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跟着母亲割了一个星期稻子,才将凉水冲几亩责任田收割完。那天吃过晚饭,文生就急匆匆地去长林家,找长林商量找活干挣钱的事。来到长林家的时候,看见长林一家人正在吵架,长林和他父母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看见文生进屋来,伍树成的脸上才有了些笑容,“文生,听说你考上中专了。”

“考分下来了,通知书还没有下来。”

“通知书下不下来是迟早的事。祝贺你,你是我们黄泥坡村第一个中专生啊。”伍树成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羡慕,“文生呀,你娘养了你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再苦再累,也甘愿啊。”文生知道他这个话是说给长林听的,说:“伯,长林读高中也不差,日后可以考大学。”

伍树成就板起脸说:“他那个样子,只有读修地球的大学,跟牛屁股的大学。我早就对他说了,考上县一中,学费再多,老子卖耕牛,卖房子,都要盘送他读书,考不上县一中,老子就不送。我的钱是抛汗脱皮挣来的,不能往水里丢。”

长林跟父亲吵,“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挣钱读书。”

文生看见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就把长林拖出门,对长林说,我有事对你说。

长林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问文生有什么事。文生说:“我家的稻子割完了,我们明天是不是出去找活做?我心里急呀。8月份转眼就过去了,我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长林说:“我刚才和我爹眍的就是这个气,当了几十年的村长,黄泥坡村的面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如今村里出了个中专生,学费却没有着落,村里就不能出面想想办法,人家外面不是提倡搞希望工程么?文生能考上中专,是村里的光荣,为什么不能搞搞希望工程?我爹说我是半天云里吹唢呐,唱高调,村里几个干部一年忙到头,连工资都得不到手,哪里还有钱支援学生读书。我说你们村干部工资发不出,为什么人家周富贵却富得流油。你天天骂我书读得不好,赶不上文生.我没读好书,却学会了踢足球,我踢足球在乡中学是绝对的第一名。你没把村子领导好,你还说得出别的本领来么。他气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只差扇我的耳光。”

文生说:“长林,你怎么能说这些话呢,我也不会向村里要钱读书啊。”

长林站那里,许久,他说:“我今天在镇上看见基建队那个让全仔欺负的小伙子了。”

“他在做什么?” “刘包头要他到鸡公坡运石灰。”长林顿了顿,“有个地方的钱好挣,就怕你娘不让你去。”

文生忙问:“哪里有能挣钱的活做?”

长林说:“去鸡公坡石灰场挑脚。让全仔欺负的那个小伙说,鸡公坡石灰场找不到人挑脚,石灰不得下山,他去那里等了整整一天才运来一车石灰。”

文生听长林这么说,就不做声了,脸上流露出一种悲戚的神情。三年前,他考上了初中,妹妹读小学三年级,为了给他们弄学费,父亲趁着庄稼收割前的当儿,去鸡公坡石灰场挑脚,为了多挣钱,别人不敢出抽脚窑,他自告奋勇去出,结果窑顶上掉下石灰石,活活地将他砸死了。

长林看见文生一副悲痛的样子,连忙说:“我们不去石灰场挑脚,明天还去镇上,看能不能找其他的活做。我已经下决心不向我爹要学费了,上学的钱,我一定要自己挣。”

文生的眼里漂着泪花,咬着牙说:“到鸡公坡挑脚去,再不能耽误时间了。”文生顿了顿,“这事千万不能让我娘和我妹妹知道。”第二天鸡啼三遍,文生在桌子上留了一张条,说是和长林外出做活,要一段日子才回来,就悄悄溜出村子,和长林一块往鸡公坡去了。

从黄泥坡到鸡公坡有20多里路,两人赶到石灰场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来。8月的太阳,刚刚升起来就如一团火一般。石灰场几座石灰窑已经封了火,还有两座窑正在燃烧,大老远火灼灼地烤在身上。几辆卡车停在石灰场外面的简易公路上,司机一个个都焦急地等着石灰场的老板叫人来装车。可石灰场却没有几个人挑脚。文生和长林来到石灰场时,几个窑老板也不管他们才是半大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不是来挑脚的。

长林说:“是的。”

一个老板说:“来这里挑脚的人,都是做包工,按挑的多少付工钱,从石灰场到这里,不到l里路,5角钱100斤。”

长林显出一副十分里手的样子,说:“天气这么热,才5角钱100斤,你也说得出口!”

另一个老板就把价钱提到6角。

“不干。”长林说,“你们欺负我们是孩子吧,把价钱压得这么低。”

“6角钱100斤还不干,我们手中的钱是树叶子么!”几个老板异口同声地说。

长林做出很老道的样子,“你们的钱不是树叶子,我们的力气也不能白花,汗水也不能自流。要是这里的钱像树叶子一样容易挣到手,石灰场挑脚的怎么只有这么几个,都不来这里拾钱呀。”文生却不做声,他怕失去了这个挣钱的机会。他暗暗地盘算,从石灰窑下来,就一个小山坡。早晨早点,收工晚点,白天不休息,一天能挑20多担石灰下来,一担挑60斤,一天可以挣到8块钱。一个黑脸汉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看你们的样子,可能还在读书吧,不是急着要钱用,你们不会到石灰场来吃这号苦,我给你们每百斤开7角,到我的窑上去挑吧。”

文生一听,就迫不及待地问:“说话算数么?”“当天挑货,当天付钱,不欠账。”黑脸汉子说。长林瞪了文生一眼,文生却没有理他,唯恐那汉子变卦,对长林说:“长林,我们走吧,趁着太阳还没有当顶,正是挑脚的时候。”长林还想和黑脸汉子说说价,无奈文生却高高兴兴走了。长林只得跟着黑脸汉子来到他的卧棚,将他们带来的大米和换洗的裤衩放在卧棚里。黑脸汉子拿来两副篾篓子,对他们说:“快去吧,车正等得急。”

文生和长林往石灰场跑,一边跑,长林一边抱怨文生:“文生你不该答应得那么快,还可以和他讲讲价钱。”

文生说:“再讲价钱,人家不要我们挑怎么办?”

“不可能的,烧出的石灰要卖出去,要变成钱,他们怎么不着急。”

“我是想,这些子,我们给周伯伯的红砖厂出红砖,给刘包头做小工,摘山苍子,砍柴禾卖,每天也只挣得七八块钱。

在这里挑石灰,每天能挣七八块钱,也就不错了。做什么事,都不能贪心。”烧石灰的窑是用石头垒起的一个膛子,里面一层石灰石,一层黑炭,点火之后,大约十几天,黑炭烧完了,石灰石也就成了石灰。窑膛里有几个人挑石灰,他们都穿着长衣长裤,脚上套着草鞋。一个个被石灰窑里的热气把脸烧得通红,汗水将衣和裤都淋湿之后,再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些挑脚的人们见文生和长林进窑来,都惊奇地看着他们,一个年长一些的汉子关心地对他们说,“你们这么蛮干不行,脚上要穿草鞋,穿凉鞋不透气,脚板汗湿了不巴滑,还烧脚,穿短裤也不行,石灰没遮没挡地落在身上,被汗水粘住,要烧脱皮的。”文生和长林这时才知道,他们为什么穿长衣长裤的原因。

文生有些感激地说:“谢谢伯伯的指教,我们没有经验,没有带草鞋来,也没有带长衣长裤。”

那汉子说:“长衣长裤不好解决,草鞋下面一家人家有卖的。”文生和长林挑着一担石灰下山来,果然那汉子说的话没错,一出汗,凉鞋里面就像溜冰,五个脚趾头小老鼠一样直往前面拱。过了秤,文生挑了60斤,长林挑了65斤。两人买了双草鞋,穿在脚上又往石灰窑赶。他们觉得,挑脚这钱比给周富贵出砖窑的钱要容易得,比给刘包头做小工也要好,不用求人。可是,挑了半天,那滋味就受不了了,头上烈日晒,脚下石灰烫,60多斤的担子,对于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来说是很沉重的了。担子往肩头一压,汗水就成沟儿流。沸沸扬扬的石灰粉末,落在脸上、身上,被汗水粘住,浑身火辣辣的,让人格外地难受。带有石灰粉末的汗水从眼睛角角里流进眼里,眼睛疼得睁也睁不开,一天下来,肩膀被压肿了,脚板被草鞋打起了几个大大的血泡。更恼火的是,**在外面的皮肤,全被石灰腐蚀出一块块的红斑,火燎火烧地疼。可是,当他们拿到一天的工钱时,这种难受和痛苦,又全被那张10元大票给代替了。

心里想,一个月要是能坚持下来,就能挣300块钱呀。

第二天,文生咬咬牙,每次多挑了10斤。长林见他那副吃力的样子,对他说:“文生,天气太热,你千万霸不得蛮的,我们不是挑一天两天就走了,我们在这里少说也要挑十天半个月吧。”

文生喘着气说:“我一次多挑10斤,一天就能多挣两块钱啊。”长林说:“这个我知道,我是怕你身体吃不消,累出病来。”

文生很自信地说:“过去给银环家出砖窑,给刘包头做小工,上山砍柴禾,比挑石灰轻松不了多少,都没有累出病来呀。”

长林说:“挑石灰和做别的活是有区别的。石灰是一种碱性物质,我们上化学课时学过的,能烧伤皮肤。”

文生没有听长林的劝告,那天多挑了两百多斤,钱也比第一天得的多。文生一边数钱,一边说:“要是不咬牙,这钱就得不到手。”长林说:“是也是。”

两人吃了晚饭,洗了澡,就早早地睡了,只是躺在棚子里面怎么也睡不着。天黑一阵了,天仍然没有凉快下来,窑棚里面像个蒸笼一样。两人就把蛇壳皮袋子挟到棚子外面,铺在草地上睡觉。野外虽然也热,但时不时还有一阵山风吹过。只是,躺一阵,草丛中的长脚蚊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臭,就像轰炸机一样向他们扑来。他们把脚杆子拍得啪啪地响,也抵挡不住长脚蚊的攻击,便借着淡淡的星光,扯了许多辣蓼草,烧在一旁薰蚊虫。然后,他们就遥望着满天的星斗,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谈。

文生说:“早知道这里的钱好挣,我们早就该来的。”

长林说:“你别后悔来迟了,人家不会把钱白白送给你,挑脚的钱不好挣。那些挑脚的人说,哪个都不敢长期在这里挑脚,时间长了,皮肤会一块块被石灰腐蚀,他们都只在这里挑几天,挣点钱就走路。”

文生说:“再苦再累,我们也要挑30天,到开学的时候回去。”长林摇了摇头,“你先别说这话,挑到什么时候坚持不了了,我们就走。”

文生说:“我们别在这里预测我们能坚持挑多久,早早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说着,拔了许多辣蓼草添在烟堆上,准备撒泡尿就睡。只是尿没屙出来,他突然感到小腹有些胀痛,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心想是不是病了,想问问长林,长林却已经睡着了。文生猜想,可能是由于天气太热的原因,睡一觉也许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文生试着屙了一泡尿,还是有些疼,但比昨晚要轻松许多,就不在意地又和长林上石灰窑挑石灰去了。

这一天,文生挑了l3块钱,长林也拼了命,挑了l5块钱。

两人晚上还是睡在茅棚外面的草地上。深邃的夜空,神神秘秘的星辰,勾起了两个刚刚步入青年时代的小青年多少儿时的回忆。他们回忆穿开裆裤时过家家的趣事,回忆举着右手在鲜红的队旗下宣誓的情景,回忆同班同学,有的要去读中专,有的要去读高中,有的将走向社会,从此告别学校的生活,再要想聚在一起,只怕是不容易了。于是,两个人就对初中的三年学习生活生出了许多的留恋之情。

这时,文生觉得自己的小腹很不舒服,一阵一阵憋得疼,站起身去屙尿,尿没有屙出来,他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长林大惊,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哭着说:“小腹疼,屙不出尿。”

长林问他是怎么个疼法,他说:“憋得急,里面像刀子割。”

长林说:“对着我屙一泡尿试试看。”

文生就转过身来,好不容易屙出了几滴尿水。长林惊叫:“文生,你屙的是血尿。”

文生自己也看见了,他屙的是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液,吓得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了。

长林慌忙去棚子里叫人,几个中年汉子将文生弄进棚子,说:“我们石灰场每年七八月的时候都有人生这种病。是因为劳累过度,流汗太多,暴饮生水,火气内攻引起的。要用车前草煎水喝,清热利尿。”这样说的时候,就有好心人打着手电到窑棚外面的路旁边去寻找车前草。

文生有些着急地问:“喝了车前草汤,这病会很快就好么?”“要好好休息,再不能挑石灰了,不然,病情加重就麻烦了。”一会儿,人们就寻了许多车前草来,长林连忙将车前草洗干净,放在锅里煮。半夜时分,药汤就煎好了,文生一连喝了三大碗。躺了一会儿之后,又爬起来喝了一大碗。过一阵,他又小心地屙了一泡尿,疼痛的感觉像是好了许多。他才放下心来,心想,明天再吃一天药,后天又可以挑脚了,不多挑,一天挑8块钱,一个月下来,也有两百多块钱。

田边路旁到处都有车前草,文生第二天自己扯了半篾篓,洗干净,放锅里煎熬,一碗一碗地喝,还要长林也喝一些。说是先防着点儿,得了这病,屙起尿来疼得要命,难受极了。第三天,文生要去挑石灰,长林不让他去,说他屙的尿像浓茶,病没有全好,千万霸不得蛮。那些挑脚的大人也要他多休息几天,“你们还是孩子,千万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文生说:“我一次不挑多,只挑40斤,躺着休息心急火燎的。”那天,文生真的只挑了6块钱,只是半夜时分,病情却加重了,屙的是血块子,疼得他呼天号地。挑脚的汉子们责备他不听话,白天不由着性子去挑石灰,病情就不会加重。

长林说:“叔叔,啊,他不带病挑脚又有什么办法呀,可怜哩,三年前,他爹为了给他们兄妹俩挣学费,在这里挑脚时活活地被石灰砸死了。如今,他娘一个人盘养两个学生读书,哪盘送得起啊。”

人们听长林这么说,才知道三年前在窑场上被砸死的那个中年汉子,就是这个生了病还坚持要挑脚挣钱的孩子的父亲,对文生也就生出了许多的同情来:“孩子,你病成了这个样,要想再挑脚挣学费是不可能了,喝车前草汤也解决不了问题,得赶快住医院,吃药打针。”

人们七手八脚地扎了一副担架,要把文生往医院送。文生却不肯去医院,他知道住进了医院,一个多月来挣的几百块钱就全完了。大家没有办法,只有把他往家里送。

文生的母亲这几天不知道儿子和长林到什么地方挣钱去了,一直担着心,没有料到,几个中年汉子却将儿子抬了回来,长林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才知道这几天文生和长林去鸡公坡挑脚去了,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儿呀,你为什么要到鸡公坡去挑脚?你爹在那里把命都弄丢了呀。”

文生对美玉说:“妹,你去医院给我买点药来好么?”

长林说:“我去,我了解你的病情,医生开药也才有把握。”

说着,就匆匆地走了。

天亮的时候,长林回来了,还来了一个医生,长林将文生的情况说给医生听,还说文生最近可能要去县医院检查身体。

医院的领导十分同情,专门派了个医生上门来了。

医生仔细地给文生看了病,号了脉,给他发了许多红红绿绿的丸药,还开了个处方,说:“要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不然,上县里检查身体就有麻烦。”

文生焦急地说:“我还要挣学费呀。”

“病成了这个样子,还挣什么学费哟,你不要命了呀!”医生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