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夫妇一行,来到路边一家农舍,受到了好心人的招待。娄克也被抬到这个教友会教徒家里,躺在一张一尘不染、干净整齐的**。虽然有道嘉丝大婶慈母般的照料,但娄克仍然翻来覆去,不断地呻吟。道嘉丝大婶觉得,他这个病人简直像一头病倒的北美野牛,是那样难以驯服。

结果,他在那家教友会家里,躺了三个礼拜,除了别的伤痛之外,又害上了风湿病,但到底又从**站起来,身体复原,而且人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聪明了。

想到娄克透露过有人在桑达斯基寻查他们这一行人,于是大家认为,为慎重起见,以分批出发为好。吉姆和他老母亲作为先头,单独由人护送出发。一两夜之后,乔治和伊丽莎携带儿子,坐马车秘密赶到桑达斯基,在一个好客的人家下榻,准备度过大湖这最后一段旅程。

现在,黑夜已经阑珊,自由的灿烂晨星正在前面冉冉升起。自由!这电闪雷鸣般的字眼!它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是一个称谓,一个华丽的辞藻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含义?

对于乔治·哈利斯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对于你们的父辈,自由就是一个民族之所以称其为民族的权利,而对于他,自由是一个人之所以称其为人而不是牛马的权利,是把结发妻子称为妻子,并使她不受非法欺凌的权利,是保护并教育子女的权利,是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宗教和自己的人格,而不听命于别人意志的权利。乔治抑郁地望着妻子时,这万千的思绪都在他胸中翻滚沸腾着。这时,窈窕婀娜的她,正在改换装束,换上了男人衣服,她认为这样逃跑最为安全。

“喏,就剪了吧,”她站在镜子前面,说着摇散了满头卷曲的青丝,“我说,乔治,剪了还真是可惜呢。”她抚弄着头发说。

伊丽莎转身对着镜子,剪刀闪闪发光,绺绺长发从头上落了下来。

“喏,行了,”她拿起了头发刷子,“只要再修剪得漂亮一点儿,就行了。你瞧,我不像个英俊的少年吗?”她回身对丈夫笑着说,同时,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你无论怎样打扮都很漂亮。”乔治说。

“你怎么这样没精神呢?”伊丽莎的手搭在乔治手上,问,“听说,还有二十四个钟头就到加拿大了。只用一天一夜就能渡过大湖,到那时——嘿,到了那个时候——!”

“唔,伊丽莎!”乔治把她拉到怀中,“对,不错!眼下,我们的命运到了绝处逢生的关头,目的地近在咫尺,几乎在望,可万一到头来又成了泡影,怎么办?”

“别怕,”妻子满怀希望地说,“仁慈的主既然护送了我们这么远的旅程,那就是说,他愿意让我们摆脱困境。我好像觉得他跟我们在一起哩,乔治。”

“伊丽莎!”乔治狠劲搂住伊丽莎,“你说说看!我们能够得到这种恩典吗?”

“肯定会的,乔治。”伊丽莎说。

“你的话我相信,伊丽莎,”乔治说着,忽然站起身来,“我相信。来吧,我们动身吧。好的,动身吧。”他伸出胳膊扶着伊丽莎,爱慕地端详起来,“你真像个英俊的少年,头上短短的鬈发十分合适。戴上帽子吧。不过,马车该到了——不知史密斯太太给哈利穿戴好了没有?”

房门开了。一个娴雅端庄的中年妇女,领着一身女孩打扮的小哈利走了进来。

孩子眼见妈妈穿着奇怪的新衣服,不由板起小脸,陷入了沉默,眼睛不时透过漆黑的鬈发偷偷瞧着她。

“哈利不认得妈妈了吧?”伊丽莎朝孩子伸出了双臂。

孩子羞怯地依偎着伊丽莎。

一辆马车驶到门口,善意接待过这对逃亡夫妇的全家人,都蜂拥围上去,同他们道别、祝福。

一行人是按照娄克的提示化装的。史密斯太太是加拿大一个移民区的体面妇人,恰好在他们要逃到那里去的时候,自己正准备渡过大湖回那边去,于是答应装扮成小哈利的姑妈。为了让孩子喜欢她,这两天来孩子一直由她一人照料。由于她对孩子格外疼爱,现在孩子已经与她十分亲密。

马车驶入码头。两个青年下了车,走过跳板登上轮船。伊丽莎风度翩翩,挽着史密斯太太,乔治照看着箱笼什物。

乔治站在船长办公室门口为一行人购买船票时,听到身边有两个人说话。

“我察看了船上的每一个人,”其中一个说,“在船上没见到他们。”

说话的人是轮船上的职员,跟他一起说话的,是我们结识了一段时间的马克司。他以其独特而可贵的坚忍不拔,一路赶到桑达斯基来,想找到他捕猎的对象。

“你很难看出那个女人跟白人有啥不一样来,”马克司说,“那个男的肤色很浅,是个一代混血儿,手上有个烙印。”

乔治伸出去接船票和零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仍然镇定自若,转过头去朝说话者脸上随便瞟了一眼,接着,慢条斯理朝伊丽莎等待他的船的另一头走去。

史密斯太太领着小哈利,来到了女客舱僻静的地方。这个乔装打扮的小姑娘,那黑黑的肤色中透出来的俊美,赢得了女客们的纷纷赞扬。

起航的铃声响了。望见马克司跨过跳板回到岸上。乔治不由得感到十分欣慰。及至轮船起航,义无反顾地开出了一段距离,他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那天天气极好。蓝色的伊利湖上红日当空,波光潋滟,浪花飞舞,一派大好风光。清新的微风从岸边吹拂过来,庄严傲岸的轮船,勇往直前地破浪前进。几个钟头过去了,终于,那天佑的英国海岸一览无余,清晰地屹立在前方。那海岸拥有巨大的神奇力量,只要一踏上去,所有奴隶制度的咒语都会烟消云散,而无论这种咒语是用什么语言宣布或者经什么国家权力批准的。

轮船靠近了加拿大小镇阿默赫斯堡。乔治和妻子手挽着手,站在甲板上。他的呼吸变得疾促而沉重,眼前一片模糊,默默地紧握住那只搭在他胳臂上颤抖的小手。铃声再次响起,轮船靠了岸。他迷迷茫茫中认出了自己的行李,把他们一行人集合在一起,然后离船登岸。这一小伙人伫立在岸边,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船上的旅客走尽了,夫妇二人这才眼含热泪,不停地拥抱起来。然后,抱起神情迷惘的孩子,双双跪倒在大地上,向上帝献出了自己赤诚的心!

不久,在史密斯太太的带领下,他们一家三口便来到了一个善良好客的传教士家中下榻。他是基督教会慈善机关派来的牧师,在这里收容那些不断从大湖对岸逃来避难的、无处栖身的逃亡者。

第一天获得自由所带来的温馨,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自由的感觉,与人的五官感觉相比,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感觉吗?无论是言语和行动,还是呼吸和出入,都不再受到监视,都摆脱了危险;上帝赐予人的权利也得到了保证,获得自由的人从此即便在睡梦中都可以得到安生。这种福祈,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孩子进入梦乡的睡脸,对于经历过千辛万苦而记忆犹新的母亲,是多么美好和珍贵呀!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幸福,又怎能让人入睡哪!然而,这一对夫妇,在这里地无一垅、房无一间,手头的钱也花得分文不剩,除了天空的飞鸟和地上的鲜花,他们一无所有。尽管如此,他们依然高兴得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