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克莱吐出最后一丝气息时,全家大小无不恐惧惊愕。家中,每一个房间里和每一处走廊上,都回**着绝望的饮泣和厉声的哭叫。

玛丽根本无法经受住这次可怕的打击;在丈夫最后咽气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昏厥过去。

奥菲丽亚小姐性格特别坚强而富有自制能力,一直守候在堂弟身旁。

张罗圣克莱最后安息的事宜时,他们在他胸前发现了一个弹簧开关的朴素的小像盒,正面是一个高贵、美丽的妇人肖像,背面的水晶片下,夹着一绺黑发。他们又把盒子放回到那没有生机的胸膛上。由泥土中来,再回到泥土中去。这些早年梦幻中令人忧伤的遗物,曾经使如今冰冷的心,充满了多少温暖!

汤姆整个心灵里,满怀着对永恒天国的向往。他在死去的圣克莱周围张罗后事时,根本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陷入了孤苦无助的奴役。然而,当葬礼伴着一行行黑色丧服,一次次祈祷,以及人们庄严肃穆的神情过去之后,阴冷而混浊的日常生活的浪涛,又滚滚涌了回来,人们心头终于又现出了那个永恒的难题:“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这个难题也涌现在了玛丽的心头。那时,她穿着宽大的晨服,坐在一把大安乐椅里,正在浏览绉纱和毛葛的样品。奥菲丽亚小姐心里也涌现出了这个问题,她开始考虑返回北方老家的事情。奴仆的心里,也带着默默无言的恐惧,涌现出了这个问题。他们人人心里都很明白,给予他们的怂恿,不是来自太太,而是来自老爷。而现在,老爷已经故去,再没有人保护他们了。

葬礼之后,又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奥菲丽亚小姐正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只听得有人轻轻敲门。她打开门,望见罗莎站在那里。这个漂亮、年轻的二代混血姑娘头发蓬乱,两眼哭得红肿鼓胀。

“哦,菲丽小姐,”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抓住奥菲丽亚小姐的衣裙,说,“千万、千万请小姐替我到玛丽小姐那边去一趟!千万替我求求情!她想把我送出去吃鞭子,你瞧这里!”她说着递给奥菲丽亚小姐一张字条。

这是玛丽写的一张便条,上面吩咐鞭笞站站长,把递送便条者责打十五皮鞭。

“你闯下了什么祸?”奥菲丽亚小姐问。

“菲丽小姐,我脾气很坏,您是知道的,我也太不对了。我试了试玛丽小姐的衣服,她看见了,扇了我一个嘴巴,我连想都没想就回了嘴,十分莽撞。她说要压压我的气焰,于是就写了这个条子,叫我拿着去。”

奥菲丽亚小姐心里很清楚,把女人和年轻姑娘抛头露面送到鞭笞站,去遭受狠心的鞭打和羞辱的教训,是南方的普遍习俗。她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事,但只是到了她眼见罗莎那纤弱的身上痛苦得几乎抽搐起来时,才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你坐下,孩子,我去找你家太太。”

她在客厅里见到了玛丽。她正坐在安乐椅上,玛咪站在一旁给她梳头,琴恩坐在她前面的地上,忙着替她揉脚。

“我到这里来,”奥菲丽亚急促地干咳了一声,“我到这里来,是想跟你谈谈可怜的罗莎的事。她犯了过错,心里很难受。”

玛丽尖刻地回答道: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她以后还有更难受的时候哩!”

“你能不能换个办法惩罚她,换个不那么叫她丢人的办法?你这样残忍,是要遭上帝报应的!”奥菲丽亚小姐悻悻然地说。

“残忍?我倒想知道什么才是残忍!我在纸条上只吩咐打十五鞭子,还说要打得轻一点。我敢说,这绝没什么残忍可言!不过,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也许是这样吧。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叫她们守规矩。从现在起,我要治一治她们,叫她们都明白,要是自己不加小心,不管是谁,我都把她送出去挨鞭子!”玛丽一面说,一面向四周望着。

琴恩听了,耷拉下脑袋,哆嗦起来,觉得这番话是专门对着她说的。奥菲丽亚小姐又坐了一会儿,仿佛吞下了混合炸药,马上就要爆炸似的。后来想到,与这种性情的人争辩,毫无用处,于是断然闭上嘴,振作起来,离开了客厅。

几天之后,汤姆正站在阳台旁边,心里想着什么,阿道尔夫走到了他旁边。

“你听说没有,汤姆,咱们都要给卖掉啦?”阿道尔夫说。

“这你怎么听说的?”汤姆问。

“太太跟律师说话的工夫,我躲在帘子后边来着。不出几天,咱们都得给送出去拍卖了,汤姆。”

汤姆内心澎湃起伏,转身走开了。对自由的希冀,以及对远方妻儿的思念,在他忍辱负重的心灵之前出现了,正像家乡教堂尖塔和可爱房顶的影子,出现在一个几乎已经驶进港口、偏偏又沉了船的水手面前一样。他去找了奥菲丽亚小姐。她从伊娃死去以来,对汤姆一直怀着敬重的心情,十分和善。

“菲丽小姐,”他说,“圣克莱老爷答应过,给我自由,还跟我说,已经在着手办理手续。眼下,要是菲丽小姐在太太面前提提这件事,她也许愿意把这件事办完了,这也是圣克莱老爷许下的心愿啊。”

“我一定替你提提,汤姆,我尽量去做,”奥菲丽亚小姐说,“不过,要是这事圣克莱太太说了算的话,我可不敢替你抱多少希望。不管怎么说,我试试看吧。”

这是罗莎出事几天后的事情,当时,奥菲丽亚小姐正忙着收拾,准备回北方去。

她心里慎重地考虑了又考虑,觉得上次同玛丽的谈话,也许言辞过激,操之过急了,决定这次尽量婉转随和一些。于是,这位好心的小姐鼓起勇气,决定到玛丽屋里,尽可能和颜悦色地拿出自己娴熟的全部外交手段,协商汤姆的问题。

她看到玛丽斜倚在躺椅上,一只胳膊靠在枕头上支着身子。琴恩刚从外面买东西回来,正拿出几种黑色薄衣料样品让玛丽过目。

“这一件还可以,”玛丽挑出来一块,说,“只是说不知戴孝期间合适不合适。”

“天哪,太太,”琴恩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料子,戴孝时穿可真不赖!”

“你看怎么样?”玛丽问奥菲丽亚小姐。

“我看这是个风俗问题,”奥菲丽亚小姐说,“你的眼光比我强。”

“实话实说吧,”玛丽说,“我还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哩。再说,由于我想解散这个家,下礼拜就走,所以现在就得选定料子。”

“你这么快就走?”

“是啊,圣克莱的哥哥写信来了,他跟律师都认为,用人和家具最好送去拍卖,房子留给律师照管。”

“有件事我原来就想跟你谈谈,”奥菲丽亚小姐说,“奥古斯丁答应过,让汤姆得到自由,也已经着手办理法律手续了。我盼着成就了这件事。”

“哼,我才不干这种事!”玛丽尖刻地说,“汤姆是家里卖价最高的用人,这个损失无论如何也赔不起,再说,他要自由干吗?现在他日子过得够舒服的了。”

“可是,他真心诚意要求自由,他老爷也答应过的。”奥菲丽亚小姐说。

“他当然要求自由,”玛丽说,“他们这些黑奴一个个都要求自由。这帮贪心不足的东西,没有得到的东西都想要。喏,我的原则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反对解放黑奴。”

“可是,汤姆生性稳重、勤勉,是个虔诚的人啊。”

“哎,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他这类人我见过够一百个了。要是有人管着,干得还不错。不过如此罢了。”

“可是,你想一想,”奥菲丽亚小姐说,“你把他拍卖的话,他要是遇上个不好的主子可怎么办?”

听了这番呼吁,玛丽用手帕捂住脸,一面抽抽搭搭,一面狠狠地闻着香精瓶。

“谁都跟我过不去!”她说,“谁都不体谅我的苦处。我万没想到,你居然也让我想起这些事,叫我心里不安生。也太不体贴人了!可有谁能替我想想?我有一个独生女儿,可偏偏又被从手里夺了去;别人难以称我的心意,好不容易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也给夺走了!你一点儿也不替我想想,反而动不动就当着我的面提起这些事来,叫我多么伤心!”说着,玛丽又呜咽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奥菲丽亚小姐也只能借此逃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她立即明白过来,再谈下去毫无益处,因为玛丽能够无止无休地歇斯底里发作。因此,奥菲丽亚小姐只好尽其所能,为汤姆做了另外一件事:她替汤姆给谢尔比太太写了一封信,把汤姆的难处告诉她,敦促他们派人来解救汤姆。

第二天,汤姆和阿道尔夫,还有五六个别的仆人一行就给领到了一家奴隶货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