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红日尚在天边,粼粼海波,犹似沸腾的金汁。

何玉中去厨房端回几客西餐,几瓶啤酒,还买了一瓶价格昂贵的法国洛林出产的沙布利牌白兰地。

被主人邀来与之同乐的是鲁芸阁和罗小玉。

鲁芸阁是被何玉中强拉来的,他心里有气,实在不明白此人有什么样的通天本领,居然能在这茫茫大海之中被发美尔无缘无故地提拔为头等华工翻译?虽然不明白个中奥妙,但他断定此人准与发美尔突然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因为在此之前,何玉中与发美尔肯定并不认识。何玉中的英语对话虽然还算过得去,但认真一听,就感觉到他的发音很成问题,音调不准是其一;其二,在语句上时时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中国汉语言的习惯性结构,让鲁芸阁不禁怀疑起他在大学里是否专门修过英语。

而就是这么一个操一口洋泾浜英语的家伙,居然也一个跟头翻到了他的头上!这让他不平,愤慨,而又无可奈何。有气无处发泄,只好闷在心里,苦苦地折磨自己。刚才,何玉中来请他上去吃晚饭,他也找借口推辞不去,岂料何玉中不由他分说,将他连推带搂地强拉了上来。

进屋,罗小玉赶忙合上手中画册,弹簧般从沙发上立起,低眉顺眼地招呼道:“鲁师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鲁芸阁也就只好撇开心中的不快,强打精神应酬。

何玉中斟满三杯啤酒,目视着鲁、罗二人,豪气冲天道:“俗话说,一道篱笆三根桩,一条好汉三个帮。我等此番漂洋过海,尚不知要经历几多风雨,几多坎坷,愿我三人,从今后和衷共济,相互帮助。来,干了。”头一仰,一干而尽。

鲁芸阁量小,几杯啤酒下肚,脸也红,心也跳,汗也下得淋漓,当何玉中拧开那瓶沙布利酒,说他为买它花了80英镑时,把个鲁芸阁,惊得几乎跳起来!

对烈性酒,鲁芸阁本是一滴不沾的,此时出于好奇,也呷了一小口,酒一下喉,呛得他“吭吭”直咳,赶紧摇手叫道:“罢罢,我没福分消受这东西,何兄,你自饮吧。”

两人喝得热闹,说得热闹,那一旁的罗小玉,却拘谨如处子。言,自是不曾插过一句,一杯啤酒浅浅地抿,喝了好几口,还是一点未动的样子。那一双眼睛,也只在何玉中和鲁芸阁脸上、桌上暗暗留神,看见谁的酒杯完了,就伶俐地抓起酒瓶掺酒。

醉眼迷离中,鲁芸阁偶然发现罗小玉那双白嫩丰满的手,总是做出一些略带女性的动作,连那笑,也透着一股子甜甜的娇媚味儿……咦,这罗小玉,莫非是个女子?心中猛然一诧,便不由地频频拿眼去瞅他。浑身上下,却并无半点破绽,分明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只不过,他穿了一件黑色直贡布短襟夹袄,将他一身俊气盖住不少。

鲁芸阁频频射去的目光让罗小玉很是招架不住,便挪动身子,埋下脸去浅浅地抿酒。哪知身子动时,那本匆促间压在臀下的画册“噗”地掉了下地。

鲁芸阁拾在手中一翻,竟全是各姿各态的西洋**,不禁满面臊红,惊道:“你……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东西?”

何玉中哈哈笑道:“你莫吼他,这是我从发美尔那里借来的。怎么,鲁兄不曾闻,有某言:‘弟子不好色。’圣人呵之曰:‘非人情,狗彘之不若耶!’何况这是西洋人体艺术,而并非不堪入目之**之物矣。”

鲁芸阁合上画册,扔到沙发角落里,犹自心跳不已。用眼瞅那罗小玉,小玉也是红云涌脸,窘无坐相了。

何玉中却乘着酒意,兴致勃勃大发起感慨来:“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偏要将德与色对立起来,说什么好德不好色,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自欺欺人,不诚已极,他偏偏又要说‘存诚’,你想这种歪论,岂不可恨?那至尊至上的孔圣人也老得发昏,年轻时精血充足,还说过‘好德如好色’,待年老体弱,精血枯竭后又变了副嘴脸,整日里只言周礼,不言人欲了。不然,删诗为何以《关雎》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而弄得辗转反侧,神魂颠倒,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而非人欲吗?”

一番引经据典的宏词高论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冲击得鲁芸阁摇摇欲坠……想想,这家伙说得也有道理。

何玉中继续说道:“洋人打仗,与我中国人有啥相干。十几万中国人离家背国,漂洋过海去那欧罗巴,为了啥?不就为混碗饭吃罢了。自从威海卫登轮,越太平洋,穿加拿大,除却梦中,我等几时见过鲜活女子?尤其是这几天海上日子,颠簸倒在其次,连天上飞过的鸟儿,都他娘是公的。你我全是赤条条精壮男人,咋能不生个花心野念。看看画册,也算是苦中作乐,打个精神牙祭罢了。唉,细说起来,也够可怜的哩。”

正说着,陡听得“轰!轰!轰!”连响三声报警炮声,满船骤响起一片呐喊。

三人连爬带滚奔出舱房,拥到栏杆边,只见四下已是一团混乱,各船顿时成了惊窝的蜂巢,人们纷纷蹿出舱房,挤簇到甲板上。

“华……何兄,是哪条船……放的报警炮?”吓得脸色惨白的鲁芸阁惶惶问。

何玉中看了看海上,也拿不准,说:“好像是‘鸠丽亚斯’号吧。”

这时,满船陡响起一片绝望的惨叫,无数双眼睛恐怖地看到海洋中翻腾起一道白色泡沫疾速地从“阿布柯尔”号前面十几英尺的水面掠过,向着处于船队中心位置的“鸠鹂亚斯”号直端端冲去。

一瞬间——仅仅是惊魂颤栗的一瞬间——震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冲霄而起,“鸠丽亚斯”号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旋即腾起一片巨大的烟云,喷得比烟囱还高,随着鱼雷的爆炸,“鸠丽亚斯”号上的锅炉、煤、弹药也连续爆炸了。先是船体的上层结构与舰桥纷纷扬扬裹着黑烟飞上了半空,随后天地间蓦地一闪亮,整条巨轮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飞快地下沉。

护航的军舰已经乱了队形,有的仓皇奔突,胡乱地施放深水炸弹,炸起一股股冲天水柱。有的则惊慌失措在原地打转,所有的舰载炮已毫无用处,丢魂落魄的英国士兵端起轻武器,“哒哒哒哒”向着军舰四周的水中盲目射击。

商船上乱得更加厉害,许多载着水手的救生艇被吊索放了下去,控制索具的人显然已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致失去平衡,使不少小艇船首或尾部先触到水里,立即沉没。

十余分钟后,随着一道巨大的漩涡翻卷,大厦般的“鸠丽亚斯”号在众目睽睽下已然消失于水中,死鱼在水面漂浮,远至目力所能及,在波涛间上下颠簸的是中国华工、英国军官和水手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船的碎片,以及挣扎着的极少数投水者。

何玉中双膝触地,瞳孔发直,以一种怪异得近乎丧失人性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喊道:“天呐!死……死……全都得死……死!”

鲁芸阁与罗小玉,早已吓得瘫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