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半天文少白毫无进展的问话后,杜浅浅想起了那些所谓‘异鸟’的谜团。转过身去,掀开了那一层包裹着鸟笼的厚布。答案,顿时就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笼子里的,都只是一些寻常的喜鹊斑鸠之类的鸟雀,只不过,它们的身上都被人精心的覆盖上了一块轻薄的散发着荧光的织物,这就是所谓散发月光的异鸟的真相。
“这难道是传说中能在月光下散发光华的出岫锦?!”一直沉默不语的秃毛鸟,竟因为这织物,惊诧地叫了起来。
“嗯,这就是出岫锦。”文少白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
秃毛鸟还是难以置信:“不是说所有的出岫锦都被一场天火烧毁了吗?”
文少白没有回答它这个问题,却凝视着它没有一根像样长羽的狼狈身躯:“你是自己把所有的毛都拔下来,送给她制作华服的吧?”
秃毛鸟又陷入了沉默。
“你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实现心愿,希望她比所有人都美丽幸福。所以,才不惜舍弃你作为鸟,最珍贵的羽毛……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爱吧……”
杜浅浅听着文少白依然冷峻的声音,却总觉得,那冷静的音色后,有一丝悲哀的余韵。
面对文少白的提问,秃毛鸟继续沉默,只是,现在它没有故意转身背对着他。
“我看你好像对出岫锦很感兴趣,我就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文少白淡然的,徐徐开口:“出岫锦……那是天界的神鸟与人类爱情的悲哀见证。下凡的神鸟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一心一意的对待那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神鸟不断的拔下自己的羽毛来织成美丽的出岫锦,只为给那个男人换取金银和富贵。”文少白说着笑了笑:“就跟你一样,为了实现爱人的心愿,不惜拔下自己珍贵的翎毛。”
“可是,这样的爱情,结果是怎么样的呢?!”文少白讥讽的一笑:“她这样呕心沥血的精心维护的爱情,最后依然敌不过方士的几句挑唆,就遭到了背叛。她一无所有的被赶出了家门。在那个男人轻裘缓带享受富贵的时候,她却在街头流离失所。”
文少白的语音渐渐急促:“已经失去了大半羽翼的她甚至都无法飞回到天庭,还好在七夕之夜得众多鸟雀之助,才终于离开……而她用自己羽翼所织成的出岫锦,也在一夜之间犹如被天火洗礼过一般,化为了灰烬。”
“鸟儿爱上人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算是你为了她脱尽所有的羽毛,也是一样!”文少白的面容上,首次浮现出了激动的红晕,只是这种红晕,衬着他冷漠的面容,反而更有种难以名状的凄艳。
秃毛鸟望着他:“你……”
文少白自嘲地一笑:“我就是那桩化作了灰烬的爱情故事的结尾。我是他们的后代。那天晚上,唯一没有被天火烧尽的出岫锦,就是为我包裹在襁褓上的那一片。”
笼中的那只秃毛鸟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文少白,这段真实的往事似乎给了它难以想象的冲击。它的身形不再故作高傲,耷拉下了头。从它的喉间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细碎的句子:“鸟儿爱上人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从它的声音间,杜浅浅感觉到了,那一股哀绝中又蓬勃着希望的气息。文少白的话语,已经静悄悄的,打开了它封锁的心门。那是同样的,鸟儿和人类共同奏响的……清越的恋歌。在早春轻寒的空气里,没有阻碍的,散播开来。
“很多年前……在一个叫作房州的穷山恶水之地……”笼子中秃毛鸟的声音终于连续的,响起。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只幼鸟。羽毛未丰的我,根本就跑不快也飞不高。一个不小心,我居然被一只山猫给叼住了,眼看就要丧命。结果这时候,有人扔过来好几块石头,那山猫匆忙丢下我逃生去了。
就这样,我得救了。我看到了救我的人,居然是个一头乱发的小女孩。
我们族中一向对报恩之事相当看重,于是我就郑重的开口感谢:“谢谢你救了我一命,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说这句话,只是履行族中的规定,却没想到,那小女孩立刻欢天喜地地抱着我又唱又跳:“原来,你会说话!对了……像你这样能说话的神鸟……一定就是……凤凰!”
我急忙想开口阻止她,因为,我不是凤凰。可是,她却自顾自地叽叽咕咕起来:“虽然你现在毛都没长齐,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是凤凰。人们不是常说‘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吗?放心,我绝对不会嫌弃你的,等你的羽毛丰满了,一定是最漂亮的小凤凰!”
看着她那激动和信任的目光,我那句‘我不是凤凰’的话,怎么也没能说出口了。我想,我族也是神鸟,比起凤凰,其实也没差多少,就让她这样误会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时候,我们朝夕相处,不知道有多么开心。
可是,有一天,她的父亲接到了回京的旨意。
“我终于可以回到长安了。”她笑着说:“凤凰,你会跟我一起回去的,对吧?”
来到长安,我这才知道,她的父亲居然就是赴京即位的中宗李显。她的名字不叫小果子,而是李裹儿。当然现在除了她的父母已经没有人再用这个名字称呼她,大家都叫她——安乐公主。
虽然我从来不出现在人前,可我还是继续陪伴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丽,犹如看到一朵牡丹花在我面前展开,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绝美光华。我相信,我的双眸就是为了目睹这样的光华,才存在的。
成了公主的她,没有一点物质的匮乏。可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因为,现在在人们眼中最美的公主还是她的姑姑,太平公主。
‘既然我是有你这样的凤凰庇佑的公主,我就应该是人们眼中最美的公主。可是……怎么才能让大家为我惊叹呢?’她为此陷入了苦恼。身为一个荒郊野地里成长起来的公主,是无法同那位浸透了长安奢靡气息的太平公主相提并论的。而急于在人前惊艳亮相的她,怎么肯就这样不战而退?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上元灯节一举惊艳呢?’她喃喃自语,夜不能寐。
于是,我在她面前,脱下了身上的羽毛:“如果用我的羽毛织成一件鸟羽衣,在上元灯节之夜,你一定可以让天下人为你惊叹!”
这是我多年蓄养才长成的美丽羽毛,我没有想到,我可以为了她在那城楼上惊艳的一瞥,就这样心甘情愿自动脱下。脱下羽毛后,我动用法力,想将那些羽毛织成一件她梦想中的羽衣。可是……却没想到,虽然我羽毛丰润,可却还不足以织成那么一大件的羽衣。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于是我索性窃取王公贵族们豢养的珍禽异鸟来充实鸟羽。才终于赶在上元灯节前,完成了那件流光溢彩的百鸟羽衣。
“我原本以为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却没想到,金城公主的出嫁仪式,公主会再需要一件新的羽衣……”秃毛鸟的声音里浸透了甜美的回忆,只在最后才泛起了细微的苦涩。
文少白冷冷开口:“你为她做的这些,她知道吗?”
“她只知道我为她脱下了鸟羽,窃取异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都是我一人所为!”秃毛鸟急忙抢白。
“她会不知道吗?她会不知道你的那些羽毛不足以织成一件衣服?她会不知道你夜夜出去窃取异鸟?”文少白质问的声音波澜不惊,却透着讥笑的寒意。“如果安乐公主真的不知道,我想州府长史就不会把异鸟失窃案推给大理寺,大理寺卿就不会故意称病不理此案,我也不会被撤职了。”
“这个……这些官场上的事情,谁说得明白?裹儿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你们不许这样污蔑她!”秃毛鸟昂起头,激愤地嚷起来。在它的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山野女孩。
“建定昆池、修安乐寺、卖官卖爵……安乐公主早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房州的李裹儿了。”文少白淡淡的陈述着,那鸟儿激动的身影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动摇。
“为什么你身为神鸟,却无法看清,喜欢的那个人的真面目呢?”文少白的睫毛垂下来,脸庞上落下了浓重的阴影:“就跟……我的母亲一样,一直到最后,都不相信自己遭到了背叛……”
“不对,裹儿她是不同的,她跟你的那个薄情的父亲是不一样的!”
文少白骤然回头:“有什么不一样?!”
“裹儿她从来就没有因为我展现出的力量感到丝毫的害怕,也从未因为我是异族就鄙视我。她待我,就跟……待其他人一样。”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秃毛鸟迟疑了一下。
文少白嘲讽地一笑:“她当然不害怕,她只想尽量地利用你的力量。利用你来达到她的目的。她待你的确是跟其他……奴才一样!”
文少白犀利的话语彻底激怒了笼中的鸟儿,它展开了翅膀,用力地嘶吼着!此时,清晨的第一道阳光射入了原本阴暗的室内。委顿的鸟儿仿佛是从这阳光中汲取了力量一般,骤然涨大了身形,挣破牢笼,朝窗口直冲而去!
目睹着羽毛翻飞、纸屑横扫、窗棂破碎的惨状,最后留在杜浅浅三人耳边的,只有一声脱困后纵情的长啸!
杜浅浅发现,这秃毛鸟掉下的绒毛,跟铃铛里的那些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