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密参加会议喜欢极准时地踏进会场,早去了与同事们扯闲话,他没那种雅兴和习惯,他欣赏并且力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和严肃的生活态度。
俞晓易进来,杨行密稍稍愣了一下,本已站起了身,又坐下了。“俞晓易,你来得正巧,那份论文的原稿我看好了。”他拉开抽屉,抽出稿纸,递给俞晓易,然后,眯起眼,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俞晓易很敏感,他从杨行密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不愉快的东西。
“杨老师,关于市场调节作用那一段,我的观点还不够成熟,前些日子看了杨老师的那本书,才知道杨老师对这个问题早就做过深入的研究,我……”
“哈哈哈哈……”杨行密用很豪爽的笑声打断了俞晓易的话,“你不用做什么解释嘛,我这个人,最喜欢看到有与自己对立的观点,互相辩论、互相商讨,学问才能做得深呀。”
俞晓易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为自己对杨老师错误的猜疑感到内疚。
“杨老师,我想就市场调节的问题,与你作一次深入的探讨,你有空吗?”
“这个间题比较复杂,我看我们大家都还得作一更全面的调查以后才有发言权。以后……再找机会交换意见吧。”杨行密抬腕看一了看表,站起身,“我要去开会了。”
“杨老师,再打搅你两分钟。有件事,朱老师叫我来问你。我想利用假期去北京、东北访问两个教授,差旅费系里是否能报销呢?”
“不可以。”杨行密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现在还未正式报到,所以还不能动用系里的科研经费。”
俞晓易并没有听出杨行密口气中掺杂着的个人情绪,他是个习惯于公事公办的人,既然规定不能报销,那么他就决定自费旅行了。“杨老师,还有一事请你烦心催一催,我的报到通知……
“系里已上报校部人事组了,你可自己去人事组催间。”杨行密又看了下表。
“好的,我到人事组去问问。关于下学期的工作……”
“以后再谈吧,开会时间已经到了,我得去了。”
“杨老师再见。”
杨行密朝俞晓易点了点下颊,走了。
俞晓易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杨老师今天的态度有些冷淡和矜持。他翻了翻杨老师还给他的英文原稿,见字里行间密麻麻地注了许多中文词解,这说明杨老师是极认真地读过这篇文章的。哦,不要胡思乱想了,杨老师一定是太忙了……他竭力把笼上心头的那丝阴影驱散。
不能再等了,要抓紧时间到北方去跑一趟,然后就该动笔写书了。回国已大半年时间,什么事都没于成,他觉得心里很空,很不踏实。
他记得宫达老师曾说起东北师大有几个熟悉的朋友的,要让宫老师写封引见信就方便多了。 自费旅行,最好能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便宜。北京自己倒是有亲朋好友的,问题不大,长春真是举目无亲了。宫老师此刻也一定在开会吧?”于是,晓易便先去找莫可。
莫可正在与几个学生谈话,见晓易,打了个手势让他等一下。
晓易在走廊上打了一个来回,莫可便出来了。
“放假了,准备上哪儿轻松轻松吗?”莫可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问。
“哪里轻松得起来?打算上北方跑一圈,关于经济史上有一些疑难问题,去向两位老教授讨教讨教,回来就好动笔了。”
“你真抓得紧。去跟杨老师说说,可以向系里预支一些科研经费的。”
“杨老师说,不行,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到系里报到。”
“人事部门的工作总是像蜗牛搬家,慢得急死人。你让杨老师帮你催催嘛!”
“杨老师说,叫我自己到人事组去催催。”
“走,我陪你去人事组。”莫可似乎比晓易还急,拖着他往校部人事组跑。
穿过校园,在树密浓荫间有一幢红砖房,这里就是学校人事组所在,由于它的职能范围,使这幢房子笼上了一层令人敬畏而疏远的神秘气氛。
楼里一十分安静,从敞开的一扇扇门里望进去,到处是一排排紫红的大柜子,柜子上一格一格密麻麻地像蜂窝,全校一万多教员职工和学生的历史与现状统统装在这些格子里了。这幢楼里的工作人员个个脸都板板的,没有任何表情,机械地翻动着那一叠叠薄薄的重重的材料。
“你们找谁?”一个身材矮小,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发现了探头探脑的莫可和晓易,厉声问。
“哪位是专管研究生分配的?”莫可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我们是经济系的,这是工作证。”
“什么事?”
“我叫俞晓易,我想问问我的工作分配问题,教育部的批文一下来了没有?”
“你就是俞晓易?”那人用怀疑的眼光审慎地盯了晓易一阵,“关于毕业分配,有消息我们会通知系里的。希望你们以后不要擅自跑到人事组来,倘若每个毕业生都来,我们这里不成了赶庙会的了?”
“对不起,希望你们能催催教育部,我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了。”
“每样工作都有顺序,急也急不出来的。”
“放假了,系里没人,若有通知,是否可以寄到我家里?”
“可以。”
“我家地址……”
“档案上都有了。”
“简直像训劳改犯!老天,倘若要我做人事工作,真正要我的命了。”出了那红砖楼,莫可舒了口气,连连摇头。
俞晓易用手指从额上抒下一层急汗来。
“前几天,为申请出国留学到这里来敲图章,足足盘问了我半天,仿佛自费留学的人都是准备叛国投敌去的。这些人呀,心像是封在一个绝缘网里,不会受任何情感的波动。”莫可感慨着。
“出国的事进行得还顺利吗?要不要我帮你点忙?”
“不用,我是听其自然,办得成走,办不成就不走,早走晚走都无所谓。”莫可像是极不愿提申请留学的事,“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吧,简直莫名其妙,教育部的人都睡着了不成?我托人替你去查问查问。”
“你的神通那么广大?教育部里有人认识?”
“哪有什么神通?有个学生和我关系不错,她的父亲在教育部工作。”
两人边说边聊,不觉又回到系里。系办公室的会议已经结束,人群散出来,俞晓易看见宫达老师迎面走来,不知怎么没和他打招呼,拐弯下楼梯了。晓易连忙叫:“宫老师。请等一等。”
“哦……晓易,你好你好。”宫达像是刚刚才看见俞晓易,热情地叫了起来,“走走走,上我家去坐坐。”
“不了,宫老师,有件事求你帮忙,东北师大你有熟人,帮我引见引见吧。”
“你要上东北师大去呀?”宫达问。
“我想去拜见袁教授,伊老说,动笔写经济史以前,最好去听听他的见解。”晓易如实回答。
宫达眨了眨眼睛,“哎呀呀”地叫了起来。“东北师大那几个人,只是在北京开会时见过,一面之交,再说,他们的地址也不知放哪儿去了。”
俞晓易一有些疑惑,上回听宫老师讲起东北师大的几个老朋友,似乎交情不浅的,怎么会连地址都丢了呢?他不便追问。
“其实,跑那么远去找袁教授,有那个必要吗?伊老总是喜欢兴师动众、大惊小怪的。像我写了儿本书,不都是靠自己独立思考的?晓易呀,不要性急,一口吃不成胖子,先扎扎实实地教两年书,等我结束了手头这本集子,跟你合作一起搞一部大而全的经济史,怎么样?”宫达拍拍晓易的肩。
“宫老师,俞晓易的提纲已经被出版社列入明年出书计划啦!”莫可在一旁插嘴了。
“那……你再考虑考虑,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对着宫达的背影,莫可朝俞晓易挤了挤眼:“他可不希望你独自写成经济史呀!”
“不,不会的,宫老师和我关系很好,他哪能,……”俞晓易极不痛快地摇摇头。其实,他心里何尝没有感觉到宫老师的微妙心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它罢了。
“好吧,日久会见人心的。晓易,到长春,去找我插队时的哥们吧,他们会帮你解决住宿问题的。”
“太好了,你给他们写信,就说只需一张席子就行,哪怕睡在灶披间里。”
“我告诉他们来的是一位留过洋的秀才,他们会像待皇帝般待你的。他们以前都是学校里很优秀的学生。后来下乡了,回城了,失去了深造的机会……你给他们吹吹天南海北的事,他们都是非常有灵感的人呐。”
“你的朋友我一定会喜欢的。”
“梵梵会同意你去吗?”
“我会说服她的……”晓易想起梵梵,确实有些不忍离开。这些日子,梵梵变得沉闷,忧饱,人瘦了,眼角都出现了皱纹。合唱团的排练演出己经结束,梵梵天天把自己锁在家里,晓易真怕她闷出毛病来。“莫可,我出去时,你能多去看看梵梵吗?”
“当然,一定尽力。”莫可爽快地答应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要回宿舍去拿件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好吗?”
“什么要紧事?你有约会吧?那我先走了。”
“就和你约会!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莫可一阵风地去了,又一阵风地来了。
“咯,给你。”她把二叠大团结往晓易手中、一塞,“我也不是富翁,这里是一百元,算我送你单程的路费。”
“莫可,这……我怎么能拿你的钱?”晓易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不喜欢人家怜悯自己。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钱这个东西,古人称作‘阿堵’,原本是身外之物,看轻点好。你现在只拿48元保留工资吧?能维持生存就蛮不错啦,去东北来回起码得有二百多元盘缠钱,我现在宽裕些,我支援你;将来你发财了,再还我嘛。”莫可大大咧咧地说。
俞晓易捏着钱,不知如何表达对莫可的感谢,然而他看了看莫可不漂亮但很清澄的眼睛,什么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大伏天,空气像是从沸水锅里冒出的蒸汽,人即便静坐在阴凉里也会世世地冒汗。
俞晓易挤在北上的硬座车厢里,和那些跑单帮的富有的乡下人背靠背地坐在狭小的车厢过道口,邻近厕所内不断地散发出一股发酵般的酸臭。“吭味吭味”,挤在他身边的黑脸汉子猛力地咳嗽,痰沫就溅在他的脸上。俞晓易觉得自己的肉、骨头和皮统统粘在一起,变成了浆糊状了……
他的兜里装着两百元钱,一百元是莫可给的,另一百元是梵梵从丈母娘那儿借来的。梵梵到底是好妻子呀!长途旅行,他不敢奢望买一张卧铺票,而且只能就着白开水啃梵梵为他准备的面包。
不过,比当年大串联时挤车的情况强多了,那时……俞晓易把脑袋搁在双膝上,随着车轮的节奏摇晃着,竟然进入了梦乡、
很早以前,俞晓易就获得过“苦行僧”的绰号、那是在农场,冰天雪地上山垦荒的时候……虽然他已经尝过洋面包席梦思床的滋味,然而他那“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依然没有丢失。冰冻于三尺,非一日之寒呀。学习雷锋好榜样,……勤俭节约、艰苦奋牛……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心,革命时代当先锋……那是用青春的热忱和真诚像混凝土般地浇铸起来的信念,如今虽然不很时兴,然而却是融化渗透在他的血液和骨髓里的。
二天三夜的火车,到了长春,与袁教授促膝一长谈了三天;马不停蹄地赶到北京,聆听了顾教授一番旨深意远的卓识高见,俞晓易当晚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没有去游览一处胜境,甚至最怀念的故宫博物馆―在那里可以触摸到中华民族几干年来不止不息跳动的脉搏。他眼下争的是时间。他必须尽快写出经济史的初稿,而且,一旦接到报到的通知,他又要开始备课……
他觉得很紧张,当然他是喜欢紧张的生活的。
十天闪电般的旅行,晓易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又黑又瘦又脏义臭地站在梵梵面前,梵梵想扑向前,却又惶恐地缩住”_了张开的双臂。
“你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吧?”她问。
“我每天都以为明天就能回家的,梵梵,你好吗?”他咧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不好,还不是一潭死水,死水一潭呀!不过,突然从天降下了一场及时雨……”
“什么好消息?”
“米娜来信啦!”梵梵从放钱的暗屉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天蓝的信笺,蝴蝶般地晃动着。
不知为什么,米娜的来信竟给梵梵带来这么大的欢乐?晓易接过信读起来。
噢噢噢!晓易自己也按捺不住地笑了,原来米娜即将和她丈夫一块儿到中国来了!米娜的公司已与国内某个技术开发公司签了合同,合资联营一家全自动化的肉类联合加工厂,并附有高级宾馆和餐厅,(好家伙,米娜,你真有雄心力一个全球性的企业呀!)米娜的丈夫刚获得历史学硕十学位,是应湖北H大学的聘请来中国教学的。(米娜,你终于结婚了!你的这个丈夫是不是彼尔?真心祝你幸福!)
“你看你看,我给米娜写信,她就是不回,你的信一去呀,她人都要来啦!”梵梵酸溜溜地说。
“米娜信上不是解释了吗?前一时她的公司面临破产的危险,总算挺住了呀。信上一大半是对你说的话,你还吃醋呀?”
“啤,我可没那么小心眼!”梵梵又高兴起来,“易,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招待米娜。”
“那当然。”晓易也有些激动,他是很珍惜自己与米娜之间的友小青的。
“你说,让他们住宾馆还是住我们家?住家里感情上更能接近些,我们可以到我妈家去……”梵梵美滋滋地盘算着。
“亲爱的,他们要过了夏天才来呢。到那时再商量还来得及。”晓易笑着拍拍梵梵的手,“还有其他信件吗?”
“没有,没有了。”
“报到的通知没有寄来?”
“没有。”
晓易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今天已经十七日了,九月一日就要开学的呀。”
“会不会……弄丢了?”梵梵也着急起来,“我去间间底楼的阿姨,不知投错信箱没有……”
“这么要紧的东西一定是挂号的。我去给莫可打电话,问问学校的情况。”
莫可一听是晓易的声音,连忙说:“去了这么长时间呀?马上要开学了,还不来报到!”
“我没接到通知。”
“什么?不可能!研究生分配的通知都发下去了,周典也留校了呢!”莫可叫了起来。
“通知会不会寄到系办公室去了?”
“我马上帮你去查查。”
“我也到学校里来,你等着。”
汗如雨下,心急如焚,俞晓易顶着火球般的毒日头赶到学校。
假期间,学校到处是一派冷落和萧条。办公桌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梅雨天的晦涩的气息。
俞晓易把堆积着的书报信件兜底翻了两遍,没有他的通知。
他失神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沮丧。
还是莫可宽慰他:“也许,通知被杨老师收起来了。朱老师和尤老师外出招生,留杨老师在系里值班的。前两天,杨老师的一位老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他陪着一块儿到长江三峡观光去了,开学前一定会赶回来的,再等等吧。”
“也只好这样了。莫可,你一有消息立即打电话给我。”
“好的,我每天到系办公室来跑一趟。”
回家的路上,晓易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太疲倦了。
第二夭,俞晓易到伊教授家里去,一来向他汇报拜访袁、顾两教授的情况,二来也向他打听一下究竟为什么通知迟迟不来?
晓易上楼梯,正巧周典下楼梯,两人在楼梯口碰上了。
“哦,周典,听说你已经到学校报到了?”
“是啊。这次分配真玄,留校名额很紧张,后来,是杨老师点名要我参加他那个‘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的筹建工作,才把我留了下来。”周典满脸的春风得意。
“这么说,以后我们俩要在一起合作了,杨老师也让我到研究中心工作。”
“哦?你没听到过,一点风声吗?”周典神秘地间。
“什么?”
“我听人说,关于你的事,校部有些不同意见,可能很麻烦。”
“当初朱老师告诉我,留校的决定是经过校部批准的呀。”
“嘿嘿,如今的事嘛,很难预料。哦哦,我祝你顺风顺心啦!”周典握了握晓易的手,告辞了。
晓易满腹疑窦走进伊教授的家。
伊教授办了退休手续,在家静心清养,人不见胖,但白净了许多。
晓易进屋的时候,伊教授似乎刚与谁斗了气,叼着根雪茄烟围着桌子踱步,也不跟晓易打招呼。晓易便悄悄地坐在一旁,伊教授踱步的时候最不喜欢人家去打搅他。
伊教授抽完了一根雪茄,在沙发上坐下了。
“伊老,顾教授和袁教授都让我代他们向你间好。”
“嗯。”伊教授心不在焉。
“和他们交谈,对我启发很大……”
“嗯。”伊教授像是在想别的事。
“伊老……”
“晓易,”伊教授忽然盯住他,“你想不想到社科院经济所去搞研究工作?趁我还没进棺材,还能帮你推荐一次。”
“伊老,可是……系里已决定留我了。”
“通知收到了?”
“没……可能在杨老师那儿,他陪老同学游三峡去了。”
伊教授默默地望着学生,他实在不忍心用自己可怕的预感去丰丁破他美妙的幻想。
伊教授坚信周典的小道消息不是无稽之谈,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周典留在系里工作了,留校名额那么紧,难道他们会慷慨大度到把他的两个学生都留下来吗?晓易的通知迟迟不发,他就隐隐觉察其中有蹊跷,今天听周典一说,他已十分相信俞晓易必然要从留校名单中除去了。令人气愤的是,周典与俞晓易之间谁更适合留校工作,竟没有一个人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而且,至今还不通知俞晓易本人,让他像傻瓜似地蒙在鼓里,这种作风简直是欺骗!
“伊老,你怎么了?”
“没什么。”
“你还是要多休息,生了一场大病,要实实足足地休养。”
“晓易,人生在世可能遇到种种风波,能经受得住意外的事变才算真正的勇士。”
“嗯。”晓易不明白伊老为什么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话,退休了,老头子心里一定是极不舒畅的,晓易谴责自己对老师关心得太少了,以后每星期都要抽空来陪伊老下几盘棋,或一起看场电影。
晓易从伊教授家出来,心情特别沉闷,这种闷气是从伊老身上感染来的,还是从自己心底里生出来的?他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是有史以来最闷热的了,是否地壳被凿了眼让地心的岩浆喷了出来?暑气像热浪般一阵一阵地从窗口冲进屋里,连电风扇里送出的风也是烫的,以往最凉爽的蔑席躺一上去都觉得烤人。
什么事都不想干,眼皮滞重,思绪混乱,四肢无力,胸口郁闷。
怎么能什么事都不干呢?时间,想到时间的流逝,晓易的心就像被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他喝最浓的咖啡来提神,用棉花球塞住耳洞来集中思绪,命令自己摒弃一切杂念,只想着井田制、均田制、屯田制……劳动者法规、地税改正条例、反谷物法同盟……
如今大街上车辆越来越多,叭叭―嘀嘀嘀―吱噢―呜呜呜―咔嚓―吮吮吮……马路交响乐实在令人生畏;不知哪一家的喇叭箱不甘示弱地高唱着“贝司”很足的流行歌曲,那曲调像抽去了脊梁的蛇一般软塌塌滑叽叽;还有那不通人性的知了也来凑热闹,长一声短一声地吵成一片。
“晓易,快来帮忙呀。”梵梵在楼梯下大声叫。
他无可奈何地掷下笔,跑下楼梯,梵梵大包小包地拎了许多东西,快把她压塌了。
不管晓易怎样地对她说,米娜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了解国内的生活水平,不会在乎房间的布置、摆设之类的东西,可是梵梵执意要改造他们的小房间。酷暑天,梵梵硬是逼着晓易用塑料漆把墙重新刷了一遍(幸亏只有十几平方米),她自己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上蜡,像往脸上涂脂粉那样耐心仔细,两只膝盖跪得红火火的,毫无怨言。现在,她又买回了新的窗帘、新的桌布,还有花瓶、水果盘之类的东西。
“又花了多少钱呀?我出去旅行向你妈借的钱还没还呢!”晓易埋怨她。
“不要紧,我妈好说话,我又问她要了一百元。”梵梵笑眯眯地说,为了讨米娜欢喜,梵梵花多少钱都愿意。梵梵已经学聪明了,只有本钱下得足方能赢大利,以前那种自鸣清高真是迂腐得可笑呀。“你看,这窗帘多气派,像不像古埃及壁画?”
“像像像。好了,梵梵,别打扰我,让我静心写东西。”晓易用手撑着下巴,对着稿纸发愣……西印度公司、荷兰西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十七世纪以来,西方殖民主义者对东方殖民地进行了多少疯狂残酷的掠夺……要在米娜到达之前,拿出像像样样的一节来,给她看看,我回到祖国并不是“一生劳碌……万事皆空……”,嗤,米娜给我算了个多么可怕的命哪……只是,学校的报到通知为什么至今还不来?杨老师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其实,干扰他思绪的并不是梵梵,而是他自己。
“晓易,你快看呀,这只水果盘颜色多美,像不像紫色的雾?你猜多少钱一只?才五块二毛七分,就因为做样品放久了,作处理品卖的。”
“嗯嗯。”
“这花瓶呢?怎么样?我看你带回的照片中米娜爱穿紫衣服,所以就捡了只紫罗兰色的……”
“梵梵,求求你,别跟我哆嗦了好不好?我的脑袋烦得都快爆炸了!”晓易叭地把笔往桌面上一摔。
梵梵怔住了,晓易从来不对她粗声大气地说话的,从来没有这样满脸厌烦地看着她的!他怎么啦?女人敏感的神经末梢触动了……
“我知道,米娜要来了,你就看我不顺眼了。”梵梵撅起嘴说。
“别胡说了,你到底还要不要我写书呀?”
晓易不示弱,梵梵便当真了,鼻根一阵阵酸胀起来。
晓易也有些吃惊,为什么要对梵梵发这样大的火?可是,他自己心境很糟,实在没有心思和以往一样地去向梵梵道歉、赔罪、讨饶……
平时晓易最见不得梵梵的眼泪,梵梵一哭他什么都依她了。现在梵梵拼命抹眼泪,可是晓易却像泥菩萨一尊,梵梵越想越委屈,眼泪鼻涕哗哗地流,索性哭出声音来了。
天气真是异常闷热,空间灌满了稠重的热气团,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捂桐树,那枝权仿佛是铜浇铁铸出来的,纹丝不动;那叶片都被太阳烤干了水分,软塌塌皱巴巴地聋着;闷热使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流动的只是低低地穿插在枝叶间的一群蜻蜓……
蹋蹋踢蹋蹋……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下滚了上来。
挂在门上的竹帘子喇啦一下被揭开了,露出莫可紧张得发红的面孔。
“俞晓易!”
“莫可,你?!”
梵梵的哭声卡在嗓子眼里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莫可看看梵梵通红的眼皮。
“什么?”
“我的学生写信来了,她父亲查遍了教育部的旧文积件,压根没有看到关于你留校的那份报告,他特意找到有关负责同志,据说,”莫可咽了下唾沫,很艰难地说:“校方早就派人撤回了那份报告!”
“啊,!!”晓易震惊地跳起来,身体撞倒了椅子。
“晓易,时间刻不容缓,你应该马上到学校人事组去查问。”
“人事组……”
“管不得那么许多规矩条文了,走吧!”
晓易一声不响就往门外冲。
“晓易……”梵梵叫了一声,腿一软,跌坐在**。。
“梵梵,你别急,我陪俞晓易去人事组,学校里的人头我比较熟”莫可安慰了梵梵一句,便追了出去。
大街上,充溢着炽热得发白的阳光,半空中凝着灼目的热浪,柏油马路变得像刚出笼的馒头般松软,几只蜻蜓越飞越低,几乎掠着行人们的肩头了。
第十一章
站在那幢神秘的红砖房面前,俞晓易突然感到一阵胆怯,儿乎没有勇气拔脚踩上楼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事情,胆怯?哪怕在深山老林里遇到一群发狂的野猪,哪怕举目无亲地站在异国他乡陌生的街头……俞晓易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三十几个年头了,所经的风浪也不少了,他总以为人行得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什么也不怕。可是,此刻这胆怯来得好没道理呀!
“你怎么啦?畏畏缩缩的,简直不像俞晓易。快走!”莫可操了他一把。
很巧,又是那位眼睛鼓鼓的中年男子在楼梯口拦住了他们,听得有人叫他老戴。
“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不能擅自闯到人事组来的,你们怎么了”
“戚老师,实在对不起,打扰了。我想问问我的报到通知你们发出了没有?”俞晓易还抱着一线希望。
“你是哪个系的?”老戴眨了眨眼问。
“经济系,俞晓易。”
“老师你真健忘。”莫可斜了他一眼。
“哦哦,俞晓易呀。哎呀,我们也没办法,关于你的分配问题,教育部一直不批,我们去催了好几次了,再耐心等等吧。”老戴说着便楚转身要回办公室。
“戴老师,”俞晓易的耐心已到了极限了,他一步跨前拦住老戴,“戴老师,可是教育部说,那份报告早就被你们撤回了。”
老戴怔了一下,旋即又镇静地一挥手:“这怎么可能呢?你不要相信那些道听途说嘛,要相信组织,组织上总归不会骗你的吧?”
“那么,请你把那份报告的编号抄给我们,我们托人再去查查。”莫可说。
“这?这怎么可以?!人事工作有保密制度!”
“戴老师,关于一个研究生的毕业分配,并不是什么机密文件呀!一直说等教育部的批文,等了快半年了,现在是讲究时间效益的现代化时代,半年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有多少价值?老师,这笔帐你算过没有?难道,对这种拖拉的工作作风我们不该去查询一下吗?”莫可振振有词。
“你是谁?俞晓易和你是什么关系?”老戴被激怒了,厉声问莫可。
莫可对他的问题觉得又气又好笑,她依然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经济系的教师,对于我们系里的学生分配间题我有权过问。”
“你要问,去问你们系的领导吧!”老戴气味琳地说。
莫可听出他话中有话,追住他问:“戴老师,请你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确实从教育部得到消息,说是学校已派人撤回了那份报告。”
老戴看了看他们:“谁对你们说的?”
莫可与晓易对视了一眼,莫可说出了那位学生父亲的名字,他是个负责同志呢。
老戴噎住了声,眨着眼皮犹豫了好半天,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说:“这怪不得我们呀,是你们系里领导决定撤回那份报告的。”
“你胡说!”俞晓易吼了起来,“系主任正式通知我留校工作,是经过校领导的批准的,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可以今夭说一明天说二的。”
“你们系里领导之间有不同意见,最后又决定不留你了,要我们到教育部去撤回那份报告,你不信,可以到系里去问嘛。”
俞晓易只觉得心像铁锚似地迅速往下沉,不祥的预感被证实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要我等、等、等、等……这不是耍弄人吗?他虽然知书达理有教养,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呀。俞晓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怒气充溢着胸膛几乎要炸裂了,他直直地逼视着老戴,低低地叫了声:“戴老师,请你慢走,我还有一句话要问。”
“什么?”老戴看见俞晓易脸色发青,不由地皱了皱眉。
“既然系里已经撤回报告,你为什么还要叫我耐心等教育部的批文?为什么要欺骗呢?!”俞晓易声音不响却咄咄逼人。
“人事工作有组织原则,你们系里的决定应该由你们系里领导通知你嘛。”老戴一板一眼地回答。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对于他来说,便是工作的最高准则,老戴实在是个称职的人事干部。
“不懂得尊重人、爱护人,还有什么资格做人事工作?我要到校长那儿去告你们!”俞晓易在愤怒的极点上几乎失去理智。
老戴有点着急了,他求援地望着莫可说:“你是教师,你应该了解你们系里的情况呀,人事关系复杂,我们也很难办事。”
“晓易,冷静些。”莫可仔细想了想,便劝止晓易说:“我们先到系里把情况弄明白再论理,后天就要开学,朱老师和杨老师一定都回来了。”
“是嘛是嘛,现在需要人才的地方很多,到处都到我们学校来要毕业生,不留校,到其他地方也一样有所作为呀……”老戴半是劝解半是安慰地说:“我们一定另外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
“戴老师,话不能这么讲,不是不愿意到其它地方工作,只是决定了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改变,总该有个理由;再说也不该瞒着,让人白白空等了这么长时间。”莫可说。
“对对对,我们的工作是有缺点,请多批评,多批评。”老戴一面说着一面把他们送出了红砖楼。
从阴暗的楼道里跨到耀眼的阳光下,俞晓易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他扶住了莫可削薄如纸的肩。
“你不舒服?怕是中暑,来,先到树荫下休息一会吧。”莫可内心充满了对他的同情,一个男子汉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不会沮丧到这个地步的,她真是恨……恨谁呢?
“不,不要紧。我要立即找到杨老师,间个明白!”俞晓易把手指捏出咔咔的声音,此刻,他就像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黑房子里,头上挨了一闷拳,却不知道是谁打的,憋得好难受呀!
“好,我们到系里去,擦擦汗吧,咯,手帕。”莫可把自己的花手帕递给晓易。
他们来到经济系办公楼,当门正遇上匆匆而出的宫达。
“宫老师……”晓易见了熟悉的老师,心里一阵委屈,眼圈红了。
“晓易呀,后天开学,第一天就有我的课,你一定要来听课呀。”宫达悦耳的声音总是那样热情。
“宫老师,你难道还不知道?系里为什么又决定不留俞晓易了?”莫可奇怪地问。
“这……我不大清楚,研究生分配工作具体由杨行密副主任管,你们去问问他吧。”宫达用手摸着下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晓易呀,不是我不帮忙,这个忙实在很难帮,系里几个主任各有各的心思……不过,我可以再帮你争取争取……”
宫达话语中的那种虚情假意已经再也掩盖不住了。晓易简直害怕看他的脸―那张满是笑而又冷若冰霜的脸。
“还是找杨老师去。”莫可轻轻说,她对宫达从来没好感,却很信任杨行密。
杨行密正在兴致勃勃地指挥儿个青年教师把一块用红漆写着“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字样的牌子挂在教研室的门框上。
“杨老师,你有空吗?”俞晓易问。
“噢,俞晓易呀,你来了?好,好好。”杨行密拍了拍手上的灰,把俞晓易让进办公室。
莫可正要跟进去,被周典叫住了,“莫可,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莫可极勉强地站住了。
杨行密坐下,问俞晓易:“这个暑假过得还不错吧?去北京了吗?收获不小吧?”
“杨老师,”晓易憋不住了,“我今天去人事组问了,他们说是系领导改变了决定,不留我了?!这是真的吗?”
杨行密避开俞晓易急切的、责怪的目光,手中的圆珠笔轻轻地敲着桌面,“俞晓易呀,事情也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教育部规定的研究生分配留本校的比例非常少,像我们这样的名牌大学,要高风格,把最好的人才支援其它单位。系里每个带研究生的教授都要求留自己的学生,实在是摆不平呀。如果把你留下,伊教授的学生就有两个留在系里了,其他教授会有意见;再说嘛,你出国留学延期一年回来,已经不能算是应届毕业的研究生了,留你而不留周典,人家会不服气。系领导反复商量才重新做出决定的,我想你是能够谅解的。”
“杨老师,”晓易觉得口干唇燥,喉咙口火烤一般的痛,“我服从组织的分配,可是,你们做了决定却迟迟不通知我,一直叫我耐心等待,对这种做法,我有意见!”
“这个嘛……”杨行密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我们以为人事组会通知你的呀……关于你的工作,我们已经关照人事组重新安排了,这你放心,一你对系领导还有什么要求吗?”
杨行密躲躲闪闪的口气使俞晓易大大地失望了,要是杨老师直截了当地说出对自己的意见,甚至骂自己,他也会觉得痛快些的。他原以为杨老师总会直抒己见的!俞晓易对杨行密是信任的、尊敬的,所以这种失望使他加倍痛苦。什么名额不够?分明是托词,当初决定留我时,难道不知道留校的比例数?他从杨行密对自己态度的渐变中模模糊糊地悟出了点什么……既然这样,又何必……他默默地摇了摇头,默默地站起来,没说一声“再见”,离开了曾经向他敞开了心扉的杨老师。
“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啊!到哪里都一样工作。有机会我们再谈谈。”杨行密送他到门口。
俞晓易看了他一眼:杨老师呀杨老师,你把心藏起来了,我们还能谈什么呢?
俞晓易走过系总支办公室的门口,尤得祥从里面跑出来叫住了他:“俞晓易,我正到处找你,系里给你的鉴定写好了,要你签字,否则,你的毕业证书就不能颁发。”
“尤老师,‘尚好’是什么意思?”俞晓易压住火气问。
“尚好嘛,就是没什么大问题。”尤得祥说。
政治表现没什么大问题?言外之意,问题还是有的?!多么高明的措词,俞晓易厌恶地不得不佩服尤老师的修辞技巧,他想与他申辩,又觉得不屑费此心神,人的历史毕竟要靠自己双脚一步步地走出来的。
“尤老师,我希望将我写的思想小结和情况汇报都附在这份表格里放进档案,我保留我的看法,我对自己的言行负全部责任了。
“这……”
“我有这个权利!”
“好……吧―!”
于是,俞晓易愤然在毕业鉴定仁签了字。
这时,有人在系总支办公室门口张了一下,又缩回了头。
俞晓易觉得好像是朱元丰老师,连忙追了出去:“朱老师―!”
朱元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满脸惭愧地看着俞晓易,他这些天来一直觉得对不起俞晓易,羞于向他解释什么,因此一直是回避他的。
“朱老师,你为什么躲开我?”俞晓易伤心地间。
“晓易,来来来,到我办公室来。”朱老师把俞晓易带进系主任办公室,又掩上了门,掏出手帕擦额上的汗。
“朱老师,系领导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对我的前途不负责任?怎么能欺骗隐瞒事实真相,让我白白地空等了这么长时间呢?”俞晓易在朱老师面前不再讳忌什么,把心中的不平都倒出来了。
“唉,晓易,咱们系里人事关系很复杂……你年轻,还不能体味个中奥秘。我这个主任其实是个架子,难哪……对这种做法,我是有意见的,但是孤掌难鸣……再说,再说……”朱元丰说不出来了,他恨自己懦弱不能为俞晓易,一书持公道,可是,依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所知,即便他为俞晓易说话,也是无济于事的,弄不好自己也成了夹心面包左右不是人,而在这种情况下,俞晓易留在系里工作又有多大的滋味呢?他只有宽慰俞晓易了,“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才到哪里都是有用的,我已经跟人事组的同志谈过,一定要慎重安排你的工作。社科院经济所前些日子到我们学校来要人,我已经向他们推荐了你。经济所研究力量很雄厚,你去那里工作还是很不错的。”
俞晓易从朱元丰老师的话中感到了他有难言的苦衷,而朱老师的诚恳态度也使他满腹的委屈得到了一点安慰。“朱老师,到哪里工作我都没意见,只是不要再叫我等等等了。我已经当了半年多‘无业游民’……”
“那当然,那当然,这回我要天天去盯住人事组的老戴,让他快点替你办手续,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俞晓易走出经济系的办公楼,沿着校园中那条蜿蜒而浑浊的小河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一丝风,河水凝固得像铜镜,河面上浮着一层发酵似的暑气。蜻蜓在草叶丛中乱窜,今夭蜻蜓特别多。
俞晓易不敢回首经济系的楼房,他像一个被驱出门外的乞丐,心中堵满了屈辱和愤郁。他想不通: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发生什么事了呢?最令他疑惑的是杨行密老师的态度,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杨行密那张清灌的长脸对他来说是一则世界上最难猜的深奥的谜。
开始俞晓易义愤填膺,决心要到校领导那儿去反映问题,揭出经济系分配工作中见不得人的隐秘,然而此刻他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够让朱老师做难人。他这系主任难道能推卸责任吗?我俞晓易告好状可以拍拍屁股就走,朱老师却要在系里一直待下去的。
现在到哪儿去呢?去找伊老吧,在伊老跟前他可以尽情地吐一吐郁积在心中的肮脏气了……可是他想到伊老那忧心忡忡的神色和日渐虚弱的身子,又犹豫起来。老头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要气昏过去的,还是让他过儿天安生日子吧。等去经济所的事有了眉目再对他说明,他会好受些的。
身上觉得有些凉意,奇怪,那河面忽然间绽出了无数朵小白花。
还是回家去,梵梵一定提心吊胆地倚窗等候着呢。啊,梵梵,梵梵的情绪近来己渐渐地平稳了,听了这个消息,她的情绪会不会又一次地掀起风暴呢?
难啊,真难。倘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需一门心思地学习、工作、创造,那该多么愉快!然而却必需花费极大的精力去应付万花筒般的人际关系。实在吃力,精疲力竭了……
小河对岸是一簇簇的矮灌木,此刻那灌木的绿色正在漫漫地融化开来,多么清新的绿,而且还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轻轻的。他真想躲到一块清新而干净的地方,让身心好好地休息休息。
他似乎听见一阵咕嚓咕嚓的脚步声,他恍惚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他茫然地抬起头,真的,离自己十米远处,董秀琴老师正收住脚步,忧郁地望着他。她撑着淡绿色的尼龙伞,夹着蓝花布包,看样子是下了班回家,不期在小河边师生相遇了。
“晓易……”董秀琴动了动嘴皮,又垂下眼皮。
“董老师……”晓易觉得喉咙口有块酸涩的东西在拱。
真是相对无言难开口,各有心事在心头啊!
……晓易,我……对不起你!董秀琴希望雨下得再大些,让雨幕遮住她满脸的愧色,……在经济系里,宫达发表的论文最多,书也出得最快,为此,他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与杨行密之辈比肩,这也是她当妻子的骄傲。宫达对她说:不是他不愿帮晓易的忙,现实太残酷,日后能打破他在经济系独具优势的人,必俞晓易无疑矣!董秀琴爱护学生,更爱丈夫,丈夫的利益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她违心地接受了丈夫的意见,愧疚得几天睡不好觉……
“晓易……你好吗?”轻轻地问一声,交织着说不尽的感叹和歉意。
“好。”回答得很响亮,充满了自尊和自信。
“下雨了……上我家坐会儿吧?”
“不,不去了。”
“再见!”
“再见!”
董老师走几步,回头看看,又走了,消失在雨幕中。
“俞―晓―易―俞―晓―易―”远远地有人在唤他,他仿佛早就在等这个声音的。
“莫―可―”他在心里叫。
莫可呼味呼味地跑近了,撑着伞,掩在伞中的脸上全是水。
“你怎么站在这儿淋雨呀?要得病的!”莫可把伞移到他头上,又伸手把脸上的水将去,可是水又涌了出来。
“怎么!你哭什么?”俞晓易从没见莫可淌过眼泪,所以很奇怪。
“谁哭啦?”莫可又挤了一把脸,“你没见,雨下得多大呀。”
雨真是越来越大,远远近近一片迷蒙的雨幕,周围突然显得异常的安静,只有沙沙的雨声,纷纷杂杂的尘世像是悄悄地遁迹了,只有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莫可。
俞晓易的心情平静了。
“你都知道了?”
“嗯……”莫可点点头,咬住嘴唇,不让脸上再有水。
“杨老师说留校名额太紧。其他人留下也一样的,我到别处去,朱老师说可能是社科院经济所。”
“你……你真是木头,被人暗算了还不知道?”莫可恨恨地说。
“别这么说……”
“你呀你,还算是留过洋的硕士生呢?你懂不懂现代人的心理?你比人家强,你就是人家的敌人了!”
雨哗哗地下着,河面旋来一阵风,把他们的伞掀成倒喇叭型了,雨猛地往他们身上横来,莫可连忙把伞撑好。
“我,刚才……把周典狠狠地骂了一通!”
“啊?!”
“就是他,这个卑鄙的小人!他去告诉杨老师,说你在论文答辩中删去了一节关键的段落,是彻底地否定杨老师的观点的。这么一来,杨老师也许就……”莫可实在不愿再明说了,周典的无耻她是料想得到的,刚才,他找她,缠着要她与他明确恋爱关系。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正在办出国留学的手续,异想天开地想让她帮他也申请一份奖学金。为了讨好她,他才得意忘形地讲出了那些肮脏的隐秘。
“别说这些了,好不好?”俞晓易深深地吐了口气,他想让自己从那种郁闷、烦躁、愤葱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晓易感谢地对她笑笑,这个笑有点凄惨的味道。“你把我当成是豆腐搭的空架子了吗?放心,你瞧瞧,照样一百三十斤体重,照样一餐四两饭!”晓易故作轻松地伸伸手臂。
莫可送俞晓易出校门去乘车。
走出校门的时候,俞晓易心头掠过一阵酸楚,以后,他将永远地告别F大学了,再要踏进它的大门,就要到门卫室去填会客单了。他不由得留恋地瞥了一眼校门石柱上白底红字的牌子。
雨檬檬中,F大学的校门变得空旷而更有气势,那几根水泥浇铸的门柱被雨水冲洗得纤尘不染,挺立在雨幕中,清高而挺拔,愈显示出这大门之内便是崇高的知识圣洁的天堂!而在这校门中进进出出的人们,也如同天使般的高尚和纯洁,令人尊敬和向往……
俞晓易命运的决定是在一次经济系领导的碰面会上,在讨论研究生分配工作时,杨行密副主任高姿态地带头发扬风格,说:“伊教授退休了,原本我想把他的两个学生都留在研究中心工作的,现在我放弃一个名额吧。俞晓易自己有许多其他的打算,我就不勉强了。”
朱元丰吓了一大跳:“杨老师,当初可是你提出俞晓易是个难得的人才的,况且我们已正式通知了他本人,再更改恐怕不妥当吧?”
“报到的通知还没发给他嘛,我看问题不大。”尤得祥哗哗地抽出俞晓易的毕业小结报告,说:“这个学生太狂妄自大了,你们看看他写的小结,傲慢得很,对自己的错误毫无认识,这样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不适于留在系里工作的。”
“这个嘛……大家发表发表意见吧,啊?!”朱元丰把眼睛盯住了宫达。他知道宫达与俞晓易的关系很密切,只要宫达提出反对意见,他就能替俞晓易说话了。
“我没什么意见,留谁都一样。俞晓易有点好高鹜远。周典嘛,比较踏实些。”宫达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怎么关心,轻描淡写地说。
完了,朱元丰心里懊丧而愧疚地叹息了一声。
“老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不是说过要发扬风格,把最优秀的毕业生支援其他单位吗?”
杨行密作出不留俞晓易的决定,是经过郑重而苦恼的思考的。
接到俞晓易的论文稿,拆开信封,竟是英文的原稿!他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一股怒气由心底窜上了脑门:俞晓易太高傲了,自恃出过国留过洋,抓住了他的软档竟敢来示威了!杨行密花了整整两个晚上,喝着发苦的浓咖啡,翻阅了各类词典,一俞晓易周密的论证和大胆的论点使他震惊,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俞晓易超过了自己。
杨行密遭遇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了,青春、事业、信仰……二十多年来的压抑使他的心结成了冰。熬到双鬓斑白方才得到大展宏图的机会,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很多了。他极不甘心在短时间里就把他的优势地位让给俞晓易,他不敢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像伊教授那样灰溜溜地退居闲舍。
周典为了自己的利益卑微地出卖了俞晓易,杨行密鄙视他的人格。但是,为了挤走俞晓易,他又不得不违心地留下周典。
在历史的湍流激泉中,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刺着,进行着永不休止的接力赛。每个夺到接力棒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多跑一程,让自己在历史上留下的轨迹长一些、再长一些,极少有人心甘情愿地把跑道让给别人的。
俞晓易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和软绵绵的脚步登上楼梯,梵梵站在家门口替他脱去拧得出水的衬衫,又替他擦头擦脸,一边焦虑地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究竟怎么样了?”
晓易默默地看看她,心里在斟酌最适当的句子,一边默默地走进屋,发现沙发上坐着位男人,西装领带小分头,十分自得地抽着烟,分明是阿国呀。
“老兄,姗姗归迟,夫人等得心急煞!”阿国把香烟头揪灭,“我是来给你送我们公司名誉顾问的聘请书的,你不肯屈尊,就给张面子吧,啊?”
“其实,我实在是怕承担不起顾问的责任。”
“过分的谦虚就等于骄傲!咯,看得起我就快收下这聘书。”阿国拍拍晓易的肩,“听梵梵说,学校里有些麻烦,怎么回事?”
“阿国,给我支烟吧。”俞晓易对阿国说。回国后,晓易平时不抽烟,家里也不备烟的,梵梵讨厌烟味。
“夫人允许吗?”阿国问梵梵。
“晓易,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呀,急死人了。”梵梵没心思开玩笑。
晓易点着了咽,吸了一口,呛了喉咙,咳得脸通红。梵梵给他捶背,害怕地问:“是不是通知书遗失了?”
晓易又吸了口烟,然后竭力很平静地说:“研究生留校的比例少,系里又决定不留我了!”
“什么?!”梵梵瞪圆了眼睛,跳了起来,“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当初说留你,找你谈话,征求意见,慎重得很咧;如今要不留就不留,不早通知,也不征求意见,连屁也不放一个,像块擦台布一样地把你甩开,没那么便当!人家结婚办手续,离婚也同样要办手续,一方不同意还要上法院呢!你问他们了吗?究竟什么理由?”
“就说是名额少,摆不平嘛。”
“俞晓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什么原因了。”阿国摆出一副诸葛亮的面孔。
“什么原因?”梵梵急着问。
“志士幽人莫怨曦,古来材大难为用。这是杜甫《古柏行》中的两句名言,多么精辟!”阿国摇头晃脑,像做大报告,“晓易吃亏就在于他太有才干了。F大学经济系,我在里面也混了四年,系里几个中年教师的心理嘛,本人也略有领教。他们对那批妨碍他们发展的老头子不满,趁改革之风搬走绊脚石,非常慷慨;然而对年轻有为的竞争者们,他们也处处防备,一有危及之势便趁早调离,这时他们又变得保守了。嘿嘿,我是详细研究过几本心理学的书的。”
“阿国,没有根据的话,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呀,让系里人听到影响不好。”晓易说。
“人家这样对待你,你还为他们着想。说,偏要说,阿国,你不说我说,怕什么。”梵梵瞪了晓易一眼。
“对,晓易,你还怕他们什么呀,不留就不留,自有哥们施展的地方。我还是那句话,到我们公司来吧,我推荐你当经理。”
“阿国,系主任对我说,他们已把我推荐到社科院经济所去了。”
“我知道,你总想找个国家企业,不愿干咱们民间的。好,我不勉强,还是那句话,真的走投无路了就来找我,我阿国不计较那个,你来就有你一个饭碗。记住,是金饭碗、银饭碗呀,钱拿得比你们工资多三、四倍呢!”阿国说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重回身,从兜里摸出一张报纸,“诺,你看看,今天的日报,上面登了我们公司一则技术转让成功的消息。我说晓易,真别瞧不起我们民间公司,这可是党报上有记载的呀!”
阿国走后,梵梵关上门,逼着晓易把前后经过讲清楚,一点一滴都不肯遗漏,先碰到谁,谁怎么讲;又碰到谁,谁又怎么讲……
“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当时脑子里像浆糊一般。”晓易说。
“你真没用,当时就应该盯住他们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到校长那儿去告他们排挤打击人才。校长那儿告不准,告到报社去。地方报纸告不准,告到中央去。现在不是到处都在讲要爱护人才吗?”梵梵激愤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滚了,她联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那眼泪便终于忍不住地滚了下来。
“梵梵,梵梵,别这样,你冷静些……”
“冷静冷静,亏你还冷静得住,你是木头做的菩萨呀?让人家打让人家骂还要对人家笑呀?”
“梵梵,轻点声吧,我头痛得厉害极了……”晓易只觉得脑中央的神经要断裂开来了。
“晓易,你怎么啦?”梵梵慌忙绞了把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并且轻轻地替他按摩太阳穴,“你把头靠在我怀里呀……好些了吗?”这时的梵梵温柔得像只家猫,她实在心痛丈夫。晓易靠在她怀里,显得那么虚弱和苍白,梵梵恨不得抱住他大哭一场,可是她到底忍住了,她突然间变得坚强起来。
“梵梵……”晓易被妻子的话感动了,他拉住她的手,说:“你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
“梵梵,你听我说,朱老师已经向我道歉了,并且还竭力推荐我去社科院经济所。我现在只想尽快地找到工作。再说,也许去经济所还比留校好呢,没有教学任务,一门心思写书搞研究了。”
“阿Q,你是十十足足的当代阿Q呀!”梵梵又气又怨地叹着。
“梵梵,好梵梵,你应当理解我。”
“嗯……”梵梵勉强点了点头。
“梵梵,我心烦,求你,替我去买包烟,只抽一包,好吗?”
梵梵一阵心酸,晓易心里一定苦得很,否则,他怎会讨烟抽?“易,你躺躺,我,我去给你买……”
梵梵下楼去了,晓易顺手拿起阿国留下的报纸,他没有去找登载阿国他们公司的那则消息,却被头版上一则很显目的通讯吸引住了,横栏的大标题是:"F大学重视人才、挖掘人才,中青年教师担任主要教学与科研的领一导职务。”还有一则小标题:“经济系成立‘东西方经济比较研究中心’……”
第十二章
俞晓易真正地绝望了。
他像被人推进了一口深深的枯井之中,气闷得肝要炸裂开来;他想喊,只得到嗡嗡嗡的回声,却没人听见;他要爬上来,井壁长满了滑叽叽的苔鲜,无处着手脚。
多么难挨的日子呀,每天在焦虑和渴望中度过,每天又被失望和灰心折磨得心力衰竭。
朱元丰老师打电话来,看不见脸卜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很虚又很遥远:“……实在是对不起,我们工作没有做好,社科院经济所的名额已经满了……晓易呀,再等等吧,还有其他地方需要人才的,这次我一定督促人事组,一定、一定……”
朱老师的声音像一只漂在河上的小船,渐渐地漂远了、漂远了、无影无踪了。
梵梵又替他买了三包烟,最好的牡丹牌,她再也不埋怨烟味熏人了。她天天买鸡买鱼,拿出全部烹调手艺替丈夫烧可口的菜肴。有时,她还哼哼优美动听的歌子替丈夫解闷。梵梵是个称职的好妻子,为了丈夫,赴汤蹈火她也心甘情愿。
莫可是真正的好朋友。她几乎天天到晓易家来传递消息。她为晓易出了个主意:毛遂自荐。帮着晓易起草了一封热情恳切的自荐信,附上简历与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硕士证书,复印了十几封,寄往几所大专院校及研究单位。
不知过了多少夭,晓易已经不敢去掀日历纸了,每翻去一张,他就觉得自己的血被挤掉了一部分;生命在一点一滴地被消耗。
突然有一天,学校里有传呼电话来,不是朱元丰老师,是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俞晓易同志吗?市外办世界经济研究所已经决定录用你了。”
“什么?你说什么?”俞晓易怀疑地看看话筒,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外办世界经济研究所的同志看了你的材料,觉得很满意,他们正缺少世界经济方面的研究人才。”
“他们……已经决定了?”
“这回不会变啦,他们党委会也讨论通过了,不久就会发报到通知给你的。你安心在家等候吧。”
“噢,噢噢,谢谢。同志,你是……?”
“我们见过面的嘛,我是人事组的。”
“噢―戴老师……”俞晓易脑海中浮现出一双鼓鼓的眼睛,那双鼓鼓的眼睛变得可亲了。
梵梵听了这个消息,既高兴又担忧地问:“晓易,市外办世界经济研究所,这个单位从没听说过,好不好呀?”
“有什么不好?只要他们需要世界经济的研究人员,就有我用武之地了,只要有地方让我干,我就一定要干出名堂来。”晓易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说话又有了节奏感。
“总算有着落了,我们今天该庆祝庆祝吧?我去买点熟菜,喝点酒好吗?”梵梵定心了,建议道。
“对,去买菜。我和你一块去。”晓易把还剩下两支烟的烟盒揉成团,丢入废纸篓,“再去打电话,告诉伊老,告诉莫可,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梵梵一撅嘴:“你就记着她。”
他们俩换了整洁的衣服,手挽手地上街去,好久没这样了,下楼梯时,梵梵轻盈得像只小燕子。
走出门,晓易的脚步一步缓一步,走到弄堂口,他定住了。
“忘记什么东西啦?”梵梵问。
“没、没有,……梵梵,我们不去了吧。”
“为什么?”
“我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万一、万一……万一又有变故了呢?还是等报到通知书拿到手了再庆祝,你说呢?”自信果断的俞晓易竟变得瞻前顾后了!
“好,好的。”梵梵想想,有道理,当初F大学不也是说“定了、定了”,却又突然变卦了吗?“那,……还要打电话吗?”
“不打了,一切都等拿到报到通知,到那时,我们痛痛快快玩它两天!”
“暖!”
夫妻俩又转回家。
晚上,莫可闯进他们房门,大声说:“晓易,你真坏,有好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了?”
“系里面都传开了,尤老师呆了半天,说:‘外办的政审是是很严格的呀,怎么会?……’我狠狠地顶了他一句,说,‘你的眼睛是有色的!’呵,真解气!”莫可兴高采烈,“梵梵,晓易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的!”
“哟,怎么这么谦虚了?你不是野心很大的吗?”莫可咯咯地笑着,“梵梵,我们来炒几个菜,庆祝庆祝。”
“不,莫可,等报到通知来了再庆祝也不晚。”
“这回大概不会变吧?人家党委决定的。”
“当初还是校部批准的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晓易,这话是你说我的,今天还给你。”
“唉,还是稳妥一些好。”俞晓易搔搔头皮,他百般感触地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的锐气磨钝了不少。
世上什么东西最残酷?最残酷的是命运!
命运在跟俞晓易开玩笑!
大约一个星期没有接到市外办的报到通知,俞晓易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天天开三次信箱,盯着邮递员问了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