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格里那栋住宅的阁楼,空空旷旷,笼罩着孤寂凄凉。里面,灰尘遍地,挂满了蜘蛛网,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废旧木头。当初,在房子显赫辉煌的岁月里,住着这所房子的那家殷实人家,从国外购买了大量精致家具。如今,有些已经搬走,剩下来的不是孤孤单单摆在破旧的空房里,就是放在这间阁楼里。墙上,有一扇小窗户,透过肮脏不堪的昏暗玻璃,射进了一丝摇曳不定的阳光,照在那些一度煊赫一时的高靠背椅子和积满灰尘的桌子上。总之,这间阁楼是个不可思议的阴森地方。不仅如此,在迷信的黑人中间,还不乏关于它的种种传闻。这就在阴森之外,更无形增添了对它的恐惧。大约几年之前,一个惹恼了勒格里的黑种女人,就被囚禁在这里,达数礼拜之久。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说不出来,反正黑奴们经常暗地里交头接耳。我们说得出的只有一点:有一天,那个不幸女人的尸体从这里被抬走掩埋了。从那以后,据说,这间破旧的阁楼里,便常常回响着发誓赌咒和残暴的鞭子声音,同时,还夹杂着哀号和呻吟。一次,勒格里无意中听到人们正议论这类事情,于是大发雷霆,发誓说,往后谁再传播阁楼里的事情,就把谁锁起来,丢到里面待上一个礼拜。
渐渐地,全家上下从没有一个人敢于谈起这件事,竟发展到没人敢走上阁楼的楼梯,甚至于连通往楼梯的过道也没人敢走了。凯茜却由此突然想到,可以利用勒格里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的迷信想法,来达到自己和难友获得自由的目的。
而凯茜睡觉的房间,刚好在阁楼的正下方。一天,她没有跟勒格里打招呼,突然间想起一个主意,便张扬地把自己卧室里所有家具和零用东西,搬到很远的一个房间里去。她叫了几个下等仆役帮忙。他们正兴致勃勃、七手八脚地奔跑忙乱得不亦乐乎的当儿,勒格里骑马外出回来了。
“喂,你这个凯茜?”勒格里问,“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只是我想换个房间。”凯茜执拗地说,“我有时候也想睡点好觉啊。”
“睡觉!那么,有啥耽误你睡觉了?”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看我倒能够告诉你。”凯茜不动声色地说,“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恐怕也不会让你心里不安吧!只是半夜以后,从十二点到天亮,一直听到有人哀号扭打,在阁楼地板上滚来滚去的!”
“上面阁楼里有人?”勒格里心里惴惴不安,但仍然强装出笑容问,“是什么人,凯茜?”
凯茜抬起锐利的乌黑眼睛,望着勒格里的脸,那目光直刺勒格里的骨髓。这时,她说:“对呀,西蒙,是什么人呢?我倒希望你能告诉我。恐怕你也是不知道喽!”
勒格里嘴里骂了一句,一边又举起了马鞭朝她抽了过去。可她轻快地躲到了一边,接着冲进门去,又回过头来说:“如果你在那屋里睡,就什么都明白了。也许你还是试试的好!”说着一下子关上门,上了锁。
勒格里咆哮着、咒骂着,扬言要把门砸烂。然而,后来他显然是改变了初衷,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来到起居室里。凯茜心里明白,她这一箭射中了勒格里的要害。从那以后,她总是以最巧妙的言辞,继续不停地对他施加这一连串已经开了头的影响。
她在阁楼的一个孔洞里,塞上了一只旧瓶子的瓶颈。这样,哪怕稍微有一点风,它就会发出凄凉的哀号;风大的时候,会进而完全变成尖厉的惨叫。这在迷信而又容易受骗上当的人听起来,会轻易地认为是恐怖和绝望的悲鸣。
这些哀号,也不时地传进仆人们的耳朵,于是乎,原来关于鬼的那个传闻,又活脱脱复现于人们的记忆当中。家里到处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种迷信的恐怖。尽管谁也没有胆量向勒格里提起,他自己却发现,这种恐怖像空气一样包围了他。
凯茜对他产生的影响十分奇异而独特,而他,又是她的主子、她的暴君以及折磨她的人。他也明白,她完全彻底地被把握在他的手心当中,这是没有办法挽救或弥补的。然而,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若与刚强女性的影响须臾不可分离,那么,他就无法不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他当初买下她来的时候,正如她所说,自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人,所以,他能**她,把她踩在自己暴戾的铁蹄之下。然而,时间、绝望和低贱的影响,却使她那颗女人的心变成铁石一般,唤醒了可怕的仇恨火焰。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成了能够左右他的人。他有时欺凌她,有时却又惧她三分。
而这种影响,在她变得神经有些错乱,言谈话语都染上了一层奇特可怖的扑朔迷离色彩之后,又越发令人恼火,越发无法摆脱了。
从那以后,过了一两天的一个夜里,勒格里正坐在破败的起居室里。一旁,木炭的火焰明灭闪烁,屋里充满摇曳不定的火光。那夜,风雨交加,在摇摇欲坠的旧房子里,掀起千军万马的、难以形诸笔墨的呼啸。窗户叮咚咣当,百叶窗啪啪作响,风声喧嚣,吼叫着呼呼钻进烟囱,不时吹起一阵烟雾和灰烬,仿佛有一队幽灵接踵而至。勒格里结完账目,这时已经看了几个钟头的报纸,凯茜躲在一个角落里,抑郁地望着炉火。勒格里丢下报纸,望见桌上放着一本旧书。他记得,那天晚上早些时候,凯茜读过这本书。于是,他拿起书,开始翻阅起来。那是一本血腥谋杀、鬼怪传奇和妖魔显灵的故事集,装订和插图十分粗糙,可是一旦读开了头,便会受到奇怪的吸引。
坐在房角阴影里的凯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闪露出的那奇异光芒,总是使勒格里心头不安。
“那些动静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耗子和刮风弄出来的,”勒格里说,“耗子弄出来的动静,真他妈难听。从前,我在船舱里有时就听得见。刮风的话,天哪!听什么声音都像。”
凯茜心里明白,自己的目光引起了勒格里的不安,因此,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里,像方才那样,带着奇异的幽幽的神情凝视着他。
“嘿,你这个女人,说话呀,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勒格里问。
“难道耗子能下楼,来到过道,走出上了锁的门,然后再顶上一把椅子?”凯茜说,“它们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你床前,这样子伸出手来。”
凯茜说话时,闪光的眼睛依然盯着勒格里,而后者,却像一个处在梦魇中的人,瞪着眼睛望着她。说到最后,她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手上,他大骂一声,纵身向后退去。
“你这个女人!你什么意思?没这种事吧?”
“唔,没有,当然没有。我说过有这种事来着吗?”凯茜露出了嘲弄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可是——你——当真看见过?得啦,凯茜,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你说!”
“要是你想知道,”凯茜说,“那你自己在这里睡好了。”
“它是从阁楼上下来的,凯茜?”
“它——你指的是什么?”凯茜说。
“哦,就是你说的——”
“我跟你什么也没有说呀。”凯茜执拗而抑郁地说。
勒格里忐忑不安。在屋内来回乱走起来。
“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一档子事。今个夜里我就去,带上手枪——”
“好哇,”凯茜说,“到那个屋里去睡觉吧。我真想看看你敢不敢去。对呀,你可以开枪!”
勒格里跺着脚,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听!那是什么声音?”她伸出一根手指。
“还不是风的声音,”勒格里说,“你听不见风刮得多他妈厉害!”
“西蒙,到这里来,”凯茜小声说,抓住勒格里的手,把他带领到楼梯脚下,“你说这是什么声音?听!”
一声尖厉的狂叫,刺耳地在楼梯上响起来,是从阁楼里发出来的。勒格里两只膝盖哆嗦成一团,脸上吓得失去了血色。
“你还是掏出手枪来吧!”凯茜的揶揄,使他全身血液都凝结起来,“你看,这会儿,该把情况弄个明白了。我看你最好上去一趟。他们又出来闹了。”
“我不上去!”勒格里咒骂一声。
“干吗不上去?依你看,是没有鬼这种东西的!来吧!”于是凯茜大笑着,咚咚咚走上了旋转楼梯,又回过来望着他说,“上来呀。”
“我看你就是魔鬼!”勒格里说,“下来,你这个妖婆——下来,凯茜!你不能上去!”
然而,凯茜疯狂地哈哈大笑着,一路飞奔而上。勒格里听见她打开通往阁楼的门。一阵狂风吹熄了他手中擎着的蜡烛,同时传来一声声阴森可怕的厉叫,声音似乎钻进了他的耳朵。
勒格里惊慌失措,一头扎进起居室。不一会儿,凯茜也紧接着进来。她恍若一个复仇的鬼魂,煞白的脸上流露出镇静和冷酷,眼里闪出的目光,还像方才一样令人心惊。
“我看这下你满意了吧。”她说。
“你真该死,凯茜!”勒格里说。
“怎么了?”凯茜问,“我只是上去关门。你看,西蒙,那个阁楼是怎么回事?”
“那不关你的屁事!”勒格里说。
“噢,是吗?那好吧,”凯茜说,“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很高兴不在那下面睡觉了。”
那天夜晚,凯茜料到风会刮起来,所以事先上去,打开了阁楼的窗户。一打开门,那风自然就从楼上刮下来,吹熄蜡烛。
凯茜为勒格里设下的机关,由此可见一般。这使得他到后来宁愿头往狮子嘴里钻,也不敢到阁楼去察看了。与此同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凯茜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在阁楼里储存起了食物,储存得足够维持一段生活之用。她还把自己和艾米琳的大部分衣服,一件件转移到那里。这样,一切准备宣告完毕,只等适宜的机会来实现她们的计划。
凯茜还利用勒格里心情高兴的间隙,哄骗他带领自己去坐落在红河岸边的镇子上去。她的记忆力之清晰,几乎磨炼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记下了路上的每一个转弯,心里也估量出了路上所花的时间。
现在,正是接近黄昏时分。勒格里骑着马出门到邻近一座农场去了。好几天以来,凯茜的脾气变得不同寻常地温和起来,小鸟依人般的。勒格里和她之间的关系,看来十分融洽。此时我们看到她和艾米琳在后者的卧室里,正忙于收拾整理东西,系成了两个小包袱。“喏,这些就你拿着啦。”凯茜说。“现在,戴上帽子,我们动身吧,时间正合适。”
“哦,他们还能看清楚我们哪。”艾米琳说。
“我就是打算想叫他们看清楚的,”凯茜镇定地说,“难道你不明白,他们不是无论如何都要追赶我们吗?这件事只能这么办,我们从后门逃,路过下处。山宝或者昆宝就一定能看见我们。他们来追,我们就躲到沼泽里去;他们追不到我们时,就会回家报告大事不好,再把猎狗放出来什么的。趁他们跌跌撞撞,你拥我、我推你的时候——他们办事总是这副德性——你我再沿着通到上房背面的小河溜回来,在河里趟着水回到后门正对面。这样,猎狗就嗅不出来,因为水里存不住气味。全家人都会跑出去追我们,这时我们就穿过后门,到阁楼上去。我在大箱子中间摆了一张挺舒服的床铺。我们得在阁楼上待好长一段时期,因为你不知道,他肯定会为追捕我们闹个天翻地覆,会纠集别的种植园的老监工,来个大搜捕,会把沼泽里每一寸土地都搜查一遍。他常跟别人夸口,说谁也从他手里逃不掉。那他就慢慢地找吧。”
“凯茜,你盘算得真周到!”艾米琳说,“除了你,有谁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呀?”
凯茜眼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绝望和坚毅。
“来吧。”她说着向艾米琳伸出了手。
两个逃亡者悄悄溜出上房,趁着越来越浓的暮色,从下处旁边闪身而过。西方天空上,嵌着一弯新月,宛若银色玉玺,稍稍推迟了夜幕的降临。不出凯茜所料,她们将要走到环绕着种植园周围的沼泽边沿时,只听得一声呐喊,让她们停下来。不过,这不是山宝而是勒格里的声音。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赶她们。听到呐喊声,艾米琳软弱的神经崩溃了。她抓住凯茜的胳膊,说:“哦,凯茜,我快昏过去了!”
“你要是昏过去,我就要你的命!”凯茜掏出一把闪光的小匕首,在姑娘眼前晃了晃。
这一转移注意力的办法立即奏效,达到了目的。艾米琳没有昏厥过去,反而能够随同凯茜一同钻到了一块迷宫般的沼泽里去。里面幽深漆黑,勒格里没有助手,要想追上她们,根本毫无希望。
“嘿、嘿!”勒格里残忍地吃吃地笑道,“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掉进陷阱里去了,这两个婊子!她们跑不了啦,看她们在里面受罪吧!”
“喂,喂!山宝!昆宝!都给我来呀!”勒格里一面叫喊,一面来到下处。这时,男女黑奴刚刚收工回来,“有两个跑到沼泽里去啦。哪个黑鬼子能把她们捉回来,我赏给五块钱。把猎狗放出去!把小虎、怒神还有别的猎狗,统统放出去!”
这个消息立即引发了一片骚乱。不少男奴一跃而出,主动表示愿意效力。有些朝这边跑过去,有些从另一边跑过去。有些人去拿松节火把,有些人解开猎狗。猎狗嘶哑的狂吠,给这番热闹场景平添了不少声色。
“老爷,要是咱们逮不住她,能开枪吗?”山宝问。这时,他的主子给他递过来一支来福枪。
“你要是愿意,冲凯茜开枪好了!她的时辰到了,该回老家见鬼去啦。可是,别冲那丫头开枪。”勒格里说,“喂,小的们!拿出精神头来,干得漂亮一点。抓到她们的人,赏五块大洋,不管怎样,你们每个人也犒赏一杯酒喝。”
于是,这一伙人手持烈焰熊熊的火把,人喊马嘶犬吠,吱呀怪叫着直奔沼泽而去,远远的,还跟着上房的全体仆役。结果,当凯茜和艾米琳偷偷抄后路回来的时候,整个宅院都空空****,没有一个人,追赶人群的呼啸和喊叫,还在夜空中回**。凯茜和艾米琳穿过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瞥见手持火把的那队人马,正沿着沼泽边沿疏散开来。
“你瞧那边!”艾米琳边说边为凯茜指画着,“搜捕开始啦!你瞧,那些火把在飞舞哪!听,猎狗还在叫哪!你没有听到?我们要是还在那里,可就没机会逃了。哦,行行好,我们快藏起来吧,快点儿!”
“没有必要慌慌张张的,”凯茜语气十分泰然,“他们全都出去追人去了——今天晚上,可真有意思!我们一会儿再上楼。同时,”她说着慢慢腾腾地从勒格里匆忙中丢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同时,我们再拿些盘缠。”
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沓钞票,很快点了点数目。
“我们还是到阁楼上去吧。”凯茜说,“我在那里存了一些蜡烛,还有些书可以消磨时间。他们绝对不会到上边去找我们的,这你放心好啦。要是他们上去,我就装鬼吓唬他们。”
艾米琳来到阁楼上,见到一只硕大的木箱。木箱原是装运大件家具用的。现在放在那里,开口冲着墙壁,或者倒不如说冲着屋顶。凯茜点燃了一盏小灯,两人从屋顶钻进了箱子,在里面栖下身来。里面,还铺着两床褥子和几个枕头,旁边的一只箱子,里面储存着为数不少的蜡烛和食物,以及旅途上她们需用的衣服。凯茜早已把衣服整理成两个小得出人意料的包袱。
“好啦。”凯茜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小灯挂在箱壁的挂钩上。这是她专门为了挂灯钉在箱壁上的,“目前,这就是我们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你敢肯定他们不会到阁楼里来搜查吗?”
“我倒想看看西蒙·勒格里敢不敢这样,”凯茜说,“不会的,他躲开这里才高兴哪。说到那些仆人,他们个个都宁肯待着不动吃枪子,也不敢上这里来看一眼的。”
艾米琳心里坦然了一些,于是把身子靠在枕头上。
“刚才你说要我的命,凯茜,是什么意思?”艾米琳问得十分天真。
“我的意思是怕你昏过去,”凯茜说,“还真管了用。不过,我现在告诉你,艾米琳,无论以后出现什么情况,你都得有信心不昏过去才成,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假如我没有制止你,那个坏蛋现在也许把你逮到手里了。”
艾米琳全身战栗起来。
有一会儿的工夫,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凯茜埋头忙着读一本法文书,艾米琳受不住精疲力竭的滋味,打起了瞌睡,睡了一觉。后来,人们的高声喊叫,马蹄的嘚嘚声和猎狗的狂吠声把她吵醒了。她愣怔一下,有气无力地大叫了一声。
“没事儿,是搜捕的回来了。”凯茜镇定自若,“别怕。从这个小孔里往外看看。你看他们不是都在下边吗?西蒙今天夜里是没了指望。瞧他那匹浑身是泥的马,都是在沼泽里狂奔时溅到身上的。那些猎狗也脏兮兮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嘿,我好心的老爷,这样的追捕,你还一次一次地没完哪,可猎物并没有在那里。”
“哟,千万别说话!”艾米琳说,“要是让他们听到,可怎么好?”
“要是他们稍微听到点动静,肯定特别想躲开,”凯茜说,“根本不碍事,我们想怎么吵闹都随便,这样结果只能更叫他们害怕。”
终于,午夜的沉寂笼罩了整幢房子。勒格里嘴里骂着自己活该倒霉,信誓旦旦地说着明天要进行狠狠地报复,才就寝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