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深夜,我看到了哭泣的老汉。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伤心地哭泣,双手抓着头发,把鼻腔吸得呼噜噜响,好像那些伤心的泪全咽进了鼻腔里。

我站在门外看着他,画室明亮刺眼的灯光下,他飘落到地上的影子是深蓝的,像一摊水。他呼呼噜噜地哭泣,那是一个男人伤心到极处的,压抑着不能再压抑时,释放出来的哭泣。我突然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老汉活得真可怜。

老汉把一口老白干吮得哧哧响,眼眶内有很多血丝,看着我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吧……

高原的日子过得很慢,一年像一百年那么长。我们在风的气味里感觉到时间在流逝,风暖和了,夏天来了。风越来越冷,冬季快到了,缓慢的日子还是流淌过去了。

那一年,我让山城重庆的一所美术大学录取了。

我是悄悄离开的,没去卡松草地向卓嘎一家告别。城里人的自私就在那时显现出来了,我不想打搅她,不想再去留恋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东西了,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和天地。卓嘎属于雪山草地和牛羊,我该去更高的天空和更远的天边。

县城去州府的班车快开时,我听见了她的喊声,看见她骑着花斑马从太阳升起的远处跑来,马停在已经发动的汽车前时,司机熄了火伸出头高声叫骂。她却用拳头砸着窗玻璃叫我下来。

我下了车,她抓住我的衣领使劲摇晃,朝我大吼大叫,你就这样走啦,你不想想我呀!我在卡松草地能没有你吗?我的帐篷我的牛羊我的马我的花草我的小河我的歌里能没有你吗?她眼睛红了,泪水串串滚落下来。她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走,我得跟着你。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司机等急了,鸣着号叫我上车。

我说,你不能跟我去,那个地方很远很远,你走了,阿妈怎么办?你的牛羊怎么办?你的小狗怎么办?她摇晃着头说,阿妈说了,叫我跟着你去,她有舅舅有伯父有好多好多卡松草地的人照顾。她在马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马很听话地朝远处走去,在有阳光的草坪上停下来,悠闲地吃起草来。

我又向她解释一通她不能跟我走,那里空气肮脏污浊酸雨暴热喧闹嘈杂,她一个高原女子是受不了的。她摇晃着头固执地说,就是下地狱也要跟着我。

我上了车,她也跳了上来。

我就带着她来到了重庆。

那些日子,我在乡间为她租了一间小屋子,想想吧,一个高原洁净天空下生活的女子,有多苦有多艰难。可她硬挺过来了,学会了吃米饭,吃火锅,冲凉水,学会了重庆口音的汉话,重庆女子一样的泼辣。那些年,活得苦,她却很少生病,她常说,她是喝牛奶长大的,小小的病菌侵入不了她的体内。

大学毕业时,我与她办了结婚登记,算是正式夫妻了。我们还住在那间乡下小屋子里,屋外是一片水田,夜里会有好听的蛙鸣声。在那里,她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就是你,我的儿子。

有了儿子后,她的心思更重了。她对我说,想回草原去,想在高原新鲜的空气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笑笑,说等等吧,夏天快来时我们就去。

那段时间,我刚留校做辅导员,带着两个新生班。我不能脱身,也不能送她回草原去。就这样拖着,她肚子也越来越大,可她仍然喜欢在田野里逛,坐在江边沉思,却讨厌去繁华的市区。那些日子,我到处找牛奶,熬奶茶,在录音机里放藏族音乐和歌曲,满足她对家乡草原的思念。

那天,我带国画班的学生去郊外画水墨写生。有人匆匆跑来说,我的老婆出事了。说在江边,叫我快去,晚了真的会出大事。我急了,扔下学生就跑。江边围着一大群人,我挤进去,见卓嘎抱着块石头,躺在地上打滚,鞋子和袜子都踢掉了。我抱起了她,她咬着我衣服说,痛得不行了,是快生了,她知道快生了。我埋怨说,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这样会出危险的,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会保不住的。她眼泪汪汪地说,孩子不能生在家里。草原上都是这样的,要生在天地之间,河流旁边,孩子才有出息。我说,我知道,大英雄格萨尔就是生在小河边那个巨大的龟形石头上的吧。可那是草原,这是城里,到处都很肮脏污秽的城里呀。我抱着痛得直叫嚷的她朝医院跑。

住在医院观察的那几天,她天天叫嚷,要回高原去,我们的孩子得生在高原的天地间。她说,在这里生,她会死的。我说,这是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她会平安的。她说,她看见花斑马来看她了,就在那堵窗户外伸进了头来,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她还嗅到马舌头上高原阳光的气味。我说,你没休息好,孩子生下来,就会好起来的。

早上,她对我说好吵,叫我把窗户全关上。屋外是个建筑工地,我关上窗户,搅拌机的噪声小些了,她堵住耳还说吵。她说受不了啦,得马上回高原去,那里没有这么难听的声音,只有牛羊和狗的吵闹。她想听那些牲畜的吵闹,听着心才安宁,才能生下个漂亮的小娃娃。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可能送她回去了,只有搂着她的头,让她靠着我的胸脯,轻轻地对她东拉西扯说着话。半天了,有护士进来,看见她的下身有一大摊水湿,说你们在干什么呀!羊水都破了,她已经快生啦。

医生护士都来了,把我赶出了屋外,很久很久,也没听见里面有响动。拿器械和药品的小推车进进出出,又过了好久,门开了,有医生抱着个棉被团出来,让我看,是个带茶壶嘴的儿子。我没心思看这团血红的肉,推开医生朝屋内去。我看见满床的血,还有僵直躺在**卓嘎。我抱着她苍白的脸,大声叫她醒醒。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紧抿着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在我的哭喊声里,医生护士把我拉开了,说她身体太虚太弱,又怀了这么大的儿子。他们用劲了全力,可惜只保住了一个。

老汉说,我阿妈的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了。他听明白了,阿妈是在叫花斑马,她看到花斑马,那匹温驯的母马带着她回草原去了……

老汉指着空酒瓶,要我拿给他。他摇晃着空****的瓶子,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舌头吮得很响,嘴张开了,眼睛无神地看着油画上那个女人,泪水涌了出来。他合上嘴时,我听见喉咙喝喝喝的响声,接着是受了很深的压抑才憋出来的很怪的哭声。

我的心难受死了。我才知道,阿妈死了,是在我来到这世界的那一天。我从那道门进来时,她就走出门去,然后门永远地关上了。我是说自己怎么都回忆不起她的样子,梦里也从没出现过她的身影,原来我根本就没见过她呀!

画上的阿妈,年轻美丽善良,黑眼珠很亮,嘴角的微笑里含着好多好多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只有久久看着她,心里默想着她就在我的身旁,温热的手指梳理我蓬乱的头发,才能听见她想说的那些话。我明白了,老汉为什么画出了这样的一幅画,为什么整夜整夜待在这里。他也是在和远去的阿妈说话,说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