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晚了,可此时林荫还没有睡。因为有人正在向他发难。

这个人是秦志剑。

自到清水公安局后,林荫就觉得这秦志剑性格有些异常。虽然能力很强,可做为办公室副主任,缺少那种应有的恭顺劲儿,今天晚上算把原因弄清了。

原来,赵铁军离开后,林荫一时心情难以平静,坐在靠背椅里想着心事,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打开门听了听,发现是斜对门秦志剑的办公室发出的,他有点好奇地走过去推开门,见秦志剑和高翔正在忙着整理物品。

二人抬头看见林荫,都住了手,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林荫搭讪着走上前,随手翻动桌上的书籍,有政治经济理论著作、公安业务书刊等,还有几部文学作品,包括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张平的《抉择》、于秋雨的散文集以及海明威和马尔克斯的作品等,品味都不低。还有一摞子全是刑侦方面的书籍,除了国内的,还有好几本外国的,有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他拿起一本日本的《杀人案的侦破与指挥》,见里边密密麻麻画了不少加重号和黑线。林荫挺感兴趣,边翻边说:“这些书不错啊,有空儿借我看看!”

秦志剑和高翔互相看看,没有回话,看上去他们好象有什么事不想让人知道。林荫不便追问,就换个话题对高出自己半头的高翔说:“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还没有分配……对了,你家在哪里?”

高翔的眼睛里闪起希望的光芒,急忙回答道:“在新乡……局长,你看,我们啥时能分哪!”

看着面前这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林荫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可是,却不敢直视他充满希望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为难的应付着:“这……还得等一等,别着急,会解决的,总会解决的!”

燃烧着的眼神暗下来。

林荫避开高翔的目光,转向秦志剑,搭讪着问:“对了,工作要点搞出来没有?”

秦志剑目光阴郁地看了看林荫,没有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林荫拿到手里,感到很轻很薄,没有几张纸,心里生出几分不满:“就这些?”欲把里边的纸拿出来,被秦志剑止住:“别……你回办公室看吧!”

林荫狐疑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后边,把信封里边的纸拿出来,见上面只有几行字:

“辞职书

林局长并局党委:

我深深感到,自己很难适应目前清水市公安工作,因此决定辞去现任清水市公安局一切职务,并同时辞去警察职务。望批准。

辞职人:秦志剑

二000年三月十九日”

这……这搞的什么名堂?!

林荫想到秦志剑刚才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的情景,想到他的表情,难道他真的要……顿时心绪大乱,快步走出屋子,对秦志剑办公室的方向大声道:“秦志剑,你过来,马上过来!”

秦志剑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进来,嘴唇紧闭,目光低垂,脸色阴郁,隔着桌子站在对面。

林荫抖着手中的纸问秦志剑:“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还是给我出难题?”

林荫依然垂着眼睛:“都不是,我是当真的,你也看见了,我正在收拾东西。我家庭生活挺困难,妻子下岗,只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又不能足额发……我有个同学在深圳,办个挺大的公司,效益也很好,早都劝我跟他干,所以……”

秦志剑不说了,可那意思明摆着呢。林荫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想起他的种种表现,想起他在侦破市委大楼盗窃杀人案中的贡献,想到刚才在他办公室看到的那些书,深切意识到,面前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痛惜之情从心中涌出,脱口大声道:“不行,我不同意,不批准,清水公安局需要你!”

秦志剑抬起眼睛苦笑一声:“需要我?林局长,别开玩笑了,你现在这样想,可很快就会厌烦我的。我不会说假话,总爱给人找麻烦,出难题……”慢慢摇摇头:“算了,我已经下决心了,你不同意我也要走!”

“不行!秦志剑,你要走也行,可必须把话说明白,为什么早不辞职晚不辞职,偏偏我来了你就辞职,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必须说出来,现在就说!”咽口吐沫,改成和缓真诚的语调:“志剑,我刚来清水,也是第一次当公安局长,我非常需要帮助,需要象你这样的人帮助,真的,我觉得你正派,有能力……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你如果实在要走,也要把话说清楚,如果对我有意见,就提出来,我如果错了,保证改。正好,现在没外人,你有啥说啥,我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满。说吧,我听着!”

林荫望着秦志剑,秦志剑也望着林荫,二人的目光对视着,都看到了对方的真诚。秦志剑终于开口了:“好吧,如果你真想听,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昨天晚上,你跟何大赖子在皇朝大酒楼喝酒,大军子哥俩一定也在场吧,你怎么看他们这些人?”

什么意思?

不等林荫回答,秦志剑自顾把话说下去:“你知道何大赖子是个什么人吗?你知道大军子弟兄是什么人吗?跟你说吧,我看到你对大军子手下那三个歹徒的态度,对你有了好感,又听说你发誓不破案就辞职,也很感动,也正是因此,才拼命帮你。可想不到你又跟他们搞到了一起……”

林荫明白了,笑一声道:“这就是你骂我一丘之貉的原因?”

秦志剑坦诚地点头:“是,当我看到你酒后那种摇摇晃晃的样子时,心里真失望极了……不过,也不止这些,今天一上班,我听说何大赖嫖娼被抓了,却又被你放了,有这回事吧!”

秦志剑的话又勾起心中烦恼,妈的何大赖子,你可真能给我造影响啊!闹半天,秦志剑辞职和这事还有关。

没等他回答,秦志剑已经先说起来:“我听说了,什么何大赖和那小姐没有金钱往来,不构成卖**嫖娼,所以只能放了……我不跟你纠缠这个,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知道,你也有难处,可我还是失望,何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谁来也没有办法……跟你说吧,当年考大学,凭我的成绩,有把握考上重点大学,可一来家穷供不起,二来也喜欢当警察,满脑袋执法如山、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之类的幻想,就报了警官学校,考上了大专班,在学校受的也是同样的教育,心里装满了法律意识,一心想当个合格的警察,保卫人民群众,打击违法犯罪。谁知参加工作后,却是这种现实,一开始我还抗争,愤怒,结果,碰了个头破血流,十多年过去,希望一点一点破灭了……那何大赖是什么东西,我耳闻目睹的多了,他的事要是拢一拢,不枪毙也得判二十年。一开始听说被你下令抓了,真挺高兴,可谁知你也怕硬的,又给放了……当然,还有其他,譬如蓝玉芹的事,这么严重的渎职行为,你到现在也没个态度,好象没发生过一样……也许,我对人要求太苛刻了,可是,我真还是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秦志剑把头侧向一边,语调中充满了凄凉,令人心动。林荫见他不往下说了,赶忙又问:“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别的?”秦志剑苦笑一声:“你真想听吗?也许是我心胸狭窄,说起来好象是小事。你要知道,一个领导亲近什么人,疏远什么人,也会给下属以重大影响……关于我说你一丘之貉的话,一定是郝正打的小报告吧?你承认不承认都没关系,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跟他这样的人扯,我觉得降低了自己的人格。我只告诉你,小心这个人,他是个小人,他现在一心要当办公室的主任,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想方设法中伤我,我不跟他一般见,只是你……你却相信他这样一个人,跟他那么亲近……”

秦志剑的话把林荫说得心直忽悠。这话听起来太直,刺耳,有攻击之嫌,可确实有几分道理。说真的,自己也不太喜欢郝正的作派,可后来他对牛明及大军子弟兄的评价一定程度地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觉得他还行,现在听秦志剑一说,里边还有这些勾当,今后真得小心了。

秦志剑继续说着:“本来,同学早就动员我去深圳,可我舍不得用生命选择的职业,希望能来个好局长,能主持正义,正确对待我,让我干一番事业,也不枉当一回警察,可看你那种态度,知道又完了,谁也架不住郝正这种人整……这确实也是我要辞职的原因。我已经要走了,也没什么顾忌,不怕得罪你了,该说就都说了。望你好自为之吧!”

秦志剑一番长谈,说完就走,被林荫大声喊住:“怎么,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也都听了,现在,是不是让我也把话都说出来,你也该听一听啊?!”

秦志剑回过身来。林荫手一指沙发:“坐下好吗?你这么站着,让我也没法坐,腿都站累了。坐下!”

秦志剑坐到一个长条沙发里,林荫走过去同他并肩坐下。“好,你听着,”把头探向秦志剑:“我先谈谈对你的看法。跟你一样,起初,我对你是有好感的,你的文字能力、特别是你在侦破这起大案上的贡献,使我感到你是一个有很强事业心和责任感的人,而且,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甚至能力很突出,最起码,在我挂职的分局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你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警察,正是公安事业所需要的。把话说回来,我不否认,有些人的话对我起了一定作用,使我对你产生了怀疑。可我自己觉得,我还不是个昏官。我看人看大节,不会因为一两件小事而改变看法。所谓大节就是品德和能力,这也是我看中你的地方。相反,有些人不管他对我多么亲近,尽管因为各种原因我不得不和他打交道,甚至跟他一起喝酒吃饭,可也改变不了我对他的厌恶……我说到这个程度可以吗?你能理解吗?”

秦志剑看着林荫的眼睛,神色缓和了许多,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又问:“你还没回答,你到底怎么看何大赖和大军子二军子兄弟?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林荫摇摇头反问:“这我应该问你,你是清水老人,你怎么看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秦志剑眼中闪出仇恨的光芒:“什么人?他们不是人,是人渣,是罪犯,是败类,是我们警察的敌人!”

林荫:“也包括……何……?”

秦志剑:“当然,没有他,郑氏兄弟也不能这么猖狂……他是个腐败分子!”

林荫:“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

“当然有,”秦志剑愤愤道:“证据就是他们干过的事,就是清水人民对他们的评价……他们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我恨不能马上枪毙他们!”

林荫看着愤怒的秦志剑,请他介绍一下大军子弟兄的情况。秦志剑向窗外瞅了一眼,沉了沉说:“这一言难尽了,说他们俩的事,就牵扯起清水黑社会的发展史。我当警察不久,清水就出现了黑社会的苗头。不过一开始规模不大,气焰也不那么嚣张,也就是一些流氓歹徒看看场子,收保护费什么的,也没结成一体,他们之间为了利益还经常火并,公安局也经常处罚他们,可是,等大军子弟兄一插手,性质就变了。据说,他把清水的几个主要流氓头子聚到了一起开了会,把各自势力范围进行了划分,大军子成为他们的总头子,主要负责与上层领导和政法机关打交道。谁出了问题,由他出面平息,而这些流氓每年都要向他交数量不等的费用。如果谁敢不听他的,他就向公安机关举报,狠狠打击。这样,清水的黑社会就形成了,谁也不敢惹。对了,你一定注意了,他们的手下,连衣服颜色、式样都一律的,那是一种标志,和希特勒早年的冲锋队差不多……继续说他们的事吧,他们弟兄不但成为恶势力的头目,还直接从事经营活动,别人不能干的事,他们可以干。譬如,他们是最早在本市开办娱乐场所的人,最早雇用三陪小姐,公然提供场所组织妇女卖**。皇朝大酒楼你不是去了吗?那就是一个他们的一个基地,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而且,谁若开办同样的场所对他们形成威胁,他们或者怂恿公安机关查处,或者组织暴徒打上门去,因此财富迅速积累。接着,他们又向其它领域进展,现在,清水的建筑、商业、交通运输、矿山……哪行挣钱哪行有他们弟兄的黑手,很快成为清水一方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不,从前年开始,还成立了光华集团,就是用大军子、二军子弟兄名字中的一个字命名的。这光华集团表面说是企业,而实质却是恶势力的结合体,干的都是不法行为,可谁也管不了。对了,你还没去过光华集团总部吧,建设得相当不错,就在市区南郊。那里本是一片树木,风景很好,是清水人民夏天游玩的去处,可他们找风水先生一看,说那里风水好,象征性地交了点补偿费,就把树林给平了,建起他们的总部,而且,整个工程也没花多少钱,用料都是强拉硬要的,雇工更没花钱,活干完就把人打跑了。现在,他们已经形成气候,直接影响到清水的政治经济了!”停了停:“你知道吗?在你就任前两天的夜里,他们又把一家竞争对手的商店给砸了,因为那家商店位置好,他们看中了,就让人家让地方,他们拿着枪刀棍棒打上门去,公然鸣枪威胁,还叫嚷着让受害人到公安局报案,砸完打完后又特意到公安大楼外示威,那天夜里正赶上我值班,想管又无能为力,加上受害人不敢报案……对了,那天夜里,地委正在研究干部,可能正是那时确定你来清水当公安局长……结果,在他们的迫害下,受害人只好放弃了苦心经营的商店,以极低的价格盘给了他们!”

林荫听得气郁胸膛,可又有些似信非信:“他们仗着什么呀,这么凶,就没人报案?没人管一管?”

秦志剑冷笑一声:“管?谁管?你不知道,大军子弟兄的老爹早年在清水当过领导,后来又上了地区,上了省里,结交了不少权贵,后来虽然退休了,可影响犹在,清水更是他的发祥地。大军子弟兄一方面借着父亲福荫,一方面大肆交往上层领导。他们有钱,出手也特别大方,要交谁就交谁,到处都是干爹和叔叔。老曾刚来时装了几天,放出风要收拾他们,可很快就成了皇朝大酒楼的座上宾,还有……还有咱们的牛局,更是铁哥儿们……对了,在你来之前,清水已经盛传他将出任公安局长,说已经活动好了。那天夜里,他们所以那么干,也以为是板上钉钉了,以此向人们炫耀示威,可没有想到第二天却变了,你来了!”

此时,林荫已经被秦志剑讲的事情所吸引,见他停下来,急忙问:“这……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既然牛明没当上局长,那受害人为什么还是不来报案?”

秦志剑:“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要观察观察你,看你值不值得信任。那受害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或许,他们比我还聪明,根本就不想观察,而是彻底绝望了,第二天就离开清水!”

这……这……在自己任公安局长的地方居然有这种事存在!林荫气得直喘粗气,不由又问一句:“这,就没人管管他们?”

秦志剑哼了一声:“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对老百姓和竞争对手血腥震压,对能管着他们、尤其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人,绝对不惜金钱美女,个个给你拉下水,何大赖就是一个,还有……你慢慢就会知道的。相反,对碍他们事的,就不惜采取暴力手段威胁迫害,即使国家工作人员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去年有一个税务局的干部到他们经营的场所收税,他们不交不说,税务干部离开不到十分钟,就被一伙暴徒砍了二十多刀,造成终生残疾,无处申冤!”

“这……有这种事?这也没人管?”

“管了,管的就是咱公安局,立案侦查,可他们又没亲自动手,凶手打完就跑了,受害人不认识,知情人不作证,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是牛明主办这起案件,什么结果还不明摆着吗!”

“那,老曾呢?他啥态度?”

“啥态度?没态度。那是个老奸巨滑,刚来的时候装了几天,可很快就和他们搞到了一起,处得热乎及了,老曾调往宝山,大军子弟兄还带着人亲自去送……对了,你忘了,他们在返回时被你碰上了。当时,大军子和牛明开车走在前面,赫刚老刀他们在后边惹了事……”

在这一点上,他说的倒与郝正完全吻合。

林荫心情实难平静,继续问:“我就不信,他们这么无法无天的干,清水上百万人,难道就没有人跟他们斗吗?”

秦志剑继续说着:“有,我就是一个,可是权力太小,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因为跟他们斗,已经进了监狱……也就因为这事,我才一直坚持着不离开清水公安局,要不,也早走了……”

秦志剑的眼里出现水光。

林荫倒了杯水:“别激动,说下去,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