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汤姆独自一人躺在破旧凋零的轧棉花的屋子里。他身上流着血,嘴里不断地呻吟着。夜里潮湿得令人窒息,混浊的空气中,飞动着成堆的蚊子,更无形增加了他伤口的叫人不得安宁的疼痛。而更叫人难耐的,还是那火焰般燃烧着的焦渴。
“哦,仁慈的上帝!求您俯视着我,赐给我胜利吧!”可怜的汤姆在痛苦中祈祷着。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马灯的光线照射在他的眼睛上。
“哦,看在仁慈的主的分上,请给我点水喝吧!”
进来的人正是叫凯茜的那个女人。她放好了马灯,从一个瓶子里倒了些水,抬起他的头,喂他水喝。汤姆急不可待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谢谢你,太太。”汤姆喝完水之后说。
“快别叫我太太吧!我跟你一样,是个苦命的奴隶,比你还下贱的奴隶!”她辛酸地说,“不过,你对这里什么都不了解,可我了解。我在这儿待了五年了。我跟痛恨魔鬼一样痛恨他!喏,这是地处沼泽的一座孤零零的种植园,离别的最近的种植园也有十英里。如果他把你活活烧死、烫死、剁成肉酱、让狗咬死或者吊起来用鞭子打死,也没有一个白人作证。如果我把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事情讲出来,别人听了都会汗毛倒竖。然而,反抗毫无用处!难道我愿意同他同居吗?我不是受过高尚教育的女人吗?而他呢?老天在上,他以前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却跟他同居了五年!现在,他又弄来一个女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刚刚十五岁。她告诉我,她受到过虔诚的教养。”女人悲凉地大笑起来。
汤姆交叉起双手,一切都是那么阴森可饰。女人板着面孔继续说下去:
“而这些跟你在一起干活的下流坯又是些什么东西?你还竟然为了他们去经受折磨?什么用都没有。”
“苦命的人们,”汤姆说,“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残酷的呢?如果我认输,我就会一点一点地变得像他们那样。不,不,太太!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妻子、儿女、家庭,还有我善良的主人。要是他多活一个礼拜的话,就会让我获得自由。我已经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而现在,我不能再作孽呀!”
“不过,上帝是不能把罪孽记到我们账上的,”女人说,“不会责怪我们。他只会责怪那些驱使我们作孽的人。”
有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后来,女人猛地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平素那严峻而忧郁的神情。
“现在,你看看我,”她疾速地对汤姆说,“看看我这副模样!咳,我想当初也是在舒适环境中长大的呀。小时候,我第一件记得的事,就是在优雅的客厅里玩耍。后来,进了一家修道院学校,学了音乐、法语和刺绣等等功课。十四岁时,我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死得很突然,债主们编造财产清单时,把我也列了进去。我母亲是个黑奴,而我父亲却一直打算给我自由。可是,这件事没来得及办,于是,我就给列到了清单上面。葬礼后那天,父亲的妻子携带她的子女到她父亲种植园去住了。我当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请了一位年轻律师,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他天天到家里来,待在那里,对我说话非常客气。有一天,他带来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我平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的情景。我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散了步。他对我说,我去修道院学校以前,他就爱上我了,愿意充当我的保护人。总之,他虽然没有跟我提起,他花了两千块钱买下了我,我成了他的财产,但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人,因为我爱他。”女人停顿了一下,“哦,我现在还是那么爱他!只要还有这口气,我将永远爱他!
“我只要求一件事,要求他和我结婚。我心里想,如果他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如果我在他心中占着那么重要地位,他就肯定愿意和我结婚,让我得到自由。可是,他叫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他又对我说,如果我们忠诚相爱,那就是在上帝面前做了夫妻。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难道不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吗?整整七年当中,难道我不是一直看着他的脸色,只是为了取悦他而活着吗?他害黄热病那阵子,我一连二十个日夜看护着他。病后,他管我叫他的好天使,还说,是我救了他的命。我们生了两个漂亮孩子。大的是个男孩,我们起名叫小亨利。他简直是他爸爸的翻版。他说,小艾莉丝长得像我。他因为我和两个孩子感到骄傲,喜欢我把孩子们打理整齐,带着他们和我,坐上敞篷马车出去兜风。嘿,在那些岁月里,真幸福啊!可是,后来,倒霉的日子降临了。他有一个表哥从新奥尔良来了。他带亨利出去,常常深夜两三点钟才回来。他还带亨利逛了赌场,亨利是一旦干起来就再也不肯住手的人,很快我发现他的心离开了我。我的心都碎了,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他想跟别的女人结婚,可赌场的欠债又妨碍着他们,于是,那个恶棍出钱把我和亨利的子女买了下来,好还清债务——他把我们卖掉了。
“后来,那个该死的恶棍来了。他是来接管我们的。他跟我说,他已经买下了我和孩子们,还拿出文书叫我看。我当着上帝的面诅咒了他,还说自己宁死也不跟着他。
“‘那请便好了,’他说,‘不过,你要是不乖乖儿的,我就把你两个孩子卖到你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他还对我说,从他第一次见到我,就盘算着把我弄到手。还说,他有意识地引诱亨利去赌场,让他债台高筑,然后心甘情愿地把我卖掉,同时,又让亨利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我只好就范,因为我的行动受到限制,孩子掌握在他手里。不论什么时候我在什么地方违背了他的意志,他总是说要卖掉他们。这样,他想怎么样,我都得服服帖帖的。后来,他到底还是把两个孩子卖掉了。他说,我能不能再跟他见面,都由他说了算。还说,要是我不安安静静的,孩子们就要吃苦头。于是,他弄得我服服帖帖,不再吵闹,还吊我的胃口,说也许他能把两个孩子再买回来。就这样又过了一两个礼拜。后来有一天我出去走走,路过鞭笞站的时候望见一群人围在门口,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突然,我的小亨利从两三个抓着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哭叫着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那几个人追过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最后,他们把孩子拉走的时候,连我的衣服边都撕去了半块。他们把孩子架进鞭笞站时,他还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我回到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里,找到了勃特勒。我把这件事告诉给他,求他去调解调解。他只是一笑置之。对我说这是孩子活该这样。他就是该给治一治了,而且越早越好。‘我还能指望什么?’他反问着我说。
“一刹那间,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震裂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只记得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猎刀,只记得我模模糊糊地抄起来,朝他身上丢过去,接着,眼前一团漆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连好多天没有感觉。
“我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一间漂亮屋子里,但不是我自己的房间。一个黑老婆婆照料着我,医生也进来检查病情。不久,我得知那个恶棍走了,把我留在那里等待着出卖。
“我不愿意好起来,只盼望自己一病不起。但是,尽管如此,我热度消退恢复了健康,最后又能起床了。从此,他们让我每日打扮起来。不少绅士来到我屋里,站在那里抽着雪茄打量我,讨价还价。最后,有一个叫斯图尔特的绅士,他好像看出我沉重的心事,于是单独来看过不少次,终于说服了我把心事告诉他。最后,他把我买下来,答应尽一切努力打听孩子们的下落,把他们赎回来。他找到了我的亨利干活的旅店,可人家告诉他,亨利已经卖给红河上游的一个种植园主。从此,我再也没听到亨利的消息。后来,他又打听到我女儿的下落,一个老太太收养了她。他出了一大笔钱买她,可是人家就是不愿意卖。斯图尔特船长经营着一座出色的种植园,最后他把我带到那里去了。过了不久,流行起了霍乱,斯图尔特船长患病死了。唉,想活着的人个个都死了,而我又给卖掉了,接着又几经转手,最后,这个恶棍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
女人不说话了。她急匆匆诉说个人经历的时候,有时仿佛是讲给汤姆听,有时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汤姆听得心神恍惚,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的创痛。
“还有什么要我替你做的吗?”她走近汤姆躺着的地方,问,“再给你些水喝,好吗?”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和举止当中,都透着娴雅、怜悯和温柔,与方才的疯狂形成了奇异的对照。
汤姆喝了水,挚爱而又怜惜地望着她的脸。好像还想说话,但她打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没让他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