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史迪威带着对缅甸溃败沉痛而深刻的思考，带着遭受愚弄而醒悟的愤怒，拖着带病的身子，十分艰难地踏上了蒋介石黄山官邸的石阶。这些沉重而坚实的条石垒成的石梯阶，在史迪威的眼里，就像蒋介石的政权，那么冰凉而又坚硬、保守、顽固，他对这长长的石梯阶反感透了。可他抬头望去时，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已经迎了下来，蒋介石夫妇亲亲热热地从两旁搀住史迪威的胳膊，连声说：“让你受苦了。”“你叫我们真是担心透了。”

他们一边寒暄一边将史迪威拥上了山去。

“当我从罗卓英那里听说你们步行去印度时，我真担心你会发生万一，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我可无法向罗斯福总统交代呢。”蒋介石在史迪威身旁握着史迪威的手，有些兴奋地说着。

“当听说你到了英帕尔时，我们心里才踏实起来的。”宋美龄甜蜜地微笑着说道。

史迪威在这种虚情假意的气氛中直感恶心，只是出于礼貌，才淡淡地笑了笑。

蒋介石和宋美龄挽着史迪威走进了山顶客厅，宋美龄挨着史迪威坐到了藤沙发上，并为史迪威点上了一支大雪茄。

“我们虽然最后主动撤离了缅甸，但我们还是打了许多漂亮仗的，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场上是扬了国威的。”蒋介石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好像是怕伤害了史迪威的自尊心。

史迪威冷笑了一下说：“委员长，我想用不着安慰我了吧，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在缅甸是遇到了惨败。”

蒋介石惊愕之后，便是沉默不语，为了改变屋里的气氛，宋美龄把一盒美国巧克力糖给史迪威递了过去，史迪威拣了一块放在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半晌，蒋介石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漠然地说道：“这次入缅作战的失败，首先是英国人怯敌，放弃了西线，造成了日军对我军右翼的威胁。当然，你是我的参谋长，要说战场指挥有什么失误，那是由我来承担责任的。”

史迪威一下子就火起来，激动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如果真的按我的办法去打，也许根本就不是这么一个后果。你要我全权负责指挥中国军队，我下令攻击同古，连英国人方面的坦克都调集到了，可你却亲自把命令下到一个师、一个团去，让他们按兵不动，甚至下令全线后撤，这不把指挥系统全搞乱了吗？我还怎么指挥？我还怎么负责？”

蒋介石听着史迪威的这些话，就像是小肚子被史迪威那双尖皮鞋狠狠地踢了一脚样的难受。他铁青着脸，目光停在一边，牙关咬得紧紧的，十分不自在。宋美龄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将军会把问题这么直端端地捧出来，完全不像中国官场上那种曲折而富于心计的表达方式，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蒋介石受不受得了。

“当然，英军过早退往仁安羌对战争是有影响的，可是杜聿明畏敌主动放弃同古，第六军见日军就跑，兵败如山倒，以致日军**，全部切断了我们的退路，造成了整个缅甸战场的溃败。我建议，对临阵脱逃的第六军军长甘丽初实行枪决，55师和93师的师长都该枪决。杜聿明如此畏敌不前，坐失许多机会，当部队渡过伊洛瓦底江后，我命令他尽快去密支那，可他忙着抢运英国人丢下的物资，耽误了三天的时间，让日军抢先占领了密支那，致使中国军队的归路完全被截断。这次他又擅自将军队开进野人山，雨季又使新22师、96师和200师遭受了严重损失，像这样的指挥官是应该送交军事法庭审判的。当然，我很钦佩中国的士兵，他们丝毫不逊色于世界任何国家军队的士兵，他们不怕吃苦，英勇善战，只要我们很好地使用他们，他们是什么奇迹都可以干出来的，可是他们的长官又太不珍惜他们的生命了，错误地指挥常常使他们的生命白白地被葬送掉。”

史迪威吸了两口烟又继续说道：“像戴安澜将军和孙立人将军那样的指挥官，我也是很钦佩的。戴安澜将军死得很壮烈，我已向陆军部要求授予他军团勋章和荣誉证书。戴安澜、孙立人这两位将军也同样是中国将领，为什么他们带领的军队就有那么强的战斗力？这不能不让我在战败之后，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史迪威这种棍棒交加似的指责，弄得蒋介石目瞪口呆，他不管蒋介石能否经受得住，只管着把中国军队的问题统统抖了出来。

蒋介石瞪着大眼，目光碌碌，呼吸也加快了，他真恨不得站起来给这个鹰眼大鼻的外国参谋长两个耳光，因为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样侮辱自己和自己的军队。这算是什么参谋长，完全是骑到自己头上的太上皇了。蒋介石对英国人早就失望了，而对美国人无论如何要忍耐，不能再失望了，这史迪威也是不能得罪的，因为他手里还攥着租借法案物资的分配大权呢。蒋介石心里想，参加这个盟国有个屁用，滇缅公路丢掉了，而日本人都打到云南边上来了。那个美国空军少将杜立特空袭日本后飞经中国，日本人立即反扑，中国的浙江省又遭到日军的大举进攻，付出的代价够大的了。中国是盟国成员，但是却不能参加联合参谋长会议，还说是为了保密，那些帝国主义根本没有把中国平等看待过。那些天，蒋介石苦恼得快跳长江了，他有时真恨不得马上派人去日本投降，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可是他也看到那个汪精卫，一旦投靠了日本，就遭到全国人民的唾弃。如果这个时候自己有个什么变化，那不好死了共产党，人民都会统统跑到他们那一边去的。如今这位史迪威那么不客气，像是把什么破烂都抖出来了，让蒋介石看个够似的。

蒋介石竭力稳住自己，他面带笑容，不住点着头，听史迪威往下讲。

史迪威停了一下，又点燃了一支雪茄烟，继续往下说道：“当然，我谈这些是要让蒋委员长看到你的部队的真实状况，因为没有任何人敢对你讲这些，你听了这些，应该考虑下决心改革这样的军队。否则是不可能承担起抗日的任务的，我们美国也不可能把军火拿去武装这样的军队。”

蒋介石连忙挤出笑脸：“是了，是了，我们要总结缅战之经验，以利整训军队。”

史迪威打开自己的手提图囊袋，取出了他在印度就已经起草好了的军队改革方案，递到蒋介石的手里，蒋介石草草看了一下标题，就递给了宋美龄。宋美龄看了几行就叫起来了：

“哎哟，这不是十年前德国将军们改革中国军队的方案么？”

史迪威忙解释说：“不，这与那些德国将军的方案根本不一样。你看，目前中国的300个师铺在全国各地，可是每个师缺员都在40％以上，而当官的却按满额领饷，他们都发了财了。可是这样的部队怎么个打仗呢？我认为必须把一些师进行合并，使每个师都成为满员师，这样的整师有100个就足够了，然后把现有的美国武器先装备30个师，他们的战斗力要比现在的大得多，可以挡住日军的进攻，坚持到盟军对日军的反攻。”

蒋介石禁不住嘿嘿笑出了声：“史迪威将军，你不懂中国的政治。我问你，你合并谁的部队？你谁家的也动不了，平日里遣散军队都是个麻烦事，那会造成暴乱和兵变的，何况目前是什么时候？内忧外患如此严重，使不得，使不得。”蒋介石那个脑袋不停地摇晃着，看了真叫人想发笑。

史迪威毫不顾及蒋介石对这个改革方案有没有兴趣，还是打断了蒋介石的话继续往下说：

“军官必须进行全面筛选，有能力的提升，无能的军官，像杜聿明那样的，资历再深也要坚决撤掉，否则我们的物资运来越多会越糟糕的。你必须选出一个可以信赖的总司令，他对你全权负责，至于他在下面怎么搞，让他放手干去，任何人不能插手干涉。”

蒋介石从宋美龄手里拿过史迪威起草的那份关于改革中国军队的报告，后面附有译文，他草草溜了一下说：“好吧，我们再议一议，你辛苦了，听说你得了黄疸病，不宜久谈，也不要操之过急，那样是会伤身子的，你还是多多休息吧。”

史迪威感到自己好像是在跟一个没有信誉的小人在胡搅蛮缠。蒋介石对不合他口味的东西，一点也听不进去。他只能成天沉溺于那些肉麻的吹拍之中。史迪威真担心自己在印度写的那份整整60页的改革方案是白费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