓉这个葫芦,有些事情按下葫芦起了瓢。因此,他来个狠的,和省委组织部工作组深入地谈,包括她涉嫌杀人命案。
怎样去市政府宾馆的省委组织部工作组驻地,这么丁点儿小事他都认真地想,非常时期一切都要考虑周全,坐出租车途中遭劫怎么办。自己的司机会武术,是保镖,让他送自己去宾馆,增加一道保险。
“你等在车里,不用上楼。”
临近宾馆,高昂叮嘱司机。
电子感应门前,礼仪先生给高昂开开车门子,礼貌地接他下车。
高昂也没问任何人,直接乘电梯到十六楼,敲1600房间的门。
一双眼睛盯着高昂走进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房间,其实他等电梯时见到了这双眼睛,和这个他当成旅客的人同乘电梯到十六楼,他没在意的人正是跟踪他的人——铁子。应了那句老话: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并非他因走入宾馆而放松了警惕。
那一时刻,高昂思维异常地活跃,一件件刘海蓉的事在头脑里翻腾,见到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人怎样说,从哪儿说起,他需在乘电梯时想好。杀手近在咫尺,只要他起些疑心,注意观察铁子走路的姿势,就不难想起那个夜晚蒙面刺杀自己的人,可惜他没那样做,失去一次识别,对杀手的识别。
大胆帮了铁子的忙,他尾随高昂的车子到宾馆,知道被跟踪的目标到什么地方就可以了,用不着紧跟到楼层,这样做最容易暴露自己。铁子有铁子的主意和本事,他想:一步不落地跟踪目标,不会引起目标的疑心,远距离地瞟着,反倒会让目标注意和发现。
“他到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房间?”铁子大脑转速加快,揣测高昂做什么……心里一颤:“不好!”
铁子把高昂进省委组织部工作组房间的目的,和刘海蓉的前途相联系,深感不妙,冲动地差一点儿让他做出荒唐的事,等高昂出来,就在走廊里结果了高昂。
宾馆走廊经常有人来往,不宜长期呆在那儿。事情重大,得马上向老板汇报。他下楼回到车上,给林松打了电话。
“你回来,马上。”林松说。
与高昂的谈话在一个套间里进行。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一位姓艾的处长接待高昂,还有一位女干部做着记录。
“……刘海蓉和他的情人,用代母的方法生了一女孩。”高昂说。
“那个女孩现在哪里?”艾处长问。
“秘养在寿星山庄九号别墅里,雇用了一小保姆伺候女孩。”高昂说,“刘海蓉的丈夫是刑警支队长,不便养在家里。”
艾处长问:“那个男人……哦,女孩的爸爸是谁?”
“不知道。”高昂如实回答。
“你说刘海蓉和他的情人用代母的方法生了一女孩,根据呢?”
“有,根据有。”高昂拿出那份“代母”合约,递给艾处长,“她们签了份合约。”
艾处长看一遍“代母”合约,然后递给女干部,眉头还皱着,他说:“这是一份复印件。”
“是复印件。”
“原件呢?”艾处长问。
“崔总交给刘海蓉了。”
“为什么交给她本人?”艾处长问。
“作为交换条件。”
“交换什么?”艾处长问。
“长寿湖的开发权……”高昂讲了交易过程,真实地讲,甚至于崔振海以此威胁逼迫刘海蓉把长寿湖的开发权给巨眼水业的事都讲出来,他不是考虑不周的信口开河,有明显的目的性,让省委组织部工作组认为他诚实,诚实可信,取得组织信任,自己说话的份量就大不相同了。
“你们得到了开发权?”
“是的,他惹火烧身,招致杀身。”高昂趁机把话引到刘海蓉指使人杀人的主题。“‘代母’合约使我们崔总丧命。”
艾处长迷惑不解,他的表情严肃得像尊雕塑,每一道皱纹都有楞有角,透出庄严。
高昂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组织部的领导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然他们不会现出那样的表情。他趁热打铁,说:“不仅是崔总被杀,最先接触此合约的于成以及‘代母’合约的乙方丁晓琴也被杀掉了。还有我,他们怀疑我也知道‘代母’合约内幕,曾派杀手……”
艾处长的眉头成了崇山峻岭,他谛听高昂的讲述,心里刮起九级风暴,无法平静。面前这位反映情况者,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假如事实真是如此,刘海蓉这样的干部还能提拔吗?
室内空气凝固了。
许久,艾处长说:“你向公安机关谈过这些吗?”
“谈过,和佟局长谈过。”高昂说。
艾处长听后没说什么,问:“你先前提到九号别墅,刘海蓉有一套别墅是吧?”
高昂没立即回答,他心里清楚艾处长的提问,涉及到刘海蓉的廉政问题。实际情况他的确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她的私生女秘养在那里,至于别墅是不是她的,不清楚。”
高昂走后,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立即开会,艾处长向全组成员通报了高昂反映的情况。大家一致认为问题非常严重,有必要向部里作汇报。
会后,艾处长向省委组织部长作了汇报。
部长指示工作组,马上向辽河市委讲明情况,本着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任,请他们一定调查清楚刘海蓉的问题。
“我去见冷书记。”
艾处长去了辽河市委,冷书记在自己办公室等他。
2
阎所长正率领全所的干警在长寿湖周围寻找证人,为提高工作效率,九名警察分了五组,两人一组,阎所长自己一组,他去了障子边屯找耗子。这只耗子很少安分在洞穴里,他到处乱窜,阎所长竟然想崔振海被杀的那个黄昏,耗子在湖边闲游,说不定就看见了杀手。
耗子的家在村子头,最西边的一家,三间正房。阎所长来过耗子家,进屯没用问路,沿着曲曲弯弯肠子似地路,蛔虫子一样地爬过来,一个树枝垛造成了梗阻,他不得不拽开几棵树枝子,清理道眼儿走过去。
在黄泥院墙外忙碌什么的耗子,打招呼:“阎所。”
“总没大没小。”阎所长责备口气说。
“阎舅。”耗子急忙改口。
“你爹在家?”
耗子朝房子望去,神秘地说:“和老太太唠嗑呢。”
“老太太?新来的?”
“才踅摸(找)的……爹!我舅来啦。”耗子朝院子里喊。
耗子爹痰音浓重的声音传出来,没见人露面:“哪个舅?”
“穿黑皮靴子的。”耗子说。
阎所长迷惑:“你们爷俩说啥隐语?”
“我爹说伪满的警察都穿黑皮靴子。”耗子说。
“瞎呲!我是伪满警察?”阎所长训斥他。
耗子爹出来,古铜色的脸膛显得很结实,他是典型的车轴汉子,奔六十岁的人了,还不停地找女人,答案不难做出了。
“船坏啦。”耗子爹说,他要先发制人,为了不出船。
“怎么找你就出船?”阎所长不客气地往院子里走,“姐夫,就不行到你家串个门。”
“挑邪理。”耗子爹和阎所长一起进屋。
一个年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对生人到来还有些不好意思,手没处搁没处撂的样子。
“噢,这是你新大姐。”耗子爹介绍说。
阎所长觉得耗子爹的介绍有本末倒置的味道,叫姐夫,他该是娘家人,自己的姐,还用别人来介绍吗?情况特殊,他的表姐早死掉了,从这层关系上说,耗子爹永远是自己的姐夫,他找一百个女人都是姐,都得朝人家叫姐。
“姐。”阎所长入乡随俗,或者说按惯例,称呼面前的女人。
“哎。”女人应声很小,羞羞答答的样子。
终归叫了姐,亲戚了嘛,交流的障碍——墙很快拆除。
当阎所长说起崔振海被杀的那个黄昏,女人急迅地低下头,有意回避他的目光。
刑警出身的阎所长捕捉到了,这个女人知道什么?
女人见阎所长望着她,脸发热,生出火来,惶惶地她想逃走,拿起壶做去烧水状,没迈过门槛,听到叫她的声音:
“姐,给我倒一碗水。”
女人逃跑的念头被这一声姐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壶装着大半壶开水,本来就不用再去烧,她回身给阎所长倒杯水。
耗子爹对女人说:“不是别人,咱们说了吧?”
女人脸上再次出现羞涩,她嗫嚅着:“那什么……”
耗子进来,女人不往下说了,显然耗子在场就没法说,阎所长扬下手驱赶耗子:“你找个地方呆一会儿,我们说说话。”
“啥事呀还背着人。”耗子不情愿地离开,叨叨咕咕:“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耗子爹做了件多余的事,在儿子走后关上里屋门,怕儿子偷听,探出头,确定耗子走远才缩回头,对女人说:“走了,你说吧。”
“那天……”女人讲述。
其实乡间男女情事绝对不比城里逊色,他们的浪漫接近原始,野味十足,说在嘴巴上,还是文明些好,落实到行动上——最后一步,说文明话的人也不会反对粗野。耗子爹和这个女人,他们省略许多步骤,差不多一步到结果。
“你那么大岁数还能拉得动大栓?”女人说。
“不信你试试。”
“也就说说。”女人仍然不信。
女人的聪明就在这里,她使用的是激将法,目的**裸。
耗子爹心有灵犀,说:“到我家去。”
“还是去湖边。”女人选择了幽会的地方。
女人是屯中的新寡,她的丈夫刘蔫巴刚死不久。耗子爹经常在湖边和某某女人野媾,据传耗子爹下身长着的东西不是人的东西,是驴东西,是虎东西。
刘蔫巴的女人在刘蔫巴还活着的时候,意外地在湖边碰上耗子爹和一个邻村的女人做那事,离得近,她真切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是饿死鬼托生的。”
“管你饱,我带来一麻袋公粮。”
“你五十八了……吃几年返销粮吧?”
“我是粮囤子,取不完。”
“吹!我的底儿空啊!”
“你的男人从来没喂饱过你,所以你总感到饿,底儿就空。”
“你能让我吃饱?”
“怕撑坏了你。”
“吹!”
“没听说么,我给撑死了好几个大娘们。”
“天底下只听说饿死的女人,没听说撑死的女人。”
“今个我让你做天底下第一个被撑死的女人。”
刘蔫巴女人躲在茂盛的蒿草丛中,旁观一场轰烈的战争,假若那场战争没有严格的规则,她想加入那场太**的战争。
战争间歇,交战双方总结战争。
“咋样,饱了吗?”
“沟满壕平,顶脖啦。”
“瞎子看地图,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儿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呢!”
“你儿子?”
“耗子呀!”
“嘻,你两头都行。”
“歇一歇,我还要喂你呢。”
“你真的还有米?”
“有,几麻袋呢。”
如今,刘蔫巴女人和耗子爹来到昔日的旧战场。秋色渲染了蒿草,秋天并没使蒿草稀疏,掩蔽住两个**者绰绰有余。
如果用场次来计算他们的战争的话,到了第三场开始天已近黄昏,使用**来形容两个相拥者不十分贴切。有时战争也充满美丽,他们把一场战争进行得轻松愉快,刘蔫巴女人先后坐起身两次,被摁下后,她说:“湖北沿儿,有个人钓鱼。”
“管我们屁事。”
刘蔫巴女人第二次坐起,她眺望,被拽倒,她说:“钓鱼的人被另一个人扔进湖里了。”
“管我们屁事!”……耗子爹用罕觏的目光望着阎所长。
“你姐夫老说管我们屁事!”女人怨艾地说。
阎所长一口喝干凉在手里的茶叶水,说:“姐你看到了一场凶杀。”
“凶杀?”女人紧张起来,有些口吃:“钓鱼的人……”
“对,他被人杀了,扔下湖。”阎所长说,他接着问:“你看清那人的脸面没?”
“模模糊糊的,不真亮。”女人说。
当时,他们所在位置是长寿湖凹的部分,也是障子边屯离对岸最近的地方,他们刚来时,崔振海还没到湖边来。
“这儿不会有人来吧?”
尽管是女人选的地方,到了地方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瞧,豆大的人儿都没有。”耗子爹说。
长寿湖周遭空****无人,女人的目光搜寻一遍湖边,活物只看到几只游弋湖面上的野鸭子。
“你怕鸭子?”耗子爹问。
“我怕人。”
“哪儿有人?”
“你不是人呵?”
“对,对对,我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驴。”
耗子爹听后油然而生自豪感,驴这个词中性,有时用它来骂人,有时用它夸赞人,尤其是说你性功能,驴不是所有男人都可佩戴的光荣称号。
“刘蔫巴不行吧?”他得意洋洋。
“驴!”女人给他下了定义。
抛开耗子爹和刘蔫巴的女人,拿耗子的话说,他爹踅摸来女人的故事不讲,阎所长可没白来一趟障子边屯。
“烧火做饭……”耗子爹催他的女人,“拾兜(做)几个菜,我们哥俩喝酒。”
“我有事儿回所里,改日。”阎所长起身告辞,临走扔下句话:“姐夫,明天你带姐到所里找我。”
3
举报人要见佟局长,请他安排一个见面的地方。他定下在城隅的一家茶吧见面,他提前赶到那里。
一个三十出头年纪的女人来到佟局长约定的房间,她的服饰强烈地刺激眼球,身穿秋装,红帽子,白纱的裙子,红白截然分明。佟局长猜出这就是那个要见自己的举报人了。
“您是佟局长?”女人落落大方地伸过手。
“是。”佟局长和她握了握。
他们坐到一个肃静的包间里。
“我姓童。”女人自我介绍,“和您音同字不同。”
佟局长觉得遇到一位语言上交流不至于困难的女士,他亲自倒杯水给她。说:“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几年。”
“三年。”童女士说。
“是三年。”
“佟局长,冒昧问您,警方为什么无动于衷?”
“你指什么?”
“林松。”
佟局长略微思考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刚要开口,童女士说:“或许佟局长要问我为什么举报林松,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佟局长说:“当然,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童女士大概在谁的面前都会不卑不亢,和她在一起你不会颓丧。她喝口茶后,用老熟人的口吻说:“请佟局猜测一下我和林松的关系。”
一道难题摆到佟局长的面前,从第一次接到这个女人的电话起,觉得她很神秘,勇于揭发检举副市长的儿子,这未曾谋面的举报人在公安局长心中有了位置。他曾推测过举报人的动机,也猜想过她与被举报人林松的关系。通常说女人举报男人为情为恨,当然这里指那种关系的男女。面前的童女士,她过去举报林松的事情,譬如他策划杀崔振海,如此重大的秘密她能获得,那么她一定和林松很近地接触,是他身边的人或是枕边的人。
佟局长想着,他想抽烟:“对不起,我抽支烟。”
“我也想抽。”童女士说。
佟局长让烟,她说她有,抽一种女式香烟。
于是,他俩人的面前弥漫着烟雾,气氛轻松了许多。
“您认识我爸爸。”童女士说。
“你父亲是?”佟局长一时想不起来。
“老地委时他是地区公安处的处长。”
“哦,你是童建国的女儿。”佟局长有几分惊喜,尽管他调到公安系统童建国已经退休,对此人还是熟悉的。
“我爸经常说起您。”童女士眼里信任的火花在跳跃。
“你爸他好像在深圳……”
“最近搬到上海了,我哥调到浦东交行,他一直和我哥在一起生活。”童女士她点燃第二支烟,说,“爸爸鼓励我找你。”
她用了“鼓励”一词,佟局长觉得“鼓励”一词意味深长。她知道林松的罪恶行径,缺乏举报他的勇气,老公安的父亲鼓励女儿找公安局长揭发他。
“她和林松是什么关系?”佟局长扪心自问。要想猜到她与林松的关系,首先要弄清她的职业,假若她是人防办的工作人员……童女士深吸一口烟,弹烟灰时二拇指伸得很长,柔软的手指像似敲击某种乐器的键子。她语出惊人:
“我是林松的妻子。”
佟局长一愣怔,目光惊诧。
“现在还是。”童女士紧接着补上一句。
林松的妻子是举报林松的人,佟局长万万没想到。在任的妻子揭发自己的丈夫现实生活中不多见。
“您大概要问我,你们的夫妻感情是否已经破裂,我因恨才揭露他的罪恶。”童女士眸子闪烁着可以称为痛苦的东西,她说,“我俩感情一直很好,我爱他,一直爱他。”
如果说他们见面后佟局长始终观察她、品评她,现在则是以平常人在一起聊天那种目光望着对方,已经没有必要去猜测她什么。
“也正因为我爱他,才想阻止他犯罪。事实上,晚了,一切都发生了。”童女士怆然地说。
童女士是市艺校的老师,教授钢琴。她一心扑在教学上,没太在意丈夫做些什么,一位人防办主任县(处)级干部,道理也不会干什么坏事。新世纪里那些特殊年代挖掘的防空洞,在当今普通百姓眼里,它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做这样一个部门的领导干部,会有什么油水?的确,他们结婚十几年里,房子五十多平方米换了九十多平方米,再就是夫丈用贷款方式购一部捷达车,全部财产也就这些了。她始终认为贪污受贿与夫丈无关。
“他不嫖不赌,晚上呆在家里很少出屋。”她曾这样对同事夸赞夫丈。
林松是两面人,迈进家门他是典型的丈夫、父亲,有责任感,疼妻爱子。他在外做的事,妻子几乎一点也不知晓。“辽河的太子党在社会上为非作歹”风言流传,妻子担心丈夫。
“松,你是副市长的儿子啊!”
“怎么?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林松反问她。
童女士摇摇头。
“你还听到什么?”
童女士的确没听到更多的议论,她也不相信那些风言是针对自己丈夫的。真的使她对他产生怀疑,暗暗注意他行为的人是父亲,起源他回辽河探亲,和女儿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我在深圳听说林松涉黑……”童建国说。
童女士吓了一跳,她不信,说:“爸,他不是那种人。”
“但愿他不是那种人。”童建国说,“做一个好人需修行一辈子,做坏人一夜之间的事。”
童女士送父亲上飞机,分别那一刻,父亲的眼睛充满忧虑,她知道是为了她。这一刻起,她反复咀嚼父亲叮咛的话,开始观察丈夫。
一次小小的车祸后,只受了点儿轻伤的林松,添了一个毛病,熟睡中说梦话。他本人始终不知道,和刘海蓉幽会,没一次超过两个小时的,所以她也没发现林松有说梦话的毛病。
林松说梦话,对他来说是致命的毛病。他无意识说些谵语,所干的事情便泄漏出来了。听类似病中说的胡话,破译起来并非易事。她像一个淘金者,在千吨万吨矿石中遴选金子。
列举一些林松的梦话——
“站住!”
“果、果实,我说果实。”
“答应我……我。”
“谁?你审判萨达姆?”
“肚皮肚皮。”
“al-Galib(胜者)。”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童女士对这些话颇费寻思,有些话从字面上猜测,还能猜出大概;有些话字斟句酌地再加想象,最后不得其解。梦话,是世间最难解读的语言吧?一个人做的事不全能入梦,梦话的前提又得把所干的事做成梦,然后再喊叫出来。
“如此去了解丈夫,收效甚微。”童女士差不多要放弃夜半截获梦话的行动时,她惊喜地发现,他的梦话有增长的趋势。意外的收获,鼓励她监听、破译下去。
“刘海蓉你真白。”
童女士对这句话分析研究:刘海蓉,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白,显而易见是说她的皮肤。男人喜欢白皮肤的女人,冰肌玉肤嘛。
“他和一个叫刘海蓉的白皮肤女人厮混。”童女士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却不露声色,要搞到丈夫的“确凿”证据。
此种事情她不便亲自出马,童女士想到私人侦探所,本市有几家,由于不允许搞什么私人侦探,他们挂起信息咨询服务所,羊头下的狗肉还是私人侦探。
“请你查清楚我丈夫和刘海蓉的关系。”童女士对私人侦探说。
私人侦探与她签了协议,比同样的活儿多索取五千元钱,最后价是一万五千元。童女士不能提供刘海蓉的照片,一点儿资料都不能提供。
“没问题。”私人侦探说。“只要刘海蓉这个人真实地存在。”
童女士从私人侦探那儿知道了刘海蓉,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是林松的情人,他们经常幽会,分别在几所房子里,最多的是在西红柿咖啡屋。
“再后来我知道他们从小同学,重燃旧情……我抱着宽容心理,没公然干涉他们,也没发现他陷入太深……”童女士说。
佟局长听出来她还不知道刘海蓉和林松的关系非旧情重燃那样简单,陷得很深很深,他们通过“代母”形式生了孩子,这种关系还不够深吗?他心里对童女士的说法不赞同,从眼神里泄出来。
“当然,他俩关系比较铁。”童女士似乎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表述,她问:“您知道社会流行‘铁’关系的民谣吗?”
佟局长点点头。
铁关系是:一块下过乡,一块扛过枪,一块同过窗,一块分过脏,一块嫖过娼。
“我第二次雇用私人侦探,弄清了他有几处落脚点,经常与几个面相凶恶的人来往,其中一个我认得,他叫铁子,社会上的小混混。”童女士表情苦楚,漂亮女人的痛苦给人的信号更强,使你清晰地看到痛苦的翅膀飞翔。她说,“这次验证了父亲对我说的话,他涉黑。”
“仅仅发现他与小混混有往来,就说他涉黑,似乎?”
“他在梦里……”童女士讲出她的根据。
夜深人静,林松的梦话,令妻子心惊肉跳。
“崔振海,我杀了你!”林松喊了几声继续睡觉。
杀崔振海?童女士认得巨眼水业集团的老总崔振海,她教过他女儿钢琴,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
“老虎,老虎,你做干净点儿。”林松又喊。
这时,茶吧放起世界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们的谈话稍稍被打断。在这样的旋律中,他们的谈话有些不合时宜。需要调整心态,或者说适应一下。
沉默,苦涩的茶汤流进童女士的心房,朝灵魂深处浸润,她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棵苦参。
“我爱他,一直爱他。”童女士先开口,打破沉默。
他们见面后,佟局长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
“亲手把所爱的人送进大牢,我……”童女士突然哽咽起来。
《献给爱丽斯》乐曲中童女士落泪的姿态很特别,不是掩面,不是将头转向一边,或是趴在桌子上,睁大眼睛望着你,晶亮的泪珠滚落下来,洁白的胸襟上便有深色的泪渍慢慢地洇大,如一朵开在白云上的花朵。
佟局长见到一枝流泪的花,在雨后,在早晨,他们见到过如此相同的情景,是雨滴?是露珠?还是泪水?钢琴揪出一个大义灭亲女子的眼泪,从心底汩汩流出,鲜红的颜色。
4
耗子爹领着女人迈进开发区派出所的门槛,等着他们的阎所长身边多了刑警小焦和另一位男刑警。
“坐吧。”阎所长说。
耗子爹坐下,他的女人挨他坐下,目光怯怯的,她的眼睛盯着女刑警,弄得小焦犯寻思:
“这个女人为何那样眼光看着我?”
“把你所见的向市局的同志描述一遍。”阎所长说。
“描……”耗子爹没听懂,“描啥?”
阎所长说:“就是把你们那天傍晚在湖边看到的,说一遍。”
“你把我跩蒙啦,肚脐眼儿养孩子,你抄近儿来,让我们说么。”耗子爹说,他觉着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女人瞥见刑警小焦想笑,忍着没笑。当人家大姑娘面说那埋汰话,什么肚脐眼儿养孩子?
耗子爹的心眼儿并不慢,也觉得说走了嘴,自责的方式就是不说话。
“姐,你说吧。”阎所长说。
女人知道来派出所就是说事,不说不行。她问:“从头说?”
“从头说。”阎所长说。
“那天……”女人讲述。
一个警察进屋把阎所长叫出去。
在门外,警察说:“阎所,佟局电话找你。”
“他们到了吗?”佟局长问。
“正谈着呢。”阎所长说。
“谈完带目击者到局里模拟画像……”
阎所长一一记下局长的指示。放下电话刚要离开,铃声又响,他转回身接电话:“喂?喔,刘主任。”
刘海蓉打来电话,说开发区准备召开一次安全保卫会议,让他过去一趟,商量商量会议内容。
“现在能过来吗?”刘海蓉问。
阎所长寻思,开发区主任亲自打电话,说明有要事找他,轻视不得。派出所业务归市局管,党务工作什么的归开发区领导,包括他这个所长的任用需征求开发区的意见……可是,局里令他率全所干警参加破案,正和目击证人谈话呢。
“阎所长,我等你。”刘海蓉说完挂断电话。
阎所长思量还没做出去与不去的决定,刘海蓉哪里等他思量完,最后的语气就是命令,叫他到开发区去。
甭区别轻重缓急了,刘主任找和破案背着抱着一般沉。他决定到开发区见刘主任,临走他向刑警小焦交代一下。
走廊里,阎所长对小焦说:“我得去开发区,刘主任叫我。”
“什么时候回来?”小焦问。
“说不准,你们照常进行别等我……他们讲的咋样?”
“很有价值,那个女人对杀手印象深刻,说得有鼻有眼。”小焦对目击者很满意。
“那好,那好,再详细问问,耗子他爹整日在湖上转游,说不准还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阎所长说,“耗子爹话语迟,得挤牙膏。”
“其实不然,他挺爱说的。”小焦说。
“那他一定喝啦。”
“喝什么?”小焦问。
“酒。”阎所长说,“喝上酒他就精神,话也多。”
“不像喝酒,头脑很清醒。”
“他从来不喝多喝醉。”阎所长欲走,最后交代:“佟局指示,做完笔录带他们俩去局里,做模拟画像。嗯,我去了。”
“阎所,”小焦叫住他,问:“怎么一问他们在湖边干什么,女人就神色慌张,你问过他们吗?”
阎所长说:“别问他们在湖边干什么了,别问。”
小焦疑惑的目光望着阎所长走出派出所的门,而后回到屋子里,继续做笔录。
刘海蓉在自己的办公室等阎所长的到来,呈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风起云涌。风从心里朝外刮,办公室里黑云压城城欲摧。明后两天对她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第一件事,袁亮手术。
今天早晨上班前她去了医院,像似心灵感应,袁满知道刘海蓉要来,早早地在住院处楼前等候,翘首朝十字街口上张望,她的车总是在十字街口的红绿灯处转弯,直奔医院开来。
或是太早的缘故,街上的车和人稀少,还没到上班的高峰,医护人员涌入大楼的情景要过一会儿才发生,一到那一时刻,袁满看着窃笑。他想到乡下放羊出圈是如此景象。
刘海蓉的车子在袁满的盼望中进入袁满的视线,他迎着车子跑过去,致使车子在半路停住,刘海蓉下车。
“刘大姐,定啦!”袁满见面就说。
刘海蓉稍微一愣神。
“亮亮后天手术。”袁满总算表达清楚。
“太好啦!”刘海蓉闻此,喜出望外。
袁亮进入隔离病房,割断了除医护人员以外的一切人员接触,防止接触感染什么的。
“桂芬呢?”刘海蓉问。
“到铁通话吧往家里打电话……”袁满说得眉飞色舞,说妻子给家人报喜讯,他说,“医生说,手术后袁亮病就好了。”
刘海蓉何尝不希望那样啊!她比农民袁满懂得更多的医学知识,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不是一般外科手术那样简单,拿掉病灶术后不感染算了事,袁亮的手术相当复杂,植入干细胞后,关键看它是否能工作,是否产生白细胞,不然会出现爆发似地感染。
医生对刘海蓉说:“生了白细胞才算成功,否则……”
“否则怎样?”刘海蓉心房一紧,胸口一疼,问。
“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刘海蓉继续咨询:“最大的极限是多少天?”
“什么?”医生问。
“我是说生白细胞……”
“最多二十一天。”
“没有超过二十一天的?”
“除非奇迹发生。”医生见刘海蓉忧心忡忡的样子,带着几分安慰地说,“袁亮和捐献者的配型相当理想,经几位专家的论证,袁亮手术成功没问题。”
第二件事,拟任省管干部公示明天结束。
省委组织部到辽河后,刘海蓉十分关注公示情况,应该说特别的关注。她升迁的最后一道门槛,过不去这道门槛的大有人在,别小瞧社会监督,哪个爷如此关头给捅上一封信,或举报你什么问题,恐怕提拔就渺茫了。市委组织部里有她的朋友,她问过了,回答是不大清楚,说没听到不利的反映。
之前,刘海蓉最担心的是有人揭露她“代母”的事。如今,晓知内情的人相继让林松给清除,危险的人物崔振海——他接触过“代母”合约——也清除了。似乎扫清了道路,“代母”成为永远的秘密。
但是,刘海蓉对林松所采取的手段始终反对,甚至竭尽全力地阻止,最终,谁也阻止不了霹雳。即使有一天她升为副市长,而且完全是因为清除了崔振海等人的结果,她也反对林松杀人,义无反顾地说:不!
刘海蓉怀着三分喜悦七分忧虑的心情等待明天的来临,七分的忧虑足可以刮起三到四级风,饱含惶惑的风。
哐!哐!两声敲门。
“请进。”
阎所长走路一伸一缩地来到刘海蓉的面前,平常他走路的姿势很正常,一到领导面前,特别是和他关系比较好的领导面前,头一缩一伸的整个人像只弹簧,明显是耍怪。
“刘主任。”
“坐,坐吧。”
如何开安全保卫工作会议,说商量还不如说是走走场,刘海蓉把什么都想好了,会议内容、会序、时间、地点都确定了,征求他的意见,或者说向他打个招呼。
阎所长发出如下的声音:
“是,是。”
“对!对对!”
“很好,好。”
“阎所长,”刘海蓉说:“你成了表决机,怎么……”
“挺好,刘主任安排得挺好。”
有关安全保卫工作会议研究结束,阎所长自如地应付了一项差事,他的心顿时飞回派出所,飞到正在办的案子上。
“没别的事,我走了刘主任。”
“小坐一会儿,你总是来去匆匆。”刘海蓉挽留,她把阎所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商量开会只是一个借口,要从侧面了解她关心的事情。
今天早晨接她上班,司机王晖说:“警察又折腾。”
“折腾什么?”
“他们在长寿湖周边,一家一户地找目击杀害崔振海的证人。那架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找到了吗?”她问。
“不知道,派出所倾巢出动,我去办身份证找不到人。”王晖说。
警察重新寻找杀害崔振海的目击证人,不会是心血**吧?假如他们确定现场没有人目击,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来找目击证人?一定是有了重大的线索,此事不可掉以轻心,要问问清楚。
阎所长出于礼貌,也有和刘海蓉个人友谊的成分,他坐下来,打算坐一小会儿。
“最近在忙什么,老没见你的影儿?”
“忙懵喽,崔振海的命案,全所的人都上了案子。”他说。
“杀手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下开枪行凶。”刘海蓉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此案重大,省厅挂牌督办,限期破案。我们佟局向市委做出保证,一个月内破案。”阎所长说,“全局几百人上了案子。”
“崔振海案子恁难破,兴师动众的。”
“快透亮了。”
“是嘛。”
“铁鞋踏破,我们找到了血案现场目击者……”阎所长三言两语说了找到耗子爹他们的经过,再次站起身,“我走啦。”
刘海蓉没留他。
大难临头的感觉油然而生,找到目击者警方破案的脚步加快,案子真的破了,危及到林松,他在劫难逃。
“告诉他吗?”刘海蓉一时拿不定主意。
5
林松的嗅觉比刘海蓉灵敏,警方破案的进程他虽然说不上了如指掌,大体清楚。当然核心的机密他不知道,例如对铁子的秘密监控,包括对他本人的监禁。
像找到了崔振海血案现场的目击者这类大路情报,隐蔽的渠道秘密传给他。
“老虎咋搞的?竟留下了痕迹。”林松听到此消息后,倒没怎么吃惊,心里埋怨老虎。
当时派老虎去做崔振海,而不是三儿,更不是铁子,原因是老虎以做事精细赢得自己信任的,想不到他也出了纰漏。即便此事不会坏了大事,但毕竟也是麻烦,警方必然抓住这条线索穷追下去。
林松对事情的结局有个大估计,也是最坏的设想,逮住老虎。那又能说明什么?充其量对社会宣布,崔振海的命案破获,抓到了杀手。警方也无法知道杀掉崔振海的真正原因,朝更坏里想,老虎招了,也只能供出我林松叫他去杀崔振海,为什么他回答不出来。三儿、铁子他们统统被抓,统统招供,也只能说出幕后指挥者。千条线,最后都得从我林松这儿穿过去,我要是不让任何人穿呢?
林松早做好了关键时刻折断自己这根针的准备,掐断警方往深入追查。
“海蓉不能受到丝毫的伤害。”
林松决定对崔振海等人动杀机时,就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他列了这样一道在外人看来艰涩难懂的公式:血酬——海蓉平安。
血酬指的是什么?大概是他的生命,用生命换得情人的平安。假若我们推理正确的话,这个公示应重新例出:血酬——爱——海蓉平安。
公式到底蕴涵着什么更丰富的意义,权威人士是林松,由他做出的解释才具有权威性。但是,此时此刻最好别去问他,他的心情很坏。瞧,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墙角的酒柜像酒专卖店的橱窗,陈列着数瓶洋酒。他走过去,选了一瓶拿到板台上,小心翼翼地起开瓶盖,倒出一小杯品尝。而后,他将那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倒进瓶子里,慢慢沉落下去的微小颗粒状物,如夜空中流星陨落,接近瓶子底部它们完全被融化,像无数杀手潜伏在各个角落。
一瓶子杀手摆在林松面前,他凝神地望着它,目光极其复杂,天知道他此时触景想什么。
“铁子。”他自言自语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铁子在市宾馆发现高昂走进1600房间,急忙向林松报告,林松令他马上撤回,到乾见他。
林松半躺半坐在沙发上,浓浓的烟雾包围着他,从远看好像他整个人都烧着了,四处冒着烟。
“他到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驻地?”
林松接到铁子的报告,心里一惊。这是恶兆头,高昂去找省委组织部工作组干什么?显然与拟任的这批干部有关,再具体点说高昂是冲着刘海蓉去的。
“妈的,这个丧门星!”林松恨骂道。
骂也只是解解气,表明愤怒而已。高昂亲自找工作组谈,手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撂倒刘海蓉的东西。
“那份‘代母’合约!”林松翻然悔悟,忽悠坐起来,“坏啦。”
把合约放在省委组织部工作组的面前,“代母”违时绝俗,逆天逆理,刘海蓉还能提拔?绝对不能。一切努力瞬间化为乌有,苦心制造副市长的努力付诸东流。
铁子来了,规矩地站在林松的面前。
林松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看准啦?”
“我和他同乘一部电梯上的十六楼,亲眼见他进了1600房间。”铁子说。他说话时紧紧盯着主子的脸。
林松并没看铁子,边抽烟边听他讲。
“今早他从自家出来,公司的车接他到班上,九点左右他下楼,又是公司的车送他去市政府宾馆……”
林松扬了一下手,不让他说下去。
铁子立刻哑口无言。
林松吸烟,狠狠地吸,用前一支烟烟屁股对燃后一支烟,近乎贪婪地吸,架势几百辈子没抽到烟了。
铁子听见香烟燃烧的沙啦啦的响声,酷似燃烧枯树叶子的声音。小的时候住平房睡火炕,为暖炕他搂回树叶子,填进馕灶子(灶口),燃烧的沙啦啦声,令孩子们兴奋,响声过后是一夜的热炕,一夜被窝暖和。现在铁子听到已远逝的声音,非但没唤起暖意的回忆,相反产生恐惧感,打心里朝外寒冷,他像一只受惊吓和遭攻击的蛤蜊,合拢硬壳,双臂聚拢,两只手夹在两腿间。
铁子声音很浅地说:“放虎归山,对我们不利。”
“那你说咋办?”
“做了他。”
“铁子遇事你过过脑子,这种时候我们去动他,还不等于站到大街上喊:我们杀了高昂。”林松说,“用脑子。”
“是,老板。”
“你住在哪儿,铁子?”林松问。
“八道街,利民社区。”
“你先回到那儿,深居简出。”林松交代他怎么做,最后说,“哪儿也不要去,我随叫你随到。”
“是。”铁子起身。
“把车存到停车场,打的回去。”林松掏出一叠钱扔给他,说,“没事了,你去吧。”
“我走了老板。”铁子离开。
铁子人走了,他的影子一直在林松眼前鬼火似的幽幽跳蹿。他开始思谋如何处置铁子,几次想到父亲给他讲的忠诚故事,一只狗对主人无限忠诚的故事。
“猫是奸臣,狗是忠臣。猫嫌贫爱富,谁家给它好吃的猫就去;狗却不然,正如老话说的那样,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对它的主人忠心耿耿。”林松的父亲总是在他要讲的故事加上这样的前言。
陈船口镇在“文革”的岁月里发生过许多不堪回首的事,也有那么几件值得人们记忆的。林松接受父亲的传统做人教育,便是那个动乱岁月里发生的事情。
镇委陶书记被造反派专政了,他当过国民党的骑兵班长,这就是历史的污点,也是被关进牛棚的原因。
“我是当过国兵的班长,可我早早率全班骑兵投诚。”陶书记据理力争,“四战四平我参加了……”
“混进革命队伍!”造反派说。
陶书记被关进牛棚的夜晚,人们听到狗叫,焦急地叫。
“陶书记的狗。”人们私下议论。
“那狗咋能离开他,陶书记把它当成儿女来抚养。”
陶家的狗那个夜晚要出去,被陶书记的爱人锁在屋里,于是它倔强地要出去。
“我知道你要去找他,可是不行,看押老陶的基干民兵有枪,”陶书记的爱人对狗说话,“有枪你懂吗?”
狗不懂,还是叫,用爪子挠门。
“听话,黑子。”陶书记的爱人抱住狗的脖子,叫它的名子,脸贴在它的头上,它慢慢地安静下来,她说,“明天送饭时我带你去看他。”
黑子不叫了,可它瞪着眼睛不肯睡。
陶家夫妇没儿女,陶书记已经无法生育,攻入四平街忽遭手榴弹袭击,他的裆中之物割韭菜似的从根削掉,他的妻子才二十二岁啊!
“你去和别人……”陶书记挥着手枪逼着年轻的妻子去找男人,黑洞洞的枪口后面是一颗善良的心。
妻子没离开他,也没找别的男人,苦守着丈夫。他到陈船口镇任职时,已经过了四十岁,膝下无儿的孤单日子里,他们养了一只通身黑毛的狗,给它起名字:黑子。
翌日,陶书记的爱人带着黑子去给陶书记送饭。这一次,黑子记住主人住的准确位置——土墙大院内的瓦房里。
陶书记有时被揪出去挂上牌子游街,有时要遭皮肉之苦的过堂,剩下的时间圈在一个屋子里。他的最大自由空间是目力所及的栽满丁香树的院子,再往远望便是一堵泥墙,高高的生长着蒿草的围墙。
造反派不允许家属给送饭,统一吃号饭,陶书记没机会见到爱人和黑子。他想念他们,对着月亮呼唤他们的名子。
黑子跑来看主人,被造反派拦在院外,轰赶它。
想见到主人的急迫心情不可阻挡,它绕到后院跳围墙进来,匍身在丁香树里,它懂得藏好自己不被造反派发现。
陶书记隔窗户和黑子悄然地对望着,它每天上午来,晚上走。一直持续近两个月。后来的一天,黑子望着熟悉的窗口空**,不见主人,冒险爬出藏身的树丛,攀上窗户台,看见僵硬在炕上的主人,它不顾一切地狂吠。
造反派见到一只狗扒窗户,过来轰赶,它愤怒地扑向他们,一个人被咬伤。
“打死它!”
造反派举枪射击,黑子逃出院子。
陶书记冤死,爱人忍气吞声把他埋葬在西坨子间,那时还允许土葬。
“走吧,黑子。”
烧完纸,陶书记的爱人叫狗。
黑子趴在主人的坟墓前,不肯动弹。
她想它一定很伤心,就让它独自呆一会儿。她一个人回家去了。
傍晚黑子没来家,天完全黑了它仍旧没回来。
陶书记的爱人到西坨去找,黑子还趴在坟头。
“我们回家,黑子。”她哄劝它。
黑子没动,她只好把它抱回家。
黑子没吃晚饭,静默地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不动也不叫。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见黑子的铺位空了。她在门前唤叫黑子,它没应声。
“一定又去看他了。”她猜到黑子去了墓地。
黑子整日趴在主人的坟头不回家了,它静静地趴在那儿,日渐消瘦下去,坟上长出青青新草,它的身上的毛枯草似地竖立起来,在风中凄然地摇**。
“回家吧,黑子。”她声声地呼唤它。
它就是一动不动,忧伤的目光望着坟墓。
再后来,她发现送到墓地的食物黑子没吃,它开始绝食。再后来,黑子死了,她见到黑子死后没闭眼,凝了的眸子还望着坟头,眼角的泪还没干涸。
这个故事成为林家育子的教材,林松耳熟能详。他铭记下这个故事,逝去的岁月把一个很长的故事缩短,那情景就和晒葡萄干差不多,最后剩下的精华,嵌入林松的灵魂里。
忠诚,林松这样理解黑子的故事。
黑子——铁子——黑子——铁子,林松将两个名子拧成一股绳,拧成一段叫忠诚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