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寨口,把一群正在啃食树根的猪赶跑了。
寨口掉光叶片的杨树上,几只白翅鸦雀看着我们,又在枝上跳来跳去地吵嚷。
有一条黄毛杂种狗从土墙后钻出来,把脏兮兮的毛朝土墙上擦了擦,朝我们尖着嗓门吠了几声。又有几条狗从土墙后跳出来,有大的也有小的,全朝我们伸长脖子恶狠狠地吠着。接着从墙后出来的是几个小孩子,穿着厚厚的藏袍,有戴金丝边冬帽的,也有没戴帽的,油黑卷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他们赶着狗,嘴里咒骂着什么。他们又大叫起来,像在欢呼什么。
朗开了车门,歪着头看看天,又看看面前漂亮的寨子,说这不是世外桃源,应该是神仙住的寨子。好美的天,好美的楼房呀!还有这群孩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是这模样吧?纯得天使一样。阿松把烟头弹出窗外,哼了声,说他们纯不纯,你去问他们的老娘你就知道了。朗的指头就戳到他的脸上,说你以为谁都像你,坏到骨头霉烂到心,除了臭味还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蛆。阿松就眯上眼睛,又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后狠狠按了下喇叭,说我们就在这个神仙的寨子里过蜜月吧!
我看看天,蓝得让人喘不过气。有一朵白得发亮的云,像一片轻柔的羽毛飘在天空。我对着那云吹了一口气,云真的抖了抖,朝远处缓缓飘去。
小孩子们吵嚷着让开了条路,狗却对着我们恶狠狠地吠起来,好像我们拿走了这寨子的什么东西。有个很强壮的汉子从土墙后钻了出来,伸着宽大的手掌赶狗也赶那群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他的脸膛与脖子都是那种漂亮健康的深红色,鼻梁很高,深深的眼窝看我们一眼,又细眯着温柔地笑。他走过来时,我才知道他是个瘸子,左腿肯定早年受了伤脚掌偏向了侧面。他头发也是弯曲的,油亮油亮,衬得那张粗犷的脸酷极了。朗看着他的脸,有些痴迷了。阿松却受不了,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她笑笑,对我说,你们康巴人真的很帅呀!
那汉子对我们说,他是村长,看我们的样子,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吧?县政府早就给他们说了,要热情地接待游客,他们从心里欢迎我们到来呀!
阿松把烟扔了支给他,看着他那张笑眯了眼睛的脸,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有屋子吗?两间干净的。他就哟哟哟弹着舌头说,我们这里接待过县里来的省里来的,也接待过外国来的。我们的客房都干干净净。
他把我们引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墙涂着刺眼的白色和沉重的土红色,门框像他们这里的女人的彩裙一样,绘有漂亮极了的花纹。院里很安静,阳光把卵石砌的地面摩擦得光滑鲜亮。有条巨大的狗走过来,肥胖的身子像猪似的摇摇晃晃。狗抬头看我们,厚实的黄色皮毛,特别是脖子上的毛马鬃似的飘着,像极了威风凛凛的非洲雄狮。汉子说,这狗不咬人,特别是外地来的客人。游还是吓得真往我身后藏。
我们上了楼,那是主人住的家。阳光下蹲坐个老奶奶,看着我们满脸的皱纹都在和蔼的笑。汉子对他说了些什么,老奶奶点点头,又懒懒地眯上了眼睛,手里的转经筒转了一圈又一圈。汉子回头对我们说,那是他的母亲。我们才知道,村长是把我们引到他自己的家里来了。我们还知道,村长叫甲措,他还有个妹妹叫桑珠,去广州了。美人谷的美女大多去内地的大城市,唱歌跳舞挣大钱去了。我们是春节来这里的第一批客人,所以村长就引到他家里来了。
三楼才是客房,屋外是个花园,冬天里一盆盆花都谢了,枝干还是那么青嫩,绿绿的生长在门前窗下。我看见一个木雕,是依着树根的形雕成的站立的人,刀工娴熟却故意追求朴拙粗糙的美。甲措说,那是去年夏天这里住的一个雕塑家留下的,雕的是他。他学那木头叉腰昂首站在那儿,我们看着都说像极了。他就哈哈大笑。
我们进了屋子,收拾好了行李,屋外噼噼啪啪响起了鞭炮声。那声音混合狗吠声一片接一片地传染过去,整个山寨都让那脆脆的响声淹没了。阿松说,今天是除夕,过年了呀!
朗说,除夕了,好想和爸妈一起团年呀!她眼里涌起了一层灰色,游也传染了,说我们跑这里来过年,是不是疯了?她说得很伤心,我想说句逗人的笑话,也咽下肚子不说了。阿松换上了那双很酷的登山皮靴,把一顶美国西部带回来的牛仔礼帽歪斜地戴在头上,看着我说,伤心什么,这里过年说不定比家里好上百倍呢!我也说,来都来了,还想什么。走,去看看寨子里的人是怎么闹热的。
我们没出门,甲措推门进来,眼缝与胡须上都是笑,说嗨,过年了!他让我们同他的家人团聚,还问我们想不想吃烤羊肉,他帮我们买。阿松问多少钱?他伸出两根指头。阿松说二千?他说没那么多,只二百。二百元买头羊,还要烤好切好端给我们,太划算了。我们就买了。
村长在院子中间烧一大堆火,刚杀的肥羊切成一块块长条插在钢叉上,火苗在肉上烤出了一串蓝色,飘着诱人的香味。换了鲜艳服装的他的家人们也围在火旁,把一罐罐酒和一盆盆油炸甜果子端了出来。甲措把酒倒进碗里,让我们传着喝。那酒是加了野果汁的,像饮料一样甜酸可口。阿松喝了这种酒,便有些疯了,把外衣脱掉,只穿着黑色的背心,油黑的胸脯和手臂在火光的映照下闪射出金属一样的光。他对甲措说,今天是我们的婚礼,你们这里的婚礼有什么风俗,就让我们照着做吧。
甲措脸笑红了,对着老阿妈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老阿妈的脸也红了。甲措端起酒碗,说我们的新娘在接进屋前,要去温泉里洗得干干净净,要小伙子凭真本事在村里最强壮的人的严守看护下,把新娘抢回来。今年抢不回来,你就只有等第二年了,把本事学好再说吧。阿松摩拳擦掌,说想试试。我却虚了,说我是外乡人,新娘早就让我抢到这里来了。朗开始还新鲜,也想试。后来又觉不妥,说我们城里人与这里的观念不一样,我们女人又不是男人手中的东西,抢什么抢。要抢得我们女人抢他们男人。游不说话,只是笑,脸在火光下红红的。
甲措一家就不理我们叽叽歪歪的外乡人了,他们按自己的方式过新年了。他们给最老年的人敬了酒,唱了祝酒歌。后来就边喝酒吃肉,边在录音机的音乐声中跳旋子舞。我们也笑着与他们舞在了一起。
阿松说,在这里结婚,我们不必拜什么天地父母,我们只敬与自己牵手走路的人。我们互相手勾手喝了交杯酒,然后对着寨子背后的雪山,都沉默了。甲措说,你们城里人真搞不懂,刚才还嘻嘻哈哈的,现在怎么了?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
我说,我们在向雪山祷告,愿我们幸福万年。
甲措说,祷告什么呀!谁能活一万年。我们结婚了,只把每一天过快乐就行了。对神的祷告也不能要价太高了,神会觉得你不诚实。我说,我们只想永远像今天一样快活。
甲措兴奋了,瘸腿一拐一拐地绕着火堆跳旋子。他叫我们也来跳,跳着才真正的快乐。
我们跳着跳着,朗呀地叫了一声,要我们看天上。我们抬头,也同时惊得呀了起来。好大的星星哟!在深蓝的天幕上成立体地悬挂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小的只有眼屎那么一点。在风中闪动着,相互碰撞着。我们都仿佛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响声。我们就躺在地上,边啃吃香脆的烤羊肉,边对着星星发呆。
朗看着星星,想起了什么,坐起来在阿松的腿上拍了一下,说你给我的结婚戒指呢?阿松说,在登山包里。游看着我笑,说我的戒指你在康定给我买,我想戴藏族姑娘戴的那种。我用纸烟盒的金色包装折了个带钻的金戒,叫她把手伸来,给她戴上,说今晚你就戴这个嫁给我吧,我一点也不嫌弃你。朗看到了,硬要我也给她折一个。我把剩下的包装纸扔给阿松,说你的戒指该他折才对。阿松折了半天也折不像,失望地对朗说,我只会给你买个真正的,假的我折一辈子也折不好。朗就瘪着嘴赌气。
甲措拐着腿,端来了一大锅冒着热气的醪糟,飘着甜甜的香味。他身旁还有一个小伙子,黝黑的脸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像古代帝王似的威武。甲措说他叫尼玛桑布,是他妹妹的情人。妹妹回来就嫁给他了。尼玛桑布就对我们很腼腆地笑笑,把甲措手里的醪糟端给我们,说他们这里的新娘新郎进洞房前,都要喝一大碗醪糟,生活才过得甜甜蜜蜜,火火热热。我们都喝了,那淡淡的酒味穿肠而过,我们的血都开始沸腾了。
甲措和尼玛桑布爽朗地笑起来,在歌声中又跳起了锅庄舞。
我搂着游的腰,游靠着我的肩悄悄地走进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