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0月19日,重庆的早晨。叫人无法忍耐的阴雨天气总算是过去了,一夜的西北风把泥泞的道路都吹干了,天边很早就现出了鱼鳞般的朝霞,气温显得低了许多。
史迪威将军昨夜听取刚从延安回来的谢伟思汇报情况,看了一大堆关于八路军、新四军的军事情报资料,这些东西对他格外有吸引力。哪怕是些极为简单的图表或是一些一串串的阿拉伯数字,对他来说都是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的,他在这些情报中想象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抗日战争的壮丽的场面,去感受那像黄河一样豪迈雄伟的民族情感和前赴后继的牺牲精神。
他和谢伟思谈得很起劲,一点也没有倦意,直到勤务兵送来夜宵的茶点时,才发觉已是下半夜了。
史迪威和谢伟思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一夜。当早晨的霞光从百叶窗里斜着投进到屋里的时候,史迪威苏醒过来,他像小伙子那样精力充沛,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他推开了窗户,一阵江风吹进屋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徐徐吐出积在心里的闷郁之气,他眺望着披上了晨光的远山近水,心里仍在想着华府回电的事。
因为他知道,决定自己前途和命运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了,这种不安、烦躁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强烈。
人在黑夜里似乎是感情的人,在夜晚柔和的灯光下,人们的思维好像长了翅膀,史迪威觉得自己是情感丰满,想象力丰富的人。可是一旦天亮,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的人、理性的人了,感情变得那么脆弱,有时甚至会感到有些可笑。昨天夜里与谢伟思关于支持中国共产党的那番谈话,在这大白天里也许就要十分审慎了,不会那么随便就说出来了。
赫尔利曾告诉史迪威说他准备动身去延安,史迪威心里想,自己要尽量抢在这位总统特使之前到延安去一下,想到这里他哼起了丹尼尔·艾梅特那首著名的四分之三拍的《迪克西》乐曲来,渐渐地他唱出了声:
……
我愿在南方的棉花地里
那儿有永远不忘记的岁月,
……
迪克西,好哇!好哇!在
迪克西兰,
我将坚持生活和死在迪克西
去吧,
快到南方的迪克西去吧!
……
史迪威在这歌词中好像品尝出了丹尼尔·艾梅特这位在南北战争中几乎被诬蔑为南方叛乱各州的间谍那种复杂的心理。
“太美了,这美妙的歌声。”谢伟思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史迪威的身后。
“嗬,小伙子,你看天晴了。”
“不,恰恰相反,也许今天的天气更糟。”
“为什么?”史迪威问道。
“如果在天气方面你能知道一些中国的谚语就好了,这种天气,中国的老百姓管它叫‘朝霞不出门’,意思是说遇到这样的天气要下雨,不能出远门。”
“唔”,史迪威点了点头。他面对这像火烧红了一样的朝霞,相反有一种神秘的不安情绪在心里躁动着。他对这位中国通的解释产生了一丝不快的念头,他怕天再下雨,在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里,人的情绪坏透了,他多么渴望太阳,渴望蓝天。
进过早餐,史迪威看了从密支那送来的战报,知道多恩将军和卫立煌带着云南远征军已经在龙陵和腾冲之间打退了日军的进攻,形势正在好转。而密支那方面,孙立人之部已开始向八莫方向推进。
史迪威对缅甸战局的发展是满意的。
史迪威正埋头继续批阅文件,他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他抬头看时,是机要员送来电报,这位有着一副孩子一样甜甜的圆脸的上等兵,他每天把最重要的文件送到史迪威的桌子上,让史迪威在签收簿上签上名以后才离去。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美国青年,也是因为战争才离开父母来到史迪威身边的,史迪威喜欢他干脆利索而周到仔细的工作风格。
这位机要员好像有些异样,当他局促不安地将那个红色的卷宗交给史迪威的时候,都被史迪威感觉到了。
史迪威将卷宗接过放在一边,继续在密支那来的战报上批写着他的意见。
待他伸过手去拿那个红皮的卷宗的时候,他怎么会料到这是关系到他的命运的电报呢?他仍像往常一样,急于想看到来自美国最高层的指示,可是他翻开的却是一张决定召回他的电报。
一时间,史迪威全身震颤了,他的心在发抖,他的眼眶里不觉湿润了,他看清楚了,这是陆军部来的一份电报,上面赫然写着:“经参谋长联席会议决定调回史迪威,正式调函正在办理中,以示预告,请对外不作声明,48小时之内离渝,行踪保密。”
史迪威无力地靠在圈椅里,啊,他手里的斧子落地了,他感到自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被罗斯福总统抛弃了。在罗斯福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可以一脚踢开的美国将军,他知道这是蒋介石暗地里努力的结果,这个狗娘养的,这次轮到他开心了吧。
史迪威马上抓起桌上的专用电话,接通了两路口军政部招待所的赫尔利房间,史迪威怒气冲冲地问道:“请问总统特使阁下,你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背着我搞?”
赫尔利在电话里彬彬有礼地说:“史迪威将军,我认为现在不是我们争论你与委员长谁是谁非的问题,我们要保全一个有四万万人口的抗日大国。”
“我认为这是保住了一个腐朽垂死的政府,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为他们承担责任。”史迪威把电话狠狠摔上了。
史迪威抱着膀子在屋里愤怒地来回走动着,这时谢伟思进来了,他见史迪威在屋里大步走动着,情绪十分不好,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桌上的卷宗拿起来,看了一下一切都明白了。他看过后,就心情沉重地放回了原处。
史迪威站在窗前,窗外一株古老的枝繁叶茂的黄桷树,黄桷树下面的石梯阶曲曲折折直通嘉陵江边,此刻他的心情像江水一样翻卷着。
谢伟思说:“你打算就这样离开吗?”
史迪威回过身来,目光炯炯,那愤怒的面孔的肌肉在**着,命运已定,如何挽救得了,他仿佛是在等候着谢伟思的意见。
“不行,我们决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重庆,我们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捅出去,让美国公众和世界舆论知道事实真相。让他们知道美国政府是如何为了支持一位法西斯的独裁分子而牺牲了一个真正的美国将军的前程。”谢伟思焦急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快哭出声来了。
史迪威说:“对,我们马上把《纽约时报》的布鲁克斯·阿特金森和怀特叫来,把调回的经过告诉他们,让他们把这些都写出来,看丢丑的到底是谁。”
布鲁克斯·阿特金森和西奥多·怀特接到谢伟思的电话后,连忙从战时新闻处赶到美军总部。
这些年轻的新闻记者,目光敏锐,思想活跃,他们在美军观察组到延安之前就拥入了这块被胡宗南用几十万大军围困起来的地方,把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向全世界进行了报道。由于他们有着不懈地探索精神。从各方面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就是蒋介石政府的腐败和共产党政府的开明,这是美国政府的外交政策所面临的又一严峻考验。
他们为召回史迪威的消息震惊了,当他们听着史迪威激动地介绍被召回这一过程时,一篇石破天惊,矛头直指罗斯福总统和美国政府的报道的初稿已在阿特金森和怀特的心中酝酿形成了。阿特金森决定立即飞回美国去,将史迪威被召回的内幕向全体美国人民公开。
当美军陆军部的正式调令送到的时候,风暴已经过去了,史迪威自己已经平静多了,他连看也不愿看就放到一边去了。
窗外毛毛细雨从天空落下,史迪威叹了口气,他感到自己太疲乏了,好像终于走完了漫长的路程,好像终于攀上了高山之巅,自己在中国的使命奋力艰难维持,但它终于完结了,他松了口气,他终于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似睡非睡地进入了纷乱的思绪世界之中,渐渐地他睡着了。
午后,天晴了,云也散开了。一缕阳光热烘烘地照进窗户,倾洒在史迪威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他真不想起来,他想在这沙发上永远地睡下去。太疲倦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拼死拼活,几乎是拳打脚踢,也快用尽自己的气力了。
倒下去吗?不行,史迪威的性格是要站起来,史迪威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
他振作起精神,摸起了茶几上的电话,叫来了上士秘书。
当秘书坐到打字机前时,史迪威对他说:“我要马上给八路军的朱德总司令发封信去。
秘书开始按动键盘,透过哒哒的打字声音,史迪威用十分沉重的声音口授着给朱德的信:“尊敬的朱德将军:……”打字机声里溶进了史迪威对八路军深深的敬意和同情之心。最后,史迪威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地,字斟句酌地念道:“……我不能与你和你所发展的优良部队在一起作战而非常失望。”
“……您的约瑟夫·华伦·史迪威,1944年9月20日。”
史迪威把打印好的信看了两遍以后,十分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对秘书说:“这封信,你一定要尽快送到延安的朱德将军手里。”
说罢便打开自己的办公桌的抽屉,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行装,决定按照军部的要求,尽快离开重庆。左边抽屉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多本精美的笔记本,这里面是他在中国心血的结晶,史迪威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拿出来,随手翻了几页,那本正好是从缅甸向印度撤退在丛林里记载的日记,有几处被烟火烤煳了,这焦黄的颜色牵动了他的情感,他抚摸着这本笔记本,激动不已。这些东西,将来或许会能让后人们看到的,那时他们会怎样评价我史迪威呢?他想道,自己是真实的,正直的,没有欺骗过别人,也没有欺骗过自己,自己的一切都是问心无愧的。史迪威把这些日记小心地装进小皮箱。
一张照片从一本日记本里滑落出来,他拾起来时,看见是孙中山先生与宋庆龄夫人的合影,这张照片是一次到宋庆龄公馆去拜访的时候,宋庆龄为了感谢史迪威对他已故丈夫的崇敬而赠送给他的。
史迪威看着照片上孙夫人庄重秀丽的面庞,不觉肃然起敬。他从这位伟大的女性身上看到了她为之而努力奋斗的方向,她在孤独中与中国的黑暗势力做斗争,做着很多有利于中国人民抗日的事情,她自己筹措资金为八路军购买了大批药物,都是通过史迪威用美国飞机运到延安去的。宋庆龄在长期斗争中对蒋介石的认识是入木三分的,这对帮助史迪威认识蒋介石产生很大的影响。
在重庆的两年多的时间,史迪威常去参加宋庆龄的招待会、舞会,常常与宋氏三姐妹凑在一起打桥牌或摆谈,她们都是由美国的教育培养出来而在中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可是她们三姐妹的道路却是那样迥然不同,这在史迪威来说是感到十分有趣的。
史迪威感到在自己就要离开重庆的时候,首先应该向孙夫人道别。
史迪威把乱糟糟的办公室交给他的秘书们去整理,便赶往宋庆龄公馆。
宋庆龄兴高采烈地迎接史迪威,还十分关心地问起了他准备武装八路军的事。
史迪威只能用苦笑来回答。
史迪威不忍向她说明真情,他知道说出来是会使她伤心的,但他还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她说:“孙夫人,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什么?你要回去?什么时候能从美国回来?”宋庆龄十分惊愕。
“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史迪威低声说着,“陆军部已经决定召回我,由魏德迈将军接替我。”
一阵令人痛苦得无法挣脱的长久的沉默。
史迪威听见了宋庆龄低声抽泣的声音:“我知道,这些都是那个独夫民贼搞出来的鬼名堂,你这一走,中国的民主改革又少了一位支持的人。”
史迪威仰起头来:“我在中国前后十多年,我的事业都是从中国开始的,我不忍心看着这个伟大的民族再这样长期被黑暗笼罩着,我的良心要求我干我应该干的事情,可是,我无法完成我的使命,我相信,孙夫人你和再过几十年后的中国人都是能够理解我的。”
宋庆龄和史迪威在会客厅里默默地坐了好一阵,用不着语言,这时候两颗心都是互相理解的。
临行时,宋庆龄端起放在走廊上的一盆盛开的白玫瑰花,递给史迪威:“带上它,这是我给你夫人的赠礼,一盆中国的白玫瑰,它能在美国生长下去的。”
史迪威伸出两只大手庄重地接了过来,他望着那一朵朵玉雕般的花朵,嗅着那沁人肺腑的清香,一颗很大的泪珠落到了花瓣上,溅开来时就像是洒在白玫瑰花上的晨露。
史迪威捧着这盆白玫瑰,深沉地对宋庆龄说:“我看,中国的变革很快就要到来的。”他的目光十分坚毅。
宋庆龄明白这个变革是什么,她赞同地点着头。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史迪威召集在重庆的美国军方和外交人员在总部会堂里做简短的告别讲话,他利用最后的机会对有功的参谋人员和外交官颁发勋章。会议正在进行,屋外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铜管乐队吹奏的乐曲声。
“什么人在吹?”史迪威奇怪地问道。
只见窗外的院坝里已经站满了国民党军委会的军乐队,他们正在列队吹奏,十分卖劲。
这时一位值日的美国上尉军官进来报告:“将军,是蒋委员长派来的人,前来给你颁发青天白日大绶章的。”
“是谁来的?”史迪威问道。
“是军委会的一名上校军官送来的,他要亲自向你授勋。”那位军官有意把话说得十分顽皮。
史迪威对那位上尉说:“现在我全权委托你,把他们给我撵走,你告诉他们,我们美国军人在外面接受别人的勋章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快撵走他们,越快越好。”
上尉有些迟疑。
“就这样,我派一个上尉去应付他们还算是看得起他们了,要不我想要派一个下士去对付他们了。”史迪威向那上尉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上尉像是明白了史迪威的意思,立即前去执行任务。
史迪威悻悻地啐了一口唾沫:“什么玩意儿,告诉他,我才不要那个劳什子。”
会场上的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