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碧云天……

一架中国民航的波音飞机从纽约机场起飞了。

大地渐渐地变小,白云像一群绵羊,大批羊群从地平线上涌来,飞机迎着它们爬高。

在一片白云中,机身渐渐地凝聚成一个闪光的银点。

机舱内,叽叽喳喳的人语与嗡嗡的飞机引擎声混杂在一起。服饰端庄、面容蛟好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穿梭在舱位之间,为旅客送来各种饮料、糖果、糕点。

尾部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着咖啡灯芯绒拉链衫的华人青年。从上飞机他就默默地坐着,紧抿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圆圆的机窗折射进的日光云影掠过他瘦削的脸,使他的脸部呈现出一种激动不安和忧虑重重交织着的奇怪的表情。他的宽宽的额下有一双与他高高的身躯并不相符的温柔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盛满了心事,有点忧郁,那视线像是越出了飞机,落在很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乘坐中国民航的飞机……我们的终点是北京,途经东京、上海,……祝旅客们旅途愉快!…… Wish you have a pleasant journey!

广播器里传出亲切悦耳的声音。

青年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

愉快吗?当然。留学两年,取得硕士学位,如愿以偿地坐七了归家的飞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说,结束了两年紧张的奋争和焦渴的苦熬―整天只就着干面包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通宵不眠地写论文、暑期里到餐馆和超级市场干零活、对家乡对亲人绵绵不绝的思念……他应该感到轻松,甚至应该感到幸福,然而,为什么心里面总像是多出点什么或者少了点什么似的一不踏实?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惧怕着什么。

难道……难道就是那本《黄历》上预言着的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命运?!他不由得锁起了眉,像要躲避什么似的旋转头,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去。

无边无际的云层在告诉他,这就是天,他已经登天了。天原来就这样简单吗?简单得令人失望!

云,一朵朵,立体的,像野蘑菇,甚至看得见筋络,一朵挤着一朵,铺成团,连成片,……那翻腾起伏着的云层多么像一望无垠的大海呀!

啊,大海。

银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大海模模糊糊地衔接在一起,沙粒反射着闪闪烁烁的阳光,海面上笼着飘渺的水雾,这景象,让人品尝到遥远而开阔的宁静,忘却尘世的一切风风雨雨……

“喂,晓易,傻坐着于啥?下海呀!我们一块儿下海去!”米娜欢叫着闯入视线。她穿着粉红的三点式泳衣,迎着阳光眯着眼笑着,不无挑逗地炫耀着她女性完美的神秘,她结实的**几乎要从那两点粉红中弹出,她雪白丰盈的肌肤在沙与海的衬托下闪着锦缎般的光泽……宁静被彻底打破了,沙砾那么刺眼,海水那么喧腾,不山得人浑身燥热,血液突突地涌向大脑,心脏无限地涨大而隐痛。

你是个三十五岁的盛年汉子,体魄健壮而魁伟,感情充沛而深蕴;你有个美丽的娇妻,你们相爱得很深,你曾经从她身上尝到人间最醉人的琼浆。然而你离别了她,远渡重洋来留学,单身煎熬了整整两年。难怪迈耶教授听说你已结婚时竟然惊呼:"It's inconceivable!(不可思议!)”并将你的梵梵称作“世上最伟大的女性”。

噢―梵梵!梵梵决不会这样赤身**地站在人跟前的,梵梵倘若这样放肆,你会不会扇她一个耳光?那么,你呢?你动摇了吗?仿佛是梵梵睁着忧慢的大眼在看着你。没……没有。于是,心渐渐地收拢了,血液渐渐地平稳了,你释然地将目光跳过米娜娇艳的身子,投向大海及彼岸……

“同志,同志,”空中小姐耐心地连连唤了他几声,“您要喝什么?”

“谢谢!”他抱歉地笑笑,要了杯可口可乐,冰凉的饮料引起的清醒感从舌尖一直蔓延遍整个神经。

机身微微地颤动着。机窗外,云推云,云挤云,云叠云,云无端地变幻着千姿百态。光为云镶上了一层银边,勾勒出那云的姿态竟然酷似女子美妙的侧影:那平滑的前额,那挺直的鼻梁,那圆浑可爱地向前翘起的下巴……这个侧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太熟悉了!

“米娜!”在他的胸腔深处某一点上,像被火星灼着似的痛了一下,他在心里呻吟着唤了一声,视野里已是一片棋糊一户……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甫林醉,总一是离人泪。王实甫写绝了人世间的离情别绪,此时纽约,正是落叶金秋之节。

米娜为俞晓易饯行,执意要上价钱昂贵的蓝宝石餐厅。她不是摆阔,俞晓易知道她的心意,推辞不得的。

米娜精心打扮了,一袭青莲色的长裙披在她丰满高大的身上,女王一般地高贵。她把脸掩在餐桌中央那束天蓝色的康乃馨花后面,只露出两只幽幽的眼睛与俞晓易相对。

“彼尔……呢?”俞晓易问。彼尔是米娜的未婚夫,彼尔的父亲是米娜公司里最有实力的股东。

“他不来了。”幽幽的眼睛垂下来,“是我没叫他。今晚,只是我送你……”

他们举起玻璃的酒杯―米娜是马提尼酒,晓易是威士忌,碰了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总该说些什么吧?

距自己的嘴唇两尺远的地方,那两只幽幽的眼睛里涌出湍流激泉般的依恋和哀怨,俞晓易觉得喉咙被一条细细的绳索束起来了。

人世间的起承转合实在是太富有戏剧性了。

圣诞晚会上,迈耶教授把一位浓妆艳抹的华人女子领到晓易面前:“易,今晚你不会寂寞了吧?我很高兴,你们都是我满意的学生。”

那女子对着晓易笑,那张隐藏在白粉和蓝眼膏后面的脸似乎非常眼熟,晓易觉得,记忆中很遥远的一个地方有个东西被轻轻地触了一下。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她一把捏住不放了。他有些尴尬,她却仰起脸把一串串珠子般的笑喷向五光十色的圣诞树。

“博士,她……”他求援地看看迈耶教授。

“米,你说你们早就相识的吗?”迈耶教授疑惑地朝她扬起了眉毛。

“博士,他存心不理我,从前他就爱欺侮我的。”她快活地对迈耶教授说着,仍不松手。

“你是……”晓易竭力搜索着一记忆。

“哼,真是贵人多忘事!”她狠狠地用了下力,把他的手指捏得生疼。

“米娜……真是你?”他小心翼翼地问。

又笑了,随着笑,披肩的长发瀑布般地抖动。

他是不应该忘记她的呀。初中时,在学生课余文工团里,他们俩同台演戏,老是他演爸爸,她演妈妈,因为他们俩都长得高。后来,同学中间就传说他们俩如何如何了。后来,团支部就找他们谈话了。他们都说,没有那种事的。后来初中毕业了,他考取了高中,她没有考上。后来……

“我们是在我家弄堂口分手的,记得吗?”米娜眯起眼,唇边挂着一丝回首往事时的感慨的笑。

他点点头。记起了,那天,他带着一份《青年报》,报上登载着几名上海青年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的先进事迹,他给她看,激动地对她说,有志青年应该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边疆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还说:“你先去,等我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一定要求分配上那儿工作。”没想到,她竟然那样冷漠地拒绝了,宁愿在家当寄生虫。当时,他是多么鄙视她、恼恨她!

我走时,你满脸的厌恶,仿佛我就是弄堂口的那只垃圾箱,我曾经发誓,永远把你忘掉,可是真奇怪,忘不掉,而且浮在眼前的老是那张恶狠狠的面孔,都二十年了……”眼帘垂下,心灵的窗户悄悄掩起了。片刻,又打开,目光里神采飞扬:“你怎么一点都不老?我老得厉害吗?不过,也许你早就把我年轻时的模样忘得干干净净了!”

米娜的亲昵把他们二十年漫长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仿佛又回到那单纯的学生时代。于是,他也用随意的口吻回答:“没见面时,真是以为忘记了,见了面,才发现一点儿也没有忘记。”

“你说,我们俩是不是真有点缘份?无影无踪了二十年,又碰上了!”米娜欢喜得有些失常,整个晚会上她一步不离地拉着晓易说话,那热络的劲儿使得迈耶教授不时地投向他们的眼光里充满了善意的椰榆。

每逢佳节倍思亲,正因为思念妻子而心情抑郁的晓易,异乡客地竟遇上少年时的女友,这使他碎不及防地产生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一大群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朋友中,米娜深褐色的双目和圆鼓鼓的鼻尖对他具有无可抗拒的魅力,他感到一种柳暗花明遇知音的兴奋和轻松。他没有对他的梵梵隐瞒这种感情,他根本没想到要隐瞒。深夜了,他睡不着,给梵梵写信,仔仔细细地描绘和米娜邂逅相逢的一切细节,包括米娜的穿着打扮,以及她眼角上为白粉掩盖不住的细纹……

梵梵,原谅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在我认识的朋友中有米娜这个人,说真的,在和你相识以前她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你总相信命运,那么,你替我掐算一下,是不是命运之神让她此刻来助我一臂之力的?米娜竟然已是Plank电脑公司的经理了。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在我的印象中,她只是一个爱吃零嘴又受不起委屈的娇小姐。只有她那热情奔放的性格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已经答应替我在波士顿、华盛顿、圣路易斯等地介绍熟人,为我去那儿收集论文资料提供一切方便,老天,她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了!梵梵,你一定会替我高兴的,你不是总担心我在异乡他国太孤单太寂寞,以至会憋出心病来的吗?你还担心我在外出旅行的路上会不会遇上歹徒而……现在可以放心了。米娜说,她一定抽空亲自开车送我去波士顿、华盛顿和圣路易斯……

除夕夜,米娜约晓易去Time Square(时代广场)守岁。

“每年这个时候,旧岁即逝,新年将临,我便默默地祈祷,愿老天保佑我事事顺心。心诚则灵,人家都说我运气好,你看呢?”米娜褐色的眼珠闪闪发光地看着晓易。

“女人嘛,总是喜欢相信命运,男人却崇拜意志和毅力。”晓易回答,他想起他曾对梵梵说过这样的话。

时代广场上灯火璀璨,人山人海。米娜拉着晓易挤进节日盛装的人群,他们被拥得很贴近。米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香水味,弄得他有些头晕,他不习惯这种气味,(梵梵从来不涂香水,梵梵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清新!)于是晓易高高地仰起脸,以免让鼻尖碰到米娜的头发梢。深蓝的夜空显得非常沉静,时光老,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新年,它那庄重而威严的脚步声随着人们蹦跳的心脏洪亮地在宇宙间回**……

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了,广场上的人们一起齐声地数着:“……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呕―!新年到啦!”

"Happy new year!新年快乐!”

人们互相祝贺、拥抱、亲吻……

晓易觉得自己被米娜紧紧地搂住了头颈,他低下头,看见米娜双颊维红地看着自己。

“吻我!这是这儿的规矩!”米娜命令道。

晓易用嘴唇点了点她的额头,可是,米娜却把涂着唇膏的嘴唇按到他的嘴唇上来了。晓易像被电流猛击了一下,浑身一麻,他慌忙挪开脸,悄悄地挣脱了米娜的楼抱。

今天晚上,梵梵在干什么?也许在音乐厅演出?也许,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喝酒?不,晓易太了解梵梵了,她一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看他给她的信,淌眼泪。

梵梵来信了,她问他:米娜长得漂亮吗?晓易读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梵梵真懂事,还夹了张便条给米娜,感谢她对他的帮助,亲热而得体。

米娜读了梵梵的信,反反复复地看着梵梵的照片,照片是晓易珍藏在身边的。米娜问他:“你妻子很美……她本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吗?”

“差不多……”晓易从来没有作过这种比较,女人的心真细。

“Your dishes, please.(你们的菜来了。)”一位着红外套黑领结的年轻侍者殷勤地说着,同时,意味深长地看看米娜,又看看俞晓易。

俞晓易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米娜抿了口酒,问。

“没……噢―真想吃一顿真正的中国菜呵,……”话刚出口,俞晓易便知道失言了,愧疚地看了眼米娜。

“决了……”米娜呻吟般地轻轻说,咬了咬嘴唇,“再过二十几个小时,你就要和她在一起了,很激动,是吗?”

“要回家了嘛……害了两年的home-sick(思乡病)……”晓易竭力用很轻松的口吻回答。

“两年了,真快,就像两天一样……”米娜叹了口气,盯着他,恳求道:“此刻,不要去想她,好吗?”

“……”晓易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呢,而我和你,只剩两个小时了。”从来没有听到米娜用这么凄凉的声音说话,不过脸上依然笑盈盈的。

“哦,你想和我诀别吗?我可不答应。我还打算请你和彼尔上我家做客呢!米娜,来,干了这杯,衷心地感谢你。”晓易觉得自己的合话说得瞥脚,他不敢看米娜的眼!生怕一吞到那坚面的怨恨。

“真要你谢,就怕你酬谢不起呢!”米娜冷冷地笑了笑,猛地甩了甩脑袋,长发抖动着,她像把许多东西甩掉了。等她再抬起脸,那脸上已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了。“啊哈,差点给忘了,我把那本《黄历》带来了,临别时,替你算个好命,权作礼物吧!”米娜恢复了俏皮中带点嘲弄的语调,她从她精巧的蛇皮小包中拿出了一本陈旧的线装书。

米娜跟晓易说起过这本《黄历》,它是祖母留给她的“宝贝”,那里面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排列着六十个干支年、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个时辰所对应的命相,每个命相都用两句诗来表示,米娜告诉晓易,当年,父母过世,她投奔侨居海外的叔叔,临走,祖母为她算了命,命里注定她“花未逢时蝶难求,独占春风待来年”。现在看来,这个命相还真准呢。

“我可是不相信命的。”晓易对此不感兴趣。

米娜坚持要算,硬叫晓易报了他的生辰八字,然后翻开《黄历》,仔细地查起来。晓易看她那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笑着说“你可像个巫婆啦。”

米娜没有反唇还击,也没有笑,她的眼睛盯在一页黄纸上,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找到了吗?读给我听听。”

“算了算了,反正你不信命的。”米娜把《黄历》一合,说。

米娜神色不对,晓易反倒起了疑心,夺过书自己翻了起来。

“诺,在这儿。”米娜指给他看了:“一生劳碌筑旧案,万事皆空竟为谁?”

“什么意思?”虽说不信命,晓易读着这两句诗毕竟有些不舒畅。

“你不应该回去,不应该回去!”米娜恨恨地叫起来。

俞晓易把《黄历》推到她的面前,静静地说:“米娜,时间不一早了,我们该去机场了吧?”……

在S.S.C.经济发展中心举办的世界经济研究会上,晓易的论文(论亚洲地区经济发展的趋势》获得了公众的好评,舆沦赞扬晓易是极有希望的青年经济学家。

由德高望重的迈耶教授推荐,BK联谊会(全美大学优秀生荣誉组织)吸收晓易为会员,弗吉尼亚大学研究生院提前授予晓易经济学硕士学位。

晓易亲自烧了一桌中国菜请迈耶教授吃饭,米娜作陪。其实晓易哪里会做菜?他只是把鸡丁、肉块、虾仁、青椒丝、蘑菇片等等进行排列组合,一律放进油锅里炸,然后加上糖和盐。米娜吃得直皱眉头,说:“这么好的原料都被你糟踢了。”可是迈耶教授非常满意,胃口极好,几乎把每只盘子都扫空了,他实在没有吃过真正的中国菜,让晓易滥竿充数了。

酒足饭饱,迈耶教授的大鼻子红红的,非常得意地宣布:“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史密松博物院非常需要研究中国大陆经济的人才,我跟他们讲妥了,你去那儿工作,同时修博士学位的课程,怎么样?难得的机会呀!”

晓易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稍稍愣了一下。他看见米娜拼命对自己挤眼睛、皱鼻子。

“过几天我就带你去见他们的院长,你把论文打印一份送给他,这是最好的见面礼。”迈耶教授又说。

“博士,您总是帮助我,太感谢了。”晓易真诚地说,米娜在暗暗地朝他摆手。“可是……博士,我打算回国了!”

“什么?”迈耶教授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滑脱,他逼视着晓易问:“你说什么?”

“我打算打两个月短工,筹足路费,就回国。”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迈耶教授以为眼前这个中国学生发疯了,史密松博物院资料齐备、薪金又优厚,多少美国学生都盼望着这个职位呢!

晓易为自己不得不件逆迈耶教授的好意而感到内疚,他无法让迈耶教授体味自己的心情,但他必须打动迈耶教授的心。

“博士,我妻子来信了,她催我回去呢。”晓易从抽屉里捧出一大叠梵梵的来信。

迈耶教授泄气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易,为了你的妻子,我不能阻止你。只是太可惜了。不过,以后倘若你还想来美国深造,我愿意帮助你。”

“博士……”晓易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们是朋友,易。”

送走了迈耶教授,米娜格格笑着倒在沙发里,拍着掌说:“想不到你变得如此机灵。刚才,我真为你捏把汗,生怕你答应去史密松博物院工作。在那儿搞中国的经济研究,势必要收集提供许多有价值的数据。学术与情报,以后很难辩解清楚,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沾手的。”

“米娜,你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子。”

“诗经上有句话: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我毕竟还是龙的传人呀!”米娜高兴地笑了,“晓易,留下来,到我的公司里来当经理。我们俩在一起,这个公司会大有发展的,我甚至有这样的野心,把它发展成全球性的企业。”

“老天,你真是女中豪杰!”

“除了你,我决不会把经理的位置让给任何人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奉献。”

“米娜!”晓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忘记你的情谊的……可是,我必须回国。”

米娜眯起眼看着他,不无讥讽地说:“你变了,变得儿女情长了,你的男子汉的气魄到哪儿去了?你的大丈夫的雄心到哪去了?”

“米娜,随你把我想象成怎样没出息的人吧,我承认,我是变得儿女情长了。在国外这两年,仿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看着别人的长处,便想着如何去改变我们的短处。这两年毕竟是学了些看了些,回去,也许对探讨研究我们国家的经济改革有些用处呢!”

“噢―老共青团员同志,祖国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是吗?”米娜调侃地膘了他一眼,“什么信仰,什么主义,我早看透了,我现在崇拜的是人的实力和实际利益!”

晓易知道米娜的父母都是有成就的科研人员,十年动乱中死于非命,她是伤透了心。“米娜,你很要强,然而,是不是有点冷酷呢?”

“我不想跟你辩论,就用你的话来说,人生在世,事业第一。”

“可我的事业在祖国呀。”

“你想过没有,那样的环境和条件,能让你的才能得到发挥吗?鸟儿尚知择良枝而栖呢!”

“我还知道动物也有归案的本性。米娜,你不能再用老眼光去看我们国家了!”晓易翻出一本剪报,递给米娜,“你看看,这些是我这两年读《人民日报》收集起来的资料。我们的国家在改革,经济要起飞,一切旧的陋习弊端都在清除之中,广开门路,启用人才,哈,我此时回国,正可以痛痛快快地干一番事业呢!”

“算了,别说漂亮话了!”米娜生气地打断了他,“直说吧,就是为了你的家,你的……她!”

“当然,也是为了梵梵……”最近,梵梵在来信中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惶恐和猜疑,她担心丈夫是不是会抛弃自己留在那异国他乡?有一股恶毒的谣言包围了她,都说俞晓易在国外和某个女人同居了!F大学经济系党总支还派人到梵梵所在的合唱团调查她的动向!梵梵那娇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这些委屈?晓易恨不得插翅飞到梵梵身边,用自己宽厚的胸膛去庇护她。他没有把这些告诉米娜和迈耶教授。

米娜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吐了口气,走到晓易身边,攀住他的肩,柔声说:“那末。……就把她,接来吧,我……”她是真诚的,虽然嗓音在颤抖。

晓易轻轻地拍了拍她搁在他肩上的手,“米娜,谢谢,我必须回去,不仅仅为了梵梵……”

米娜哀怨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我拴不住你的心。”

晓易轻轻地替米娜披上外衣,“你累了,我送你回家吧。”

米娜由着晓易,默默地穿衣,默默地走到门边,默默地拉开门。……突然,她定住了,仰起脸,双颊燃着火,双目炯炯闪亮,抖着嘴唇说:“你,为什么总要赶我走?还记着二十年前的事?讨厌我?恨我?”

“米娜!”

“今晚,我不走了!”米娜把门重重地关上,郑重地宣布:“我等了你二十年……晓易!”她猛地抱住了他的双肩,把头伏在他的胸膛上。

晓易的手心、额头、鼻尖都在冒汗,男子汉浑重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心脏有力而急速地跳跃着……

“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米娜喃喃地说,“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吻我?快抱我,快,……哪怕只有今晚……我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为着二十年前不应该失去而失去了的,是不是可以有一次,仅仅一次……呢?晓易的太阳穴胀得很痛,浑身像被火点着一般,他已经受不了了!

“米娜!别。……这样!”他艰难而又坚决地推开了米娜,他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口气,破例地点起了一支烟。

夜空高远而静谧,含着一个笑,像梵梵。

“你,胆小鬼!你害怕,怕梵梵知道,是吗?我可以发誓,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的。”米娜激愤地喊,眼角迸出了眼泪。

“你错了,倘若一件事是我愿意做的,我就不会畏惧任何人的。”

米娜一下子泄气了,哑着嗓门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有彼尔……”

“米娜,我理解你,希望你也理解我。”晓易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了,他爱怜地望着颓丧而显得憔悴的米娜,“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他紧紧地捏住了她冰凉的手。

“原凉我……”她把满是泪的脸埋在他的手掌中……

晓易给米娜留下了终生的遗憾,然而他却可以毫无愧疚地回到祖国,回到梵梵身边了!他在给梵梵的回信中曾经这样写道:“……梵梵,如果有人说我‘暴病’、‘遇车祸’甚至‘失踪’而投奔自由世界了,如果有人告诉你我与其他女人同居而丢弃了你,你千万千万别信!你想想我的模样吧,我总是我,一个记得祖宗的炎黄子孙……”

云聚拢来了,又散开去了。

米娜的面影渐渐地隐没在那云海雾涛之中。

云层像条破棉絮,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有窟窿,窟窿里闪过划成格子的黄绿色的田野。

“别了,米娜!”他在心里伤心地喊。临上飞机前,他陡然涌起对米娜的无限依恋,他热烈地拥抱了她。米娜伏在他的耳边说:“我不相信《黄历》送给你的那两句鬼话……不过,万一你在国内不顺利的话,我随时随刻等着你……”飞机起飞了,他远远地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一条迎风飞舞着的黑纱巾,那是米娜的黑发呀!他奇怪地想:米娜送他,甚至一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她却一滴泪都不流,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

两年前,梵梵送他去留学,当时说好只去一年的,可梵梵却像生离死别,早在行期前三天就开始哭,到了机场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进检票口时拽得他肩膀肌肉麻辣辣地痛。

梵梵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他,而米娜只是感情七需要他。

米娜以及与米娜联系着的那段生活,应该和周围的流云一般地逝去而不再复返了。

他仰起脖子,把一杯可口可乐痛快地倾倒进干燥的喉咙。

四周渐渐地暗了下来,原来天上也有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机身下,有一把把五彩缤纷的珍珠撒在黑沉沉的大海里。他看见月亮了,离得很近,所以显得愈加清寒。

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安稳,他觉得头痛,眼皮酸而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地合上了眼,为了躺得更舒服些,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的手触到了衬衣口袋里装着的薄薄的儿层纸。临走前,突然收到F大学经济系伊教授的信,短短数语,频频催归,那扑朔迷离的措辞和潦草纷乱的字体显出了伊教授的心烦意乱和难言之苦。当初,是伊教授大力举荐,送他出国深造,老人拳拳之心,再三叮嘱门生要专心攻读,不要思家。如今一反常态,实在令人费解。联系起F大学经济系党总支接一二连三的公函,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他的脑海。偏偏又会想起《黄历》上的那两句话:一生劳碌……万事皆空。屁话!去他妈的!你还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你还算是个攻读现代经济学的硕士吗?

他终于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吨。醒来时,已见微光中的晨曦。云很低。灰浊的,茫茫一片,极辽阔。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旅程已过去了一半,很快就到家,很快就能看见梵梵了,梵梵可爱的小脸和孩子般的身段、梵梵把它称作“宫殿”的他们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梵梵经常演出的舞台、梵梵经常光临的食品商店和服装店、梵梵好了吵吵了好的许多朋友们……和梵梵联系着的有那么多,正是那么多的以及更多的东西牵扯着他的心。当它们像一股激泉冲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感觉到压抑不住的激动,浑身每个细胞都像久旱盼雨的幼苗一样焦渴地张着嘴,他为了强忍住这种激动而觉得呼吸十分困难起来,这种感觉在第一次想亲吻梵梵的时候也有过……

云愈来愈白,愈来愈薄。

阳光把天照得透明晶亮。

梵梵,你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第二章

紫红色的丝绒帷幕庄重而又华丽,静静地垂着。梵梵站在帷幕旁,面对着梦寐以求的舞台,她像遭受了强电流的冲击,纤细的身子像风中柳叶儿轻轻地摇晃着。

梵梵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裙,没有佩戴任何饰品。黑浸浸的长发微微向里卷曲着。圆子穿着红黄蓝三原色相间的蝙蝠衫,玫红妆扮成外国妇女的模样,着一件鹅黄的缎袍。和她们相比,梵梵像清水池塘中的一株莲花。

青年歌手独唱音乐会,音乐厅门门的黑市票翻到四块钱一弓长。

圆子在掌声的要求下又加唱了两首歌,她红光满面地下场了,下面轮到梵梵。

梵梵踩着细密而急促的步一子走仁舞台,她的心像鼓满了风的帆。她曾经在这个台上表演过合唱、小组唱,独身占领这神圣的一隅,还是第一次。

台角上方投下一束清澈而透明的灯光轻轻地笼住了她洁白的身子。排练时,她一再要求舞台监督:在她演唱时千万别打那些五颜六色、忽明忽暗的转灯。她只需要一束月华般的灯光。她自信,她能以歌声吸引听众,而不是其他。悄然无息的观众席像一乱深深的湖,梵梵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幽暗中点点闪烁着约是眼神光,宛如夜晚湖边的萤火虫。演员的生命是观众给的,梵梵盼望自己的歌声能像春风一样使湖水掀起波澜。

小乐队奏响了前奏曲,像一道澄静的泉水淌过梵梵的心坎,于是,她心中的歌随着这道泉水流出来了,流得多么畅快、多么径松。

梵梵唱了《茉莉花》,又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又唱《姑苏风光》,都是江浙民歌。简老师认定梵梵的嗓音和气质都是演唱江折民歌最佳的料。她本身就像一首轻盈柔丽、细腻清恬的江浙毛歌。简老师年轻时是著名的江浙民歌手,她曾以一曲《茉莉花》夺得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金质奖牌。梵梵也喜爱江浙民歌,她沟童年就是在浙江农村度过的,那儿有许多茶树,还有清清的小可,就像唱的歌一样。舞台监督对她说:“唱两首民歌,加一首流厅歌曲吧,否则剧场效果很难保证。”梵梵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奇老师说,真正的艺术家要有恒心,信心,专心,甚至要能自甘寂霆,不为名利所左右。

规定的三首歌都演唱完了,梵梵自我感觉非常好,嗓音发挥到最佳状态,与乐队的配合也很默契。观众席间扬起了一片掌封,虽不如痴如狂,但还是颇热烈的。梵梵满意极了,她优雅地刃观众鞠了一躬,轻盈地朝后台走去。

在侧幕边,她站住了。身后的掌声还没有完全平息,按常规,舞台监督会来拦住她,报幕员会向观众们说:“应大伙的要求,再演唱一首……”梵梵还精心排练了两首古曲:深沉悲凉的《胡茄十八拍》和朴实亲切的《木兰辞》,她准备在加唱的时候奉献给观众,并以此给充斥港台歌曲和流行音乐的歌坛一个着着实实的爆炸。

剧场某一个角落里发出几声呼喊。

报幕员的声音随着扬声器传开了:“下面,由著名的青年歌手玫红……”

“哗―”报幕员的话被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浓妆艳抹的玫红从梵梵身边擦过,宛如高傲的公主登上辉煌的宫殿。

像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地遭受亲人的遗弃,梵梵感到委屈和困惑,继而是愤慈。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再加唱了呢?她把目光盯着舞台监督,舞台监督指了指台上的玫红,对着她轻轻地“嘘―”了一声。

电子吉他奏出的音符像一只只皮球满剧场地跳跃,五色的转灯给舞台笼上了幽明瞬变的神秘气氛。

梵梵强忍着就要溢出眼眶的泪,转身奔进化妆室。

梵梵狠命地擦去脸上的胭脂,把眼泪一点一点地咽进肚子。她知道,圆子正盯着自己看。

“梵梵,怎么卸妆了?演出结束后文化局领导要接见,还要合影的。”圆子说。

“哦,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梵梵平淡地说,从前台传来玫红略带沙哑但颇有韵味的歌声。

“你听听,玫红唱歌根本不用气,野路子,还说她是金嗓子呢!”圆子不服气地一撇嘴。

梵梵不吱声。梵梵不愿意把心里话说给圆子听。梵梵在音乐学院进修时跟圆一子是好朋友,圆子有条顶呱呱的抒情女高音的嗓子,可是流行歌曲一时兴,圆子就匆匆忙忙丢掉她以前所练的一切,也学起那种手捏话筒、一叹三摆的唱法了,到处赶场子,一场三、五支歌便有百十块钱。简直像卖唱的!梵梵看不起圆子,她觉得她背叛了艺术。

“玫红要不是嫁给那个大部长的儿子,哪会有这么多记者包围她?听说,她还跟……关系异乎寻常。”圆子还要说。

“她愿意怎样,犯不着我们操心。”梵梵心想,你圆子不也是一见领导啦、记者啦便马上哮声哮气起来了吗?五十步笑百步!

“你当然不在乎,你有个留洋的丈夫,比她强多了。”圆子妒忌地撇撇嘴。

丈夫在国外留学,梵梵成了女同事们羡慕的幸运儿。她们逼着梵梵把晓易从国外寄回的照片交出来“示众”,刨根追底地打听晓易每个月能得多少助教金?

“梵梵,牵风筝的那根线可得摸紧呀,当心,美国女郎可迷人呢!”常常有人跟梵梵打趣。

“梵梵嘛,还担心什么?她是总归要出国的了!”这个结论顺理成章,几乎每个人都相信它。

开始梵梵很骄傲,为自己的丈夫骄傲,后来梵梵体味出来了:人家根本不是羡慕你有个好丈夫,人家羡慕的是你丈夫处的那个环境。

梵梵恼怒了,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倘若晓易在国外捡垃圾,她们也会羡慕的!

梵梵却觉得真正值得人羡慕的是事业上的成功!站在舞台上引吭高歌,接受无数听众崇拜的目光和掌声,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梵梵暗暗发誓:要摆脱合唱队员的处境,在歌坛上站起来!

报上以显著地位刊登了记者秋江的调查文章:一位年轻的母亲想培养她儿子对音乐的兴趣,带着儿子去看了几场音乐会。七色变幻、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花枝招展的歌手们轮番上台,带着捉摸不定的惆怅和哀伤,扭着身子唱低婉而缠绵的歌子;儿子问母亲:“妈妈,这些阿姨们为什么都要哭?她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呢?”另一位小学音乐教师告诉记者,排练新年演出的节目,独唱的小演员不愿意唱《校园的小白杨》,要唱《酒干倘卖阮》。文章最后向文艺界提出呼吁:在百花齐放的文艺春天里,希望还能听到明朗的、清新的、健康的、具有民族风格和现代气息的歌曲。

合唱团在星期五下午法定的政治学习时间里读了这篇文章,于是,梵梵要求参加独唱音乐会的申请被批准了。

简老师亲自为梵梵定曲目,并对每首歌每句唱词的节奏和感情处理都作了详尽的分析。简老师对梵梵抱着极大的希望,梵梵对自己也抱着极大的希望。

梵梵崇尚艺术,相信艺术的力量。梵梵憎恨那种微妙神秘而有时又是很**裸的人事关系。梵梵宁愿像亭亭玉立的莲花一样保持自己的洁净和清高。

掌声像咫风撞开了化妆室的门,神采飞舞的玫红在一大群记者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不得了,连着加唱了七首歌,观众还不肯罢休哪!”有人大声地感慨着:“艺术,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闪光灯包围的玫红,浑身上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咔嚓―咔嚓―嚓嚓嚓―

圆子急不可待地挤进记者群,挨着玫红站着,于是圆子身上也闪闪发光了。

“玫红同志,请您对广大听众们说些什么吧!”电台的记者把长棍式的话筒伸到玫红面前。其他记者纷纷打开了笔记本。

“感谢我的听众们,为他们演唱我感到无上的幸福……”玫红带着甜津津的笑侃侃而谈。

要么疯疯癫癫,要么软软绵绵,这也算艺术吗?摹仿!猎奇!梵梵愤愤然地站起身,孤傲地擦过记者群,向门外走去。

突然。她瞥见一张白哲的四方脸,不免愣了一下:他竟也来凑这份热闹?!梵梵心里突起一股酸涩,她愈加高傲地仰起头,旁若无人地冲出门。

梵梵离开了剧场,站在大街上,一阵孤单的凄凉袭击了她,她打了个寒嚓。一片落叶,绕着她的身子缓缓地下坠。一对情侣肆无忌惮地倚着一棵树杆接吻。此刻梵梵刻骨铭心地思念起晓易来了,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懊丧!倘若晓易在身边,扶着她,偎着她,梵梵的痛苦就能减少一半了,丈夫是妻子的精神支柱啊!

“你去吧,可别错过这个好机会呀!”梵梵冷冷地说。

“你是生我的气了?真没办法,文化局跟各报社都打了招呼,这场独唱音乐会,重点要宣传玫红,我是身不由己呀!”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尽管去采访玫红,这原本是你的职责嘛!”梵梵不无讥讽地说。

梵梵一向讨厌记者,看不起当记者的人。他们成群成群地像蜜蜂追花似地跟在名演员屁股后面转,靠别人的光辉来照亮自己。梵梵看见那批经常到女演员中间来转悠的记者更是嗤之以鼻,避而远之。然而,自从读了秋江的那篇调查文章后,梵梵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在当前流行歌曲如洪水泛滥般的时况中,他能够逆潮流而发异议,这是需要卓识和勇气的。梵梵和秋江的关系一下子亲近起来了,她引他为知音,甚至让他陪自己练唱、送自己回家。秋江说,他要采写梵梵的报告文学,题目都拟好了,就叫:“甘为艺术呕心血……”。

“好了,好了,梵梵,你不理解我,这使我太伤心了。”秋江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对玫红根本不感兴趣,她实在没什么值得采写的。我不回去了,明天胡乱涂个短讯交交帐。让我送你回家吧。”

梵梵心里原谅了他,甚至有点解气。

他们默默地不约而同地走上音乐厅背后那条人迹稀少的小马路。

梵梵心里压着许多苦闷,她希望能对谁发泄一通,否则太难受了。秋江呢?梵梵根本不想去探测秋江心里在想什么,晓易远在天涯,梵梵需要秋江的安慰,她太孤独了。

“梵梵,你唱的时候,我到剧场里去听了,效果很好嘛。”秋江说。

“可是他们不让我加唱……”梵梵想到那两首未能演唱的古曲,懊丧得想哭。

“我也很奇怪,去问舞台监督,他说,要掌握观众心理,剧场里有人在喊玫红的名字。”

“阿―”梵梵的心猛地一沉,方才,她并没听清观众在喊什么,她以为总是要求自己再来一个吧?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挫伤,揪然无语。

“其实,观众的欣赏水平总是有高下之分的,阳春白雪,和者愈寡嘛。譬如《三笑》的上座率比《简爱》高许多,然而,怎么能以此断言《简爱》不如《三笑》呢?艺术家的职责便是以自己的艺术魅力去引导和熏陶观众的情趣,你说是吗?”秋江沉着而温和的话音在夜幕中显得特别清晰。

梵梵抬起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不由得向他身边靠拢过去。他总是能用最适当最有分寸的话语解开梵梵心头的疙瘩,熨平梵梵皱七皱八的心境。

“梵梵,你千万不要灰心。”

“我一定帮助你。那篇报告文学已大致构思好了,我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出去,它可以使你一举成名……”

“不,我不想靠任何人的吹捧出名,艺术自有其不可抵挡的力量……”梵梵自尊地说,她的脸微微红了,秋江总是能一语击中她心底最隐秘的东西,然而她并不想完完全全地**整个心扉。

“你好像永远只有十五岁啊!这些年来你难道还体味不到舆论的巨大威力吗?薛宝钗有两句柳絮词很值得品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等等,我愿化作一股好风……”

“我却更欣赏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我想唱,我想以我的歌声来赢得观众,然而,我总是没有机会。”梵梵伤心地说。

“我正想告诉你,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就在眼前。”秋江凑近她,嘴里喷出的热气扑在她脸颊上。

“什么?”

“马上要举行青年歌手大奖赛了!”

“啊!”梵梵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和焦渴在胸中膨胀着。

“你要争取得大奖!”

“我?!……能行吗?”梵梵就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上,对岸有迷人的鲜花,脚下是可怕的陡壁,她想攀摘鲜花,却又有些胆怯。

“怎么不行呢?”秋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中央音乐学院的郝教授已经来了,她是这次大奖赛评委会主任。我对她进行了采访,谈得很投机,看来老太太对我非常欣赏,她提出要我帮她撰写回忆录呢。”

“是吗?”

“要不要我替你引见引见?人嘛,总是重感情的,感情上沟通了,其他什么都好商量的。”

“不,我不想乞求任何人的青睐,我靠我自己……”梵梵的脸刷地涨得通红,仿佛有人把她心灵上的一层帷幕揭开了。梵梵看不起圆子、玫红之辈,但又时常要妒忌她们。不管怎样,梵梵不准备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什么人,她觉得那是对艺术的裹读。

“你呀,真有点神经过敏。你去向她讨教声乐上的问题呀,老少两辈歌唱家在一起切磋艺术,瞧,我还可以发一篇两百字的短讯呢。正大光明的事,为什么要畏首畏尾的?”

梵梵沉吟不语。她知道秋江是在为自己找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这理由太**人了。

“其实,我索性说得更穿一点,现在干任何事,谁不是干方百计找关系疏通疏通的?只是有人明做,有人暗做。你自视清高,人家就毫不客气地捷足先登了。与其让那些小人们占了这份便宜,还不如我们自己呢。你说呢?”

听了这番话,梵梵不由得打了个寒嚓。她完全想象得出,圆子,玫红她们会怎样围着郝教授拍马屁献殷勤的。她像是被人逼上了阵,没有退路了!

不觉已到了梵梵家的门口。窗口黑洞洞的,晓易不在,家里比街上更冷清。此刻,梵梵并不是很想回家的,但是总归要回家的。

“再见。”秋江和她握手道别,握住就不松开了。每次他送她回家,总是这样。梵梵没有心思去探究秋江有什么意思,她此刻很需要他,她害怕孤单。

“我和郝老太约定时间,就来叫你。”秋江用力捏了捏梵梵的手。

“嗯。”梵梵朝他笑笑,转身奔上楼梯。她知道,秋江会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的窗户亮起了灯光才离开的。有时,梵梵就和他开玩笑,进了屋也不开灯,躲在窗帘后面看他那副诚心诚意的模样。

今天梵梵也想不开灯的,不料推门进屋,脚下踢到了一件东西,于是她拧了下甘关。

一份国际电报。

梵梵的心坪坪跳,电报纸在手中嗦嗦抖。

“X月X日0812次航班抵沪晓易”

梵梵看了眼月历,就是明天哪!

“先生们,女士们,前方就要到达上海,飞机准备降落,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波音飞机的机舱里腾起一片**的浪花。

俞晓易仰身扑向机窗,他以为能够看见梵梵灿若晨星的面容了,额头咚地撞在玻璃上,方才从迷糊中觉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好笑。

突然,机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杯子里的饮料都倾溢出来了。

“怎么回事?”

"What's all this about?"

人们慌乱地发间。

“先生们,女士们,请不要着慌,不要走动,请系好安全带……”

飞机遇上流云了,拼命地往上爬高,最终还是被流云包围,在一片深灰色的迷茫中摇摇晃晃地飞着。

老天,梵梵正在机场眼巴巴地等着呢,千万别出什么事呀。俞晓易觉得鼓膜胀痛得很厉害,仿佛有两只拳头在压挤自己的两只耳朵。他往嘴里塞了颗奶糖,嚼着。他想象着梵梵仰着脸,伸长脖子张望天空的模样,心就无端地抽紧了。他把安全带扣上,微微地闭上双目,拼命镇静着自己。

“噢―”听见同机人的欢呼,他睁开眼,舷窗外是一派黑缎子般的夜空,还点缀着清晰的星星。飞机冲出流云了,并且开始迅速地下降。

机舱内,人们开始互相道别,整理随身的物件。一片嘈杂和纷乱,还有欣喜、激动,都搅和在一起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境开始**不安起来,唇舌干燥得很,心脏像是要爆裂开来。

机身微微地挫动了一下,着地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出机舱,他像是被人牵制了手脚的木偶,木木地向舱门外移去。

一步跨出了舱门,凉爽而清洁的夜色扑面而来,人顿时像出浴一般地轻松起来,四肢和思绪都变得异常的灵便和敏捷。他几乎是跑着冲下舷梯的。

他向他们奔去,生怕他们会瞬息消逝。人影渐渐清晰了,一个一个地跃入他的眼帘:父亲、母亲、兄妹,甚至还有小姨们……就是没有梵梵,整个世界像是缺了一个角。

父亲和他握手,母亲楼住了他的双肩,兄妹围着他雀跃,然而他心里很寂寞。

忽然,他在人群外面看见了一个纤弱的身影,一张苍白得惹人爱怜的小脸。他猛地推开母亲,朝她走去,心要蹦出胸膛,血要进出血管。

“梵梵。”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只是张开了双臂……

她向他亲切地笑了一下,却没有扑到他的怀里来。

他真想冲上去,紧紧地搂住她,可是四周人的目光就像一根根无形的钢丝捆住了他的手脚。在纽约机场,他把米娜揽入怀中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羞涩。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中国了。

为了迎接远归的儿子,父亲慷慨地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父亲坐在司机旁边,他和梵梵、母亲坐后排。梵梵在他的右边,母亲在他的左边。车门一关,他便抑制不住地楼住了梵梵的腰肢。梵梵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松手。梵梵用目光指了指反光镜,父亲和母亲从不同的角度都能观察到他们俩的举动。

记得和米娜去格兰特海滨的路上,彼尔开车,他和米娜坐在后面,米娜毫无顾忌地把头枕着他的肩睡着了,彼尔不时地从反光镜中向他微笑,当时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和谐。

此刻,他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回到中国了,这古老而亲切的土地。

他松开了手,只是轻轻地依着梵梵,汽车平滑地驶过树荫遮蔽的虹桥路,他感到一种舒适的安全感,夹着很淡的一点遗憾……

第三章

俞晓易睁开眼,看见一个非常优美的脸部侧面的曲线,有人说梵梵长相很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画像。是梵梵,晓易的心脏霎时间被一股强大的幸福充满了。

“懒骨头,都快九点了,快起来吃牛奶。”梵梵,坐在床边打量熟睡的丈夫多时了,他像是老了许多,宽宽的额上有皱纹了!她伸出两指轻轻地持将那水纹般的皱纹。唉,人真是自讨苦吃的怪物,好端端多美满的小夫妻,他在大学教书,她在合唱团当演员,什么也不愁,只遭人羡慕,偏偏不安生,要去奋争,去寻恼人的事,分离、孤寂、思念,把人气死累死,把日子弄得颠三倒四……梵梵在不顺心的时候,常常会看破红尘,不过她永远下不了决心遁迹的,毕竟,尘世间,烦恼总是伴随着希望,希望的魅力又是难以抵御的。

晓易一骨碌从**跳起来,说:“和老婆在一起是莫大的幸福。在美国,开夜车,早上起得晚,经常来不及吃早饭。”

晓易想了一想,回答:“也可以这么说。”的确,梵梵是他急于回国的很重要的因素。

“为什么要加个‘也可以’呢?”女人总是不满足,希望彻底地占有男人的爱。

“一半为你,一半为了其他呀。”

“其他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梵梵沉下了脸,她敏感地联想起关于丈夫在国外的种种谣言,胸口涌起一股酸味。

晓易笑了,他喜欢看梵梵吃醋的样子,“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是祖国、人民、事业。这一切又是和你紧紧联在一起的,所以也可以说,是为了你。”

“呸!真会耍嘴皮。”梵梵也笑了。

“我说过,我是不忘祖宗的孝子贤孙嘛。梵梵,回国来,我有个小小的野心,先要写一本新观念新方法的经济史,再要编两本经济理论方面的集子,我带回许多非常有价值的资料书,还有实地调查的第一手材料。另外,我还要协助伊教授把经济问题研究中心建立起来。你看怎么样?”在妻子面前,他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了男子汉干大事业的气魄和热情。

“你呀,别先想得太美。”梵梵叹了一口气,“要出书,首先得打通出版社的关系。如今干什么都一样,一靠机会,二靠关系,倾倾轧轧、拉拉扯扯,我算是看透了。”

“梵梵,你怎么如此灰心?我知道社会上确是存在许多庸俗的东西,然而当今改革潮流摧枯拉朽,搞四个现代化是众望所归,中央的政策明摆在那里,广开门路、选拔人才,报纸上介绍了多少活生生的例子啊!梵梵,你还担心什么?就看自己干不干了!我相信,只要努力,只要有真才实学,我会成功的!”晓易雄心勃勃地说。

“出国两年,你变得越来越天真了!”梵梵又爱又疼地望着丈夫,那张瘦削的脸上有她熟悉的坚毅的神情,“你难道不清楚?报纸上宣传的和现实总有个距离,中央政策和下面层层执行的又有个距离,譬如画一个圆,离圆心愈远,两点间圆周的距离就愈大呀。”

晓易非常惊讶地看着妻子,那一席世故的话实在不像梵梵的语言。以前梵梵最喜欢听丈夫“吹牛”,不管晓易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她都相信他能够干得成,她崇拜他;那“天真”两字是过去晓易赠给妻子的,那时她向往成为女歌唱家,对前途充满信心,乐观而有**。

“梵梵,你一定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梵梵想起上次独唱音乐会上的冷遇,心口隐隐作痛,她忍住了没告诉晓易,丈夫刚回家,不能让他为自己担忧,他瘦多了呢。“晓易,没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顺心。”

一定是关于自己的那些无边无际的谣言让梵梵受了委屈和惊扰,晓易想着,不觉感到十分对不住妻子,他拥着她的双肩说:“以后,咱俩再也不分开了!”

马路上来往车辆如梭,他们乘坐的巧路无轨电车在十字街头被红灯拦了近十分钟。晓易说:“上海的马路真该彻底改造一下,才能够适应飞速发展的经济需要。要是我做市长,就要把马路统统改成单行道,既安全又能保证速度,美国的主要街道都是单行道……”

“嘘―周围都是人,别胡说八道。”梵梵轻声发出警告,丈夫离家两年,变得不谙世俗了,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要是我做市长”呢?!

与妻子分手后,俞晓易换乘41路公共汽车,去伊教授家。他像对父亲般地爱他的导师,想着伊教授最后的那封信,他更急着想见到他了。

伊师母来开门,欢喜地叫起来:“晓易,真回来了。瘦了!老伊呀,晓易来了!”

客厅里,伊教授正在和一位胖胖的老头下围棋,只是抬起头,朝晓易点了点,并没有作什么久别重逢欣喜若狂之状。

“死老头子。”伊师母慎骂了一句,生怕冷落了远方归客,忙着冲咖啡。

晓易知道伊教授是个棋迷,因此并不见怪,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一下了。

客厅的小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位来客了,见了晓易便招呼:“俞晓易,出了一趟国,架子也大了,怎么不理人?”

“阿,周典,是你!好家伙,两年不见,鸟枪换炮啦,怎么还敢认呢?”晓易大笑着擂了对方一拳。

周典和俞晓易大学里是同班同学,他比俞晓易晚一年考取伊教授的研究生。周典是从江西考到上海来的,刚来的时候,剃只平顶头,一身中山装,很像农村干部模样。而眼下的周典,头发过耳,西装,皮鞋,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毕竟是留过洋的,受到的待遇不同,你看,我是茶,你是咖啡。”周典的老脾气还没改,说话酸溜溜的,总是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自卑而又自尊。

“小周你不要嚼舌尖,中国人待客,清茶为上品。我是怕晓易出去两年,喝不惯茶叶了。”伊师母说。

“师母,其实我爱喝茶,现在国外有些研究人员说,多喝咖啡容易生癌呢。”晓易很随便地说。

于是师母忙替他换了茶叶茶。

“想不到你这么快回来了,我们还以为……”

“以为我不会回来了,是吗?”

“哪里,”周典尴尬地笑笑,前几个月,关于俞晓易的谣言盛传,他不仅相信,而且推波助澜,“我以为你会拿个博士学位再回来的。”

“对于学位头衔我并不很在乎,两年在外,收益确实不小,吃下去许多,也该吐点出来。再说,系里催归的信件像十二道金牌一样。”晓易说着笑了。

“回来打算上哪儿工作?”

“噢―”周典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皮。如果俞晓易不回来,他就是伊教授唯一的研究生了,那么,留在F大学工作是十拿九稳的。如今蹦出个俞晓易,无疑成了他强大的竞争对手。周典的心里起一阵毛,犯一阵愁,一时竟无言相对了。

俞晓易读书时一向与周典谈不来,便也不做声,两人沉默,各自想心事。

“哈哈!破眼了,破眼了,这一局你可是输定了!”伊教授突然大叫起来。

胖老头愣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笑着骂:“老伊呀,够狡猾的!”

伊教授快活地笑起来,笑声是富有活力地跳跃的,平时极难见到他这般笑的。

“再杀一盘,看我杀你个人仰马翻。”

“算了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学生等我,下星期再战。”伊教授堰旗息鼓,站起来送客。

俞晓易和周典连忙站起来,伊教授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周典,你的论文我看了。”伊教授爱抽雪茄烟,满屋子喷香。

“伊老,你看怎么样?”周典满脸挂着企求而又惶恐的笑。

“要重写。”伊教授慢慢吐出三个字。

“什么!”周典咚地弹起来,眼睛睁得很大,声音都颤抖了,“伊老,我,我整整花了半年时间呀。”

“我再三叮嘱过你,实事求是地写,不要哗众取宠,不要模棱两可。你那么厚一叠,让人看了弄不懂你的观点究竟是什么。搞学问,不能投机取巧,不能追求时髦,懂吗?”伊教授的神情是严肃、认真的。

“我改,我愿意作修改。”周典额上冒出了汗。

“一件衣服裁坏了,修修补补是改不好的。不如重新开始作!”

“可是,还有两个月,就要答辩……”

“来得及的,材料不变,你回去先把观点理理清,我再和你谈一次。”

周典看看伊教授不容更改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拿起手稿。论文的第一关就是指导教授,老头子不点头,就不能提交答辩委员会。妈的!周典心里恨,脸上笑,当着俞晓易的面出这个洋相,真是个不祥的预兆。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他竟忘了跟师母、同窗打招呼,神魂不宁地告辞了。

伊教授这才双目定定地落在俞晓易身上,虽不作激动之态,但目光中满是慈爱。

“还是老样子嘛。”

“不会变的。”

“我的信收到了?”

“收到的。”晓易询问地望着伊教授,静候下文。

伊教授闷闷地吐了一口。他非常偏爱眼前这位学生,不仅因为他学习刻苦,成绩非凡,而且为人实在、忠厚,这一点伊教授是极器重的。如今的年轻人不乏聪明能干之才,惟实实在在者鲜矣!

伊教授原打算让俞晓易考了博士学位再回国的,不料学校里竟起了那么多谣言。

伊教授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这些无耻的谣言,你们也相信吗?我女儿在旧金山读书,俞晓易在弗吉尼亚州,一个一靠太平洋,一个近大西洋,相距几千公里,他们两人恐怕还没碰过面呢!”

“噢噢噢―误会,一定是讹传了。”

“别有用心地造谣,可耻!”伊教授气愤难平。

“伊老,你也不要意气用事嘛。也许俞晓易是和其他什么女人同居了呢?我知道你对他非常偏爱,但是年轻人思想不稳定,在那种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很难保证……”

“老尤呀,事实澄清了就好了嘛。我对俞晓易也很熟悉,我看他不像是那种人。”朱元丰插嘴说。

“难说。”尤得祥皱了皱眉,“当初他说好出国进修一年的,现在已经超过一年时间,这在外事纪律上是不允许的。倘若再不回来,那可是政治问题了。”

“我以我的人格来担保俞晓易!”伊教授郑重地说着,拍了拍干瘪的胸脯。

伊教授是刚正之人,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左思右想,为了俞晓易今后的前途,还是写信催他回来了。

“早些回国早些干实际工作,有好处。你没意见吧?”伊教授问。

“伊老,我原本也想回来的,想家,严重的‘homesick'(思乡病)。”晓易在伊教授面前不掩饰感情。

“噢噢。”伊老理解地点点头。

晓易拿出一包精装的雪茄烟递给伊教授,自己点起了一支灯目。

“怎么,学会抽烟了?”

“功课太紧,不抽不行。”

“回来,多休息几天吧?”

“不,我想下午就去学校报到。”

“也好。”

“伊老,这是我在S.S.C.经济发展中心举办的世界经济研究会上作的论文,这是我归国后打算着手编写的两本书的详细提纲,请你看看,提提意见。”晓易把一厚叠纸递到伊教授手上。

全部是用英文打印的,清晰而整洁,凝聚着学生两年来的心血。伊教授虽还没看内容,已经很满意了,但他压抑着不流露出来。

“你打算去哪儿工作?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怎么样?我跟他们的所长很熟,可以推荐。”

“伊老,你不要我啦?”俞晓易着急地喊起来,“出国前,你跟我说,等我回来,跟你一块搞一个世界经济问题研究中心的呀!”

“噢―我已经老了……”伊教授不无伤感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