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顿感得脸火辣辣的,几乎坐不住凳子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曾,俨俨然坐在那儿,一副老成持重、受之无愧的架式。妈的,自己替他擦屁股倒擦出毛病来了,他拉一堆屎走了倒成功臣了。

实际上,清水上半年的发案比上年同期明显下降,可是,因为前几年很多案件该立未立,林荫都补立到今年了,就导致了报表上发案数字大幅度增多。说穿了,这是给老曾擦屁股。什么他宝山发案又下降了,肯定又是在报表上做了手脚。实事求是受批评,弄虚作假却受表扬,这太不公平了。而且,这是来自地委领导的批评,还是在全区公安工作会议上,当着这么多人,叫人怎么能挂得住脸。何大来他肯定是有意整人,妈的……林荫气得差点站起来。还好,在杨书记讲话告一段落时,谷局长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杨书记这才省悟地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随即露出笑容,改变语气对会场道:“啊,看来我刚才犯官僚主义错误了,原来清水发案多是因为补立了年前的积案隐案……”对身边的何大来:“你们怎么不全面了解一下情况啊?”转向台下:“不过,这积案隐案怎么这么多呀,这也不行啊,要是不知情的一看报表,咱们白山地区的治安形势也太严峻了,今后得在报表上注意呀……不管怎么说,公安机关必须加大打击力度,把发案降下去……”

这就算平了反。可是,批评时是正颜厉色的,纠正时却是轻描淡写的,效果完全不一样。林荫心潮难平,批评的阴影怎么也抹不去。

关于立案数字问题,自己也曾有过思想斗争。长期以来,公安机关立案不实是个老大难问题。导致这个问题的出现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公安机关自身问题。发案多少虽然有着深刻复杂的社会原因,可一些人不去这么考虑,总觉得这是公安机关的责任。所以,有的公安机关领导为了自己的“政绩”,就在立案上做手脚。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和上级领导及当地党政领导有直接关系。因为上边以发案高低看公安工作,就迫使公安机关在立案上做手脚,而当地党政领导更是如此,发案一上升,不管什么原因,就感到不得了,觉得脸面无光,要求公安机关压发案,甚至逼着你做假。这半年来,清水公安局因为破案多,林荫又特别重视如实立案,许副书记、于海荣都过问了好几次,林荫一次又一次解释,好歹算顶住了。后来万书记还为此还专门听过一回汇报,当林荫告诉他,如果今年坚持如实立案,发案数高一些,明年就好干多了,发案肯定会降下来时,他居然说:“明年有明年的情况,我现在看的是今年……”在如实立案上,林荫真的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想不到现在又因此受到批评。

散会后,谷局长把林荫叫到办公室,安慰说:“别激动,我心中有数,会在适当的时候向杨书记做详细解释的。我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如果所有的基层公安局长都象你这样,那咱全区公安工作就会向前推进一大步,我也省心多了。咱们都是党员,得有心胸,有境界,只要问心无愧,就别计较得失了!”

林荫被谷局长的评价所感动,虽然心里还是不平,也就不再说什么。然而谷局长劝完别人却又自言自语起来:“有些事情实在没办法,有的领导不知道发案是客观规律,有复杂的社会原因,譬如贫穷和愚昧,这个问题不很好解决,发案不可能明显降低,还有社会不公现象,这都诱发犯罪,不去解决这些问题,却把责任都归罪到公安机关,只靠强力去压,久而久之怎么得了……当然,打击的必要性不容否认,可是,一味地要求降低发案,只能导致不如实立案、弄虚作假现象发生。最后受害的还是国家,是人民群众。可是,哪个领导也不愿意自己管辖的地区发案数字增多,那关系到他们的政绩和前途啊,可这就为难了我们……”

谷局长说到这儿,把话题转到人事制度改革工作上,叮嘱说:“这回绝不能再走过场了。不过,这项工作事关每个民警的切身利益,牵涉到一些人的既得利益,难度也很大,可是为了公安事业健康发展,为了提高队伍的战斗力,势在必行。”

林荫说:“这你放心,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只要有利于事业,有利于工作,再大的困难也吓不倒我。回去我们党委就开会研究,制定我们的方案,然后就开始实施!”

谷局长:“好,我找你来也有这个意思,希望清水公安局能先行一步,摸索出一些经验来,给各市县区公安局做出表率,也使地区公安局的工作好开展一些!”

说完正事,谷局长又半开玩笑地说:“虽然工作重要,也不能没有生活,你去清水快半年了,回过几次家?今天是周末,你可以放松一下,回家团圆团圆,过个双休日再回去吧!”

林荫想了想,真的,自到清水后,一共回家没超过3次,加上前些日子秀云去那次,一共也就和她见过四次面。再加上每次回家基本上都是晚上,住一宿就匆匆赶回了,上初中的儿子学习又紧,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时连面都见不上。还有爸爸,每次见面也是说不上几句话。对了,今天是父亲的生日,电话里曾跟秀云说过晚上回家吃团圆饭的。

想到这些,林荫真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中,见到亲人。

李婕的娘家在白山,散会后就回家了,林荫回到车跟前时,发现苗雨还坐在车里。由此忽然想到,如果周一回清水,那么她在这里举目无亲该怎么过?就问道:“苗雨,你想去哪里?如果想回去,就让老孙送你,要不,就在白山玩两天?到我家串个门儿!”

苗雨倒也不客气,看着林荫说:“是不是真诚的?如果是,我真想看一看局长的宅门是什么样的?”

听她这么说,林荫自然要真诚地相让了:“那就请,不过,我那实在是寒舍,就怕大记者见笑了!”

苗雨:“大记者什么事都见过,何况,现在大记者已经是小秘书了,是你手下的小警察了,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对了,苗雨现在已经是清水公安局的民警,是林荫的秘书了。

苗雨调入公安局是“雷雨”行动后一系列连锁反映的一部分。

“雷雨行动”后,全局上下出现一种新的气氛。民警们的脸上笑容多了起来,胸脯都挺了起来。因为他们感到了做为警察的威严和力量:管你是谁,只要你违法犯罪,我们就可以查你。而且,由于罚没款一定程度地解决了经费问题,一些民警垫付的旅差费也报销了,还破天荒地给刑警大队发了一个月的夜班费,人人都有喜出望外之感:“天哪,还有夜班补助费?多少年没发了!”林荫看到眼里,心里非常感动:多好的弟兄们哪,本来应得的仅得到了那么一点点,就满足了。还说我们的民警觉悟低,觉悟高又能高到哪儿呢!

当然,反响更大的是社会各界,是广大群众。行动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林荫不时接到群众电话和来信,揭发检举大军子等人的违法犯罪线索。不过,这些人多数在外地,其中相当部分是来清水做生意被敲诈勒索和暴力威胁伤害过的。他们的态度都有些相似,为公安局的行动鼓舞,同时也有怀疑观望情绪,还有严重的恐惧心理,不敢马上出来做证。林荫部署刑警大队采取措施,和这些人联系,搜集证据。使人更高兴的是,黄建强正在调查的税务人员刘正被砍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那个躲避在外的证人石儒秘密打来电话给黄建强,证明砍税务人员的暴行中就有赫刚和“老刀”。既然这样,背后的指使肯定就是大军子兄弟。只可惜赫刚和“老刀”都在逃,无法很快查实。证人还说,只要能把二人抓住,他就敢回来做证。

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二军子逃跑了。原来,林荫联系了南方一家权威的精神病医院,要给二军子进行精神鉴定,由两个刑警押着他前往,不想火车到达一个小站,要开未开之即,突然出现七八个暴徒,控制住两名民警,劫持二军子跳车逃跑了。因为事发突然,民警准备不足,再加上力量悬殊,车上旅客密集,无法使用枪支,只好眼睁睁看着二军子被抢走。纪检部门为此立案调查,找到列车的当值乘警和列车服务员,证实情况属实。

这是件坏事。二军子逃跑,给一些本来要出面揭发检举的群众造成了严重心理威胁。他们都知道,二军子是个心黑手狠的家伙,他既然在逃,又有那么多同伙,随时都可能报复。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还认为,是公安机关有意放他逃走的,是警匪一家。可也好的一面,那就是,逃跑这件事证明,二军子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而是货真价实的罪犯,抓住他,结果是不难预料的。当然,他的逃跑使进一步深挖受到影响。为此,林荫一方面与省厅取得联系,向有关部门反映北方精神病院鉴定中的问题,另一方面,也通过省公安厅向全国发出通缉令。

林荫知道万书记和大军子的关系,也知道他对皇朝大酒楼的一贯态度,因此,在“雷雨行动”后做好了挨批的的思想准备。他还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和万书记尽量避免正面冲突。行动已经取得了预期效果,他批评也晚了,为了今后工作顺利,做几句检讨也无妨。然而出乎意料,万书记回来后,只说了一回今后公安局再查皇朝大酒楼必须先跟市委打招呼,就不再提这事了。林荫想主动汇报一下,也被他不冷不热的拒绝。这种态度,倒使林荫产生更大的不安。

可是,万书记虽然不跟林荫谈这事,并不等于他不关心这件事。从泰国归来后,他首先把广播局长和电视台长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们违反宣传原则,导向错误,不该播放皇朝大酒楼被查处的事,说这是给清水抹黑,还特别批评了苗雨编播的几篇批评性稿子。结果,苗雨在电视台一下变得处境艰难起来,写的稿子发不出去,她为此和电视台长大吵了一通,可没有任何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她找到林荫,要调到公安局来工作。公安局正好缺搞宣传的,加上文字过硬的少,林荫欣然同意,只是担心她通不过人事局那一关。因为自己来后,已经顶回好几个他们要往里塞的人了,现在自己要往里调人,恐怕又以超编等等原因作梗,可不知苗雨用了什么办法,居然顺利通过,如愿以偿地调进来。因为她能写,局里又缺秘书,就把她留到了办公室。这次地区公安局开会,要求局长、政委、政工科长和办公室政务主任参加,方政委因为突然患了重感冒来不了,办公室又没有政务主任,就由她代替来了。

现在,苗雨要去自己家,按理,这是一件很正常、很普通的事,可上次秀云去清水时发现她和自己在一起,就说了那些话,现在她调进了公安局,成天工作在自己身边,秀云知道了又会怎么看……真有点怪,自己也没做什么错事啊,怎么感到有点亏心呢?这……

苗雨好象猜到了林荫的心思,“咯”的一声乐了:“行了局长,你跟家人团圆,我可不能跟着去搅和。你回家吧,我要去《白山报》和白山电视台,跟几个朋友会一会,加深加深感情,今后咱公安局上个稿也容易一些!”

林荫听了这话松口气,急忙说:“好,好,你想得对,你调进咱们局,虽然干的是秘书,可宣传工作也得靠你,和报社电视台的关系不能断。对了,可以找他们吃顿饭,局里报销!”

苗雨跳下车,款款向远处走去,线条优美的身材在警衬和警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动人。

家到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居民楼,而且是一座旧楼,是当年白山市实施安居工程时盖下的。

当初买楼时,林荫和妻子很费了一番踌躇。因为父亲退休较早,工资基础低,秀云的工资前些年还可以,企业多少还能开一点,后来就下岗了,还要供一个孩子上学。因此,凭自家的经济收入是买不起象样住宅楼的。可安居工程楼价较低,再加上是二手,就便宜一些,全家人一咬牙,又借了点外债,就买了下来。还记得,刚搬进楼时,秀云激动得不行,卧室、厨房、卫生间出来进去地看个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想不到我也能住楼了!”显得特别可爱。做为女人,秀云虚荣心不强,对物质渴望也不高,每当生活有了些许改善,都由衷地高兴并表露出来,这也就使做为丈夫的自己格外慰籍和高兴。其实,和人家条件好一些的比,这算啥呀,一个旧楼,加上阳台才七十多平方,也没装修,现在,哪个处级干部住这种楼?要不,郝正怎么会说自家太清苦了呢?!

想到这些,林荫心里涌出一种难言的感情,觉得有点对不起秀云,对不起父亲。可是,他们却没有这种感觉,无论是秀云还是父亲,住进这幢楼,就觉得很满足了。

是啊,应该满足,否则,人永远不会得到快乐。家虽然清苦和寒酸,可那是你的领地,你的海湾,那里有你的亲人,你的爱,那是你的归宿,无论你走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个家,你的心就有温暖。否则,哪怕你拥有整个世界,也是一个不幸的人。

不知为什么,林荫在开门的时候居然手有些发抖,拿出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可能里边听到了动静,有人“咔”的一声把门打开,林荫这才走进家门。

出乎意料,门口迎接他的是一个身材挺高的小伙子。林荫一愣,刚要说话,对方已经笑着叫了起来:“叔,我叔回来了,婶,爷爷,爸爸,我叔回来了!”

原来是侄子大明。随着他的呼叫声,哥哥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声“林荫回来了”,就无话可说了,有些谦卑地冲弟弟笑着。林荫这才想起,今天是父亲的生日,路上光顾想心事,忘记买礼品了。

秀云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哎呀,大局长还能找到家门哪,快,有请大驾……”

林荫手拿着钥匙说:“门锁换了怎么着,咋开不开了?”

秀云:“没换哪,我看看……你瞧瞧你拿的是哪儿的钥匙?这是家的钥匙吗?对了,你是不是回错家了,你另外还有家呀……”

林荫这才发现,自己开门时用的是办公室的钥匙,一时哭笑不得。看来,真的把家忘了。

秀云说完话进了厨房,林荫急忙走进父亲的房间。

父亲的屋子和父亲本人一样,没什么变化。进屋后,林荫一眼看到的是墙上父母的合影以及一张镶着黑框的母亲单人照。这是母亲去世后,父亲自己制作安排的。看到这两张照片,林荫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母亲离开了,父亲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和寂寞。前几年,也曾有人给父亲介绍过老伴,有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林荫和哥哥姐姐们也支持父亲这样做,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如果你们嫌弃我,讨厌我,那我就再成个家搬出去,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和你母亲生活在一起。”儿女们就再也不说这个话题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除了儿女,就是与书为伴。他的眼睛尚好,戴上眼镜看书不成问题,因此,在他的卧室里总是放着不少书。现在也是如此,在迎接儿子时,仍然戴着眼镜,手里拿本书。父亲当老师时,教的是语文,也曾教过历史,所以退休后,爱看的也是文学作品和历史书籍。林荫注意了一下,发现父亲手里是一本记实作品《长江大决战》,拿过来翻了翻,原来是写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父亲说:“活了这么大,也教了好多年历史,才知道抗日战争原来是这么回事,正面战场打得这么惨烈呀,可当年自己是怎么教的呀,想起来真是惭愧!”

他们父子就是这样,见面后很少寒喧,开门见山,或者唠书,或者唠工作。这个习惯,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父亲讲解,他是听众,间或插话问些不懂的问题,后来,就渐渐地变成平等的讨论。正是在父亲的启蒙下,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看了很多书,什么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都是当年刻在心里的,也许,就是当年的谈话和读书,铸造了今天的性格,甚至影响到目前的工作态度。

坐下后,父亲又问起公安局的工作,林荫不想让父亲担心,就挑些顺心的讲,包括处罚“老刀”、破获市委大楼案件和抓偏头,“雷雨行动”等,却把其中承受的压力都省略了。父亲和哥哥都听得入神。在林荫讲得告一段落时,父亲赞赏地说:“你做得好,公安局长就要这样当。不过,我虽然和社会接触少了,可从书上也知道一点,现在的风气不好,特别是腐败,几乎无所不在,我想,你一定也遇到不少困难,我也不细打听,可你一定要记住,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手中有权,要为老百姓谋福利,狠狠打击那些坏人!”林荫“嗯嗯”地答应着。

谈话间,侄子也走进来,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倾听,脸上带着几分期待和兴奋的光彩。待长辈谈话空隙间,向林荫询问起公安局的情况,有多少警察,都有什么警种等。开始林荫还没意识到什么,可无意间发现哥哥直用眼睛望着父亲,而父亲则现出有些不安的神情,就有点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就不再讲自己的事,让哥哥有话直说。

哥哥咳嗽了两声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这不是吗,你侄子中专毕业了,咱家也没有啥人,分配不了……”

完全明白了。面对着哥哥微微驮起的脊背,又想起那个外地民工皮佐林,他们俩不知在哪里有些想像。自己所以在那起案件上那么动情,也许潜意识中和哥哥有关。此时,面对着哥哥和侄子期望的目光,他一时不知说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