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仪式如期举行。

太后的銮驾黎明时分从皇宫出发,午时前到达上京西面的泰山天坛。

禁军开路,百官随行,声势十分浩大。

萧令宜一身繁复华丽的礼服,头顶九凤衔珠冠,这一身行头便有数斤重。

但她一步步攀上石阶,脸上并不见疲色。

沈则言看在眼里,不由敬佩。

在场只有他知道,萧令宜有孕五月,身子疲乏,平日是常常卧床的。

起先一切顺利,但在人群攀至半山腰时,异变突起。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很快在禁军的警惕中现出了身形。

让人诧异的是,来人并非是想象中穷凶极恶的刺客,而是一群衣着朴素的百姓。

他们其中有身姿矫健的年轻人,有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老人,甚至还有几岁的孩子。

但无一例外,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义愤填膺。

禁军尽忠职守地持刀站在石阶两侧,将这些百姓尽数拦在萧令宜十步之外。

“大胆刁民,竟敢擅闯祭天仪式,太后仪仗在此,还不速速退去!”

谁知这群百姓们不退反进,一步步朝着严阵以待的禁军凑近。

“什么祭天,不过是做给我们看样子罢了!”

“就是,我们都知道了,这时疫本就是天谴!让天谴之人去祭天,这是嫌我们死得还不够快吗!”

“只要妖凤退位!天谴自然会散去!”

“是,妖凤退位!”

“妖凤退位!”

他们握着拳头挥舞,大喊着上前。

禁军大怒,唰地一声抽出佩剑。

“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一片寒光凛冽间,这群百姓脸上有恐惧害怕,却视死如归地朝刀剑逼近。

“死就死!就算你们将我们杀干净,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站起来反抗妖凤!”

“对!”

禁军见他们冥顽不灵,握紧刀柄就要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慢。”

禁军顿住,回头见萧令宜正转身朝着他们走来,身后宫人将她长长拖地的裙摆调转了个方向。

萧令宜一步步朝着百姓走去,最终站定在禁军身后。

此时她与义愤填膺的百姓距离不足五米,这距离近到足够她看清他们脸上的厌恶和害怕。

但她一点都不生气。

她明白这些人只不过是被人煽动利用的棋子,若换一位残酷的掌权者,他们此刻已经身首异处,白白丢了性命。

他们的血会化作欲望的养分,滋养更多的反抗与愤怒。

此刻萧令宜脸上甚至是带着丝丝怜悯的,她轻启朱唇,“你们为何如此笃定哀家是妖凤?”

“不是你还会是谁,你以后宫之身参政本就于理不合,还水性杨花,秽乱朝政,才会招来天谴!可怜我们老百姓因为你一人而遭受天谴,死伤无数啊!”

说话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丈,他枯如树皮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的儿子便死在这次时疫中,孙子也感染了时疫生死不知,失去了这个顶梁柱,即便侥幸活下来,一家老小还不知以后要如何过活。

绝望之下,他们一群人视死如归地藏在这半山腰,即便飞蛾扑火,也要妖凤感受他们的恨意。

萧令宜眉心微皱,却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身后远远站着的百官队伍。

肃王就站在最前方,见萧令宜的视线扫来,不但不心虚,甚至还朝她微微笑了笑。

萧令宜知道,指望这种人有良心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收回视线,挥开禁军,步履平稳地上前一步。

这次她与百姓们之间再无阻碍,只要他们上前两步,便能撕扯她华丽的衣裙,打乱她端庄的发髻。

但他们似是被震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动。

萧令宜扫了众人一眼,声音依旧温和,“各位,哀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哀家可以承诺你们,此次时疫很快便会结束,若哀家食言,甘愿引咎退帘,以死谢罪。”

说罢,她甚至不给众百姓质疑的时间,便转头吩咐随行太监,“照哀家的话拟旨,昭告天下。”

太监应声退下。

一时寂静。

百官被她如此干脆利落的行事镇住了,百姓亦然。

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他们从来都知道,天家威严,只可远观。

可现在,这位皇帝生母,尊贵至极的太后,就站在离他们一臂之外的距离。

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衣着与外貌。

她的衣着很华丽,外貌也很美,那是一种用无数金银财宝堆出的照人光彩。

与她相比之下,站在她面前的百姓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格格不入。

但不等他们升起不忿,怨恨的情绪,他们又看见了萧令宜的表情。

她的脸上没有贵人惯有的傲慢,微垂的眼角似乎还带着悲悯之意。

她唇角绷直,明明没有笑,却是极温和的神态。

“现在,请大家各自回家去,按照防疫规定不要外出,要相信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子民。”

原本叫得最凶的老丈早已失声,半晌,他才讷讷道,“朝廷真的会救我们吗……”

“会的。”萧令宜温和地回答。

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也没有信誓旦旦的承诺。

她就那样轻声地回答,却让仓皇的百姓们无端感到一丝安心。

他们已有了退意,在老丈的率先转身下缓缓跟着他转身离开。

落在最后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看身高与商景差不多年岁。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一场秋雨,泥地有些湿润,他一脚没踩稳,身子便摇摇晃晃地跌下去。

山路难走,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石头与树杈,这要是跌下去,可能会跌得头破血流。

萧令宜站在他身后不远,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那孩子。

那孩子站稳后受惊一般从她手中抽回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朝她磕了两个头才彻底离开。

萧令宜站在原地,静静地握着手,感受手心依旧残留着的滚烫触感。

远处台阶上,肃王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袖,微垂的面庞上不屑一笑。

再厉害的女人,也一样妇人之仁。

不过无所谓,即使她萧令宜心如铁铸,残忍地将这些百姓全杀了,也一样落入了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