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公以都宪巡抚南、赣、汀、漳,尝躬冒矢石,破桶冈诸嵒险剧贼于大帽山,其功甚伟。后值宁庶人之变,遂倡义募兵擒庶人于鄱阳湖,以成奠安宗社之大功。此伯爵所由以锡子孙继承,山河带砺,初不可以世论,而先声所加,则实由于桶冈诸嵒险之破也。公既有功宗社,其名籍籍在天下,虽儿童女妇亦孰不知,有不待予置喙于其间,而芜陋之辞,亦不足为公重也。特以公所抚定削平之地,于予所居,相去仅千里,而近藉公疵荫多矣,况重以诸君之托,故不辞而序其事。因举公平生孝义勋烈之大,士大夫素所饫闻者以复之,且念于公曰:吾二广要害之地,寇之滋蔓于西者,莫若府江及洛容、荔浦诸处;寇之滋蔓于于东者,莫若罗滂、绿水及后山、新宁诸处。今既剿削断藤、八寨,以遏府江上游,而府江实贼所径路,洛容、荔浦又贼所巢穴,其东寇之所径路与其所巢穴,如罗滂、绿水、后山、新宁诸要害地,兵威未加,文德皆犹未洽,公能无意乎?以公竑谟伟略,出奇无穷,傥稍稍迟之以岁月,出其绪余,如昔年处大帽山故事,则吾二广之地,寇盗悉殄而民生其永宁也,可指日竣矣。所谓忠诚体国而不苟目前之安,亦固公平生之素心也,尚何待乎予言之赘哉?公果不鄙予,因予之所已言,而推予之所未及言,触类而长之,以为吾二广生灵立命,则勋烈之在吾二广者,当与前日在江西者等矣。予昔待罪内阁,尝随诸老以公江西勋烈大书之,藏于金匮。今虽老病,顾不能以公勋烈之在吾二广者偕搢绅士歌颂于道路哉?公其念之,勿谓予耄荒烦聒而莫之省也。

书阳明先生语略后 邹元标

予尝读《传习录》,以先生之学在是书,近而知先生之自得不尽在是书也。盖当时格物之说浸**宇宙,先生力排其说,约之于内,其后末学遂以心为内者纷纷矣,与逐外者何先后间耶?且当时先生随人立教,因病设方,此为中下人说法,而所接引上根人,则本“天泉证道”一语尽之,学者当直言无疑可也。嗟乎!先生当时所造就者济济,今吾吉豪杰岳立,然未有作人如先生者,予于先生不无遐思。

阳明先生道学钞序 李贽

温陵李贽曰:余旧录有先生《年谱》,以先生书多不便携持,故取谱之繁者删之,而录其节要,庶可挟之以行游也。虽知其未妥,要以见先生之书而已。今岁庚子元日,余约方时化、汪本钶、马逢旸及山西刘用相,暂辍《易》,过吴明贡,拟定此日共适吾适,决不开口言《易》。而明贡书屋有《王先生全书》,既已开卷,如何释手?况彼己均一旅人,主者爱我,焚香煮茶,寂无人声,余不起于坐,遂尽读之。于是乃敢断以先生之书为足继夫子之后,盖逆知其从读《易》来也。故余于《易》因之稿甫就,即令汪本钶校录先生《全书》,而余专一手钞《年谱》。以谱先生者,须得长康点睛手,他人不能代也。钞未三十叶,工部尚书晋川刘公以漕务巡河,直抵江际,遣使迎余。余暂搁笔,起随使者冒雨登舟,促膝未谈,顺风扬帆,已到金山之下矣。嗟嗟!余久不见公,见公固甚喜,然使余辍案上之纸墨,废欲竟之全钞,亦终不欢耳!于是遣人为我取书。今书与谱抵济上,亦遂成矣。大参公黄与参、念东公于尚宝见其书与其谱,喜曰:“阳明先生真足继夫子之后,大有功来学也。”况是钞仅八卷,百十有余篇乎,可以朝夕不离,行坐与参矣。参究是钞者,事可立辨,心无不竭于艰难祸患也。何有是处上、处下、处常、处变之寂,上乘好手,宜共序而梓行之,以嘉惠后世之君子乃可。晋川公曰:然余于江陵首内阁日,承乏督两浙学政,特存其书院祠宇,不敢毁矣。

阳明先生年谱后语 李贽

余自幼倔强难化,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惟不得不假升斗之禄以为养,不容不与世俗相接而已。然拜揖公堂之外,固闭户自若也。不幸年逋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所诱,告我龙溪先生语,示我阳明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李逢阳,号翰峰,白门人。徐用检,号鲁源,兰溪人。此两公何如人哉?世人俗眼相视,安能一一中款?今可勿论。即其能委委曲曲以全活我一个既死之人,则亦真佛真仙等矣。今翰峰之仙去久矣,而鲁源固无恙也。是春,予在济上刘晋川公署,手编《阳明年谱》自适,黄与参见而好之,即命梓行以示同好,故予因复推本而并论之耳。要以见余今者果能读先生之书,果能次先生之谱,皆徐、李二先生之力也。若知阳明先生不死,则龙溪先生不死,鲁源、翰峰二先生之群公与余也皆不死矣。谱其可以年数计耶?同是不死,同是不死真人,虽欲勿梓,焉得而勿梓!

阳明先生集略序 陈九川

南赣乡约后语 邹守益

此中丞阳明王公参酌蓝田乡约以协和南赣山谷之民也。呜呼。蓝田通都大邑、名卿世族也,公以世族大邑之法望于村童野叟,其仁矣乎。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不以村童野叟异于通都大邑、名卿世族也。凡吾民之受告谕者,仰体我公协和之仁,以厥身果于为善也,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其不果于为不善也,如食之不可以鸟喙,而饮之不可以酖酒也;则于秉彝之德,尚其不爽,而三代之风可庶几乎。父兄子弟,曾有饥而弗食、渴而弗饮者乎?曾有充饥以野葛者乎?止渴以酖酒者乎?身之死则知重之,心之死则不知重,其亦弗思焉耳矣。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呜呼,吾民盍相与敬思之。

跋阳明先生与双江公书 罗洪先

阳明先生与双江公书,在嘉靖丙戌。又二年,先生遂有南康之变。是时公犹未执弟子礼,而先生尽以近日所独得者,切切语之,惟恐不尽吐露,斯其付讬责望之重可知矣。夫万物一体之义,自孔门仁字发之,至宋明道始为敷绎,其后西铭一篇,程门极其称羡。自是止以文义视之,微先生,则孔门一脉几于绝矣。故尝以为先生一体之说,虽谓之发千古之秘亦可也。公珍重是书,既勒诸石,乃以原稿付谢生经,以其责望,岂无意乎?

阳明先生批武经序 徐光启

明兴二百五十余年,定鼎有青田策勋,中兴称阳明靖乱。二公伟绩,竹帛炳然。乃其揣摩夫《正合》、《奇胜》、《险依》、《阻截》诸书,白日一毡,青宵一炬,人间莫得而窥也。嘉靖中,有梅林胡公筮仕姚邑,而得《武经》一编,故阳明先生手批遗泽也。丹铅尚新,语多妙悟,辄小加研寻。后胡公总制浙、直,会值倭警,遂出曩时所射覆者为应变计,往往奇中,小丑遂戢。则先生之于胡公,殆仿佛黄石与子房,而独惜是书之未见也。

时余被命练兵,有门人初阳孙子携一编来谒,且曰:“此吴兴鹿门茅先生参梅林公幕谋,获此帐中秘,贻诸后昆,兹固其家藏也。缘其世孙生生氏欲授剞劂,属请序于先生。”余视阳明先生之手泽宛然,而惭碌碌靡所树奇,分不当先生功臣。第窃喜《正合》、《奇胜》、《险依》、《阻截》诸书实用固彰彰不诬也。然则今日果有握边算、佐庙筹,如鹿门先生之于胡公者乎?余又请以新建余烈,拭目俟之,是书或可借筹辽者之一箸云。是为序。

时天启元年岁辛酉重阳前一日,赐进士出身奉议大夫奉敕训练新兵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徐光启撰。

阳明先生批武经序 胡宗宪

余诸生时,辄艳慕阳明先生理学勋名,前无古,后无今,恨不得生先生之乡,游先生之门,执鞭弭以相从也。通籍来,幸承乏姚邑,邑故先生桑梓地,因得先生之遗像,与其门下士及子若侄辈游,而夙念少偿可知也。一日购求先生遗书,犹二千石,龙川公出《武经》一编相示,以为此先生手泽存焉。启而视之,丹铅若新,在先生不过一时涉猎以为游艺之资,在我辈可想见先生矣。退食丙夜读之,觉先生之教我者不啻面命而耳提也。敬为什袭,以识不忘。时嘉靖二十有二年岁在癸卯暮春之初,新安梅林山人胡宗宪漫识于舜江公署。

刻传习录序 焦竑

国朝理学开于阳明先生。当时法席盛行海内,谈学者无不禀为模楷,至今称有闻者,皆其支裔也。然先生既没,传者浸失其真,或以知解自多而实际未诣;或以放旷自恣而检柙不修;或以良知为未尽,而言寂言修,画蛇添足。呜呼,未实致其力,而藉为争名挟胜之资者比比皆是。今《传习录》具在,学者试虚心读之,于今之学者为异为同,居可见矣。此不独征之庶民难于信从,而反于良知必有不自安者。

杨侯为冀州守,修政之暇,思进厥士民于学,而刻是编以嘉惠之。语云:“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自是四方之观者,以爱人验侯,而又以易使验州人,令先生之道大光于信都,而一洗承学者之谬,余之愿也。乃不揆而序以贻之。

王文成公年谱序 高攀龙

呜呼!道之不明也,支离于汉儒之训诂;道之明也,剖裂于朱、陆之分门。程子之表章《大学》也,为初学入德之门。今之人人自为《大学》也,遂为聚讼之府,何天下之多故也!

国朝自弘、正以前,天下之学出于一,自嘉靖以来,天下之学出于二。出于一,宗朱子也;出于二,王文成公之学行也。朱子之说《大学》,多本于二程;文成学所得力,盖深契于子静,所由以二矣。

夫圣贤有外心以为学者乎?又有遗物以为心者乎?心非内也,万物皆备于我矣;物非外也,糟糠煨烬无非教也。夫然,则物即理,理即心,而谓心理可析、格物为外乎?

天下之道贞于一,而所以害道者二。高之则虚无寂灭,卑之则功利词章。朱子所谓“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者也。盖戒之严矣,而谓朱子之学为词章乎?善乎庄渠魏氏曰:“阳明有激而言也。彼其见天下之弊于词章记诵,而遂以为言之太详、析之太精之过也,而不知其弊也,则未尝反而求之朱子之说矣。”

当文成之身,学者则已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而文成亦悔之矣。至于今,乃益以虚见为实悟,任情为率性,易简之途误认,而义利之界渐夷,其弊也滋甚,则亦未尝反而求之文成之说也。良知乎,夫乃文成所谓“玩弄”以负其知也乎?

高攀龙曰:“吾读《谱》,而知文成之学有所从以入也。其于象山,旷世而相感也,岂偶然之故哉?”时攀龙添注,揭阳典史庄大夫致庵公以兹谱示而命攀龙为之言。攀龙不敢,而谓公之文章事业,蔑以尚矣,学士所相与研究公之学也,故谨附其说如此焉。

重刻王阳明先生传习录序 刘宗周

良知之教,如日中天。昔人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然使三千年而后,不复生先生,又谁与取日虞渊,洗光咸池乎?

盖人皆有是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本如是。其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而不能不蔽于物欲之私,学则所以去蔽而已矣。故《大学》首揭“明明德”为复性之本,而其功要之“知止”。又曰:“致知在格物。”致知之知,不离本明;格物之至,只是知止。即本体即工夫。故孟子遂言“良知”云。

孔、孟既殁,心学不传,浸**而为佛、老、荀、杨之说;虽经程、朱诸大儒讲明教正不遗余力,而其后复束于训诂,转入支离,往往析心与理而二之;求道愈难,而去道愈远,圣学遂为绝德。于是先生特本程、朱之说,而求之以直接孔、孟之传,曰“致良知”,可谓良工苦心。自此人皆知吾之心即圣人之心,吾心之知则圣人之无不知,而作圣之功初非有加于此心、此知之毫末也。则先生恢复本心之功,岂在孟子道性善后欤?

《传习录》一书,得于门人之所睹记语。语三字,符也。学者亦既家传而户诵之。以迄于今,百有余年,宗风渐替。宗周妄不自揣,窃尝掇拾绪言,日与乡之学先生之道者,群居而讲求之,亦既有年所矣。

裔孙士美,锐志绳武,爰取旧本,稍为订正,而以亲经先生裁定者四卷为《正录》。先生殁后,钱洪甫增入一卷为《附录》,重梓之以惠吾党,且以请于余曰:“良知之说,以救宋人之训诂,亦因病立方耳。及其弊也,往往看良知太见成,用良知太活变,高者玄虚,卑者诞妄。其病反甚于训诂,则前辈已开此逗漏。《附录》一卷,僭有删削,如苏、张得良知妙用等语,讵可重令后人见乎?总之,不执方而善用药,期于中病而止,惟吾子有赐言。”余闻其说而韪之,果若所云,即请药之以先生之教。

盖先生所病于宋人者,以其求理于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则曰天理,再则曰存天理而遏人欲,且累言之而不足,实为此篇真骨脉。而后之言良知者,或指理为障,几欲求心于理之外矣。夫既求心于理之外,则见成活变之弊,亦将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见成,而先生自谓“从万死中得来”,何也?亦本是变动不居,而先生云“能戒慎恐惧者”,是又何也?先生盖曰“吾学以存天理而遏人欲”云尔,故又曰“良知即天理”。其于学者直下顶门处,可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至朱子解“至善”,亦云:“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先生于此亟首肯。则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时株守旧闻者,骤诋之曰“禅”。后人因其禅也,而禅之转借先生立帜。自此大道中分门别户,反成燕、越。而至于人禽之几,辄喜混作一团,不容分疏,以为良知中本无一切对待。由其说,将不率天下而禽兽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编出,而吾党之学先生者,当不难晓然自得其心,以求进于圣人之道。果非异端曲学之可几,则道术亦终归于一,而先生之教所谓亘万古而尝新也。遂书之简末,并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脱训诂之见,有负先生苦心,姑藉手为就正有道地云。

阳明传信录小引 刘宗周

暇日读《阳明先生集》,摘其要语,得三卷。首《语录》,录先生与门弟子论学诸书,存学则也;次《文录》,录先生赠遗杂著,存教法也;又次《传习录》,录诸门弟子所口授于先生之为言学、言教者,存宗旨也。

先生之学,始出词章,继逃佛、老,终乃求之《六经》,而一变至道。世未有善学如先生者也,是谓学则。先生教人吃紧在去人欲而存天理,进之以知行合一之说,其要归于致良知,虽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为转注,凡以使学者截去之,绕寻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谓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说,远溯之精一之传,盖自程、朱一线中绝,而后补偏救弊,契圣归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谓宗旨。则后之学先生者,从可知已:不学其所悟而学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阴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顾,又其弊也。说知说行,先后两截,言悟言参,转增学虑,吾不知于先生之道为何如!间尝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时时权实互用,后人不得其解,未免转增离歧乎?

宗周因于手抄之余,有可以发明先生之蕴者,僭存一二管窥,以质所疑,冀得藉手以就正于有道,庶几有善学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传之久而无弊也,因题之曰“传信”云。时崇祯岁在己卯秋七月望后二日,后学刘宗周书于朱氏山房之解吟轩。

王文成公集序 黄道周

有圣人之才者,未必当圣人之任;当圣人之任者,未必成圣人之功。伊尹殁而知觉之任衰;逃清者入和,逃和者入愿,至于愿而荒矣!周公救之以才,仲尼救之以学。其时犹未有佛、老禅悟之事,辞章训诂之习,推源致澜,实易为功。而二圣人者竭力为之,或与鸟兽争胜于一时,或与乱贼明辟于百世。其为之若是其难也!

明兴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绝学,排俗说,平乱贼,驱鸟兽;大者岁月,小者顷刻,笔致手脱,天地廓然!若仁者之无敌,自伊尹以来,乘昌运,奏显绩,未有盛于文成者也。

孟轲崎岖战国之间,祖述周、孔,旁及夷、惠,至于伊尹。只诵其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变学为觉,实从此始,而元圣之称,亦当世烂焉!仲尼独且退然,让不敢居。一则曰:“先觉者,是贤乎?”再则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夫使仲尼以觉知自任,辙弊途穷,亦不能辍弦歌,蹑赤舄,以成纳沟之务,必不得已,自附于斯文,仰托于后死。曰:“吾之志事,在斯而已。”今其文章俱在,性道已著,删定大业,无所复施;虽以孟轲之才,不过推明其说,稍为宣畅,无复发挥,裨益其下,则天下古今著述之故,概可知也。

孟轲而后可二千年,有陆文安。文安原本孟子,别白义利,震悚一时。其立教以易简觉悟为主,亦有耕莘遗意。然当其时,南宗盛行,单传直授,遍于岩谷;当世所藉,意非为此也。

善哉!施四明先生之言曰:“天下病虚,救之以实;天下病实,救之以虚。”晦庵当五季之后,禅喜繁兴,豪杰皆溺于异说,故宗程氏之学,穷理居敬,以使人知所持循。文成当宋人之后,辞章训诂,汩没人心,虽贤者犹安于帖括,故明陆氏之学,易简觉悟,以使人知所返本。虽然,晦庵学孔,才不及孔,以止于程;故其文章经济,亦不能逾程以至于孔。文成学孟,才与孟等,而进于伊;故其德业事功,皆近于伊,而进于孟。

夫自孔、颜授受,至宋明道之间,主臣明圣,人才辈生,盖二千年矣。又五百年而文成始出。陆文安不值其时,虽修伊尹之志,负孟氏之学,而树建邈然,无复足称。今读四明先生所为《集要》三部,反覆于理学经济文章之际,喟然兴叹于伊、孟、朱、陆相距之远也。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崇祯乙亥岁秋七月,漳海治民黄道周书。

客座私祝跋 孙奇逢

人家子弟做坏了,多因无益之人日相导引。近墨近朱,面目原无一定;多暴多赖,习气易以移人。余不敢以概天下之贤子弟,就余儿时以迄今日,忽彼忽此,转徙难凭。日与饮者遇,而余之嗜饮也转甚;日与博弈戏谑者习,而种种之好,余亦不肯后于他人也。或时而对贤士大夫语夙昔之事、隐微之念,唯恐其革除之不尽,而洗刷之未到。迨贤士远,而便佞亲,则悠悠忽忽,故态又作。噫!友虽五伦之一,实贯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间而妙其用;少年未经世故,此义尤为吃紧。

《私祝》数语,严切简明,直令宵人辈立脚不住。其子弟贤,当益勉于善;即不贤,或亦不至大坏极裂,不可收拾。先生崛起正德,功定叛王,以一悟而师世学,以一胜而开封国,片言只字,无不足提世觉人。独取是篇而刻之,盖人未有不爱其子弟,而子弟之贤不肖,实于此判圣狂。敢以公之吾党士之共爱其子弟者。

跋古本大学问 邹守益

圣学之明,其在《大学》乎。圣学之不明,其在《大学》乎。古者自小子至于成人,初无二教,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自天子至于庶人,初无二学,故曰“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后世歧小学、大学为二,而谓帝王经纶之业与韦布章句异。呜呼。圣人之教天下也,将望其为经纶乎?将望其为章句乎?古今学术之同异,执是可以稽矣。古者洒扫应封,造次颠沛,参前倚衡,无往非格物之功,故求诸吾身而自足;后世钻研于书策,摹拟于事为,考索于鸟兽草木,以一物不知为耻,故求诸万物而愈不足。求诸吾身而足者,执规矩以出方圆也;求诸万物而愈不足者,揣方圆以测规矩也。絜矩以平天下,天下之大道也,而其目曰:所恶于上,无以使下;所恶于下,无以事上。千变万化,只在自家好恶上理会。呜呼。修己以敬,可以安百姓;戒慎恐惧,可以位育;扩充四端,可以保四海;夫非守约施博之要乎。圣学之篇,要在一者无欲,无欲则静虚动直;定性之教,以大公顺应天地圣人之常,其于《大学》之功,同邪异邪?阳明先师恐《大学》之失其传也,既述古本以息群疑,复为问答以阐古本之蕴,读者虚心以求之,沂濂洛以达孔孟,其为同为异,必有能辨之者。

初刻大学古本后跋 王时槐

大学古本刻成,有疑者曰:“《大学》自平治逆推之至于致知,皆由末而反本也。学至于致知尽矣,而又云‘在格物’,阳明先生谓格其事之不正以归于正,则是复求之于外矣,不亦支离琐屑而失其归一之旨乎?”时槐曰:“此正见孔门大中至正之学所以异于二氏也。假令推本极于致知而不言格物,则其弊将有遗物而沦空者矣。夫物者何?即意、心、身、家、国、天下是也。格者何?即诚、正、修、齐、治、平是也。故曰:‘物有本末,格物者格此本末之物,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诚正以修身格其物之本也。自修身达之齐、治、平,格其物之末也。故曰:‘修身为本,本乱末治者否,知本是谓知至言,致知在格物者如此。’下文祥释诚、正、修、齐、治、平,正祥言格物之事也。夫舍诚、正、修、齐、治、平,则知无可致之实矣。舍致知,则诚、正、修、齐、治、平无从出之原矣。物无内外者也,格之之功无内外者也,知周万物亦无内外者也。举要言之,犹曰古之欲平、治、齐、修、正、诚者,先致其知,而致知即在于诚、正、修、齐、治、平云耳。此体用一原,显微无间之圣学,复何疑焉。”曰:“然则阳明先生独重致知者何?”曰:“《大学》言致知在格物,不言先格其物,则八条目之统于知也,甚明矣。夫知者吾性之真明,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故以知格物则可,以物先知则不可;谓知不遗物则可,谓外知以格物则不可。物有本末,知者贯本末而一之者也。易称‘乾知大始’,‘乾以易知’。盖天之明命首出,庶物而能发育万物者。此孔门法天之学之本旨,宜阳明先生独重而专揭之也。彼二氏遗物而沦空,同不能达知之用;俗学昧本而逐末,又不能全知之体。惟致吾良知而实践于事物,是之谓圣学。”曰:“近世儒者,深避宋儒在物为理之说,而曰‘理在心不在物’,是果阳明先生之本旨欤?”曰:“为此说者,既未悟阳明先生之旨,且不达宋儒之说矣。夫宋儒之所谓物者,非但指山川、草木、鸟兽而言,即吾人之意念、思备皆物也。物无内外,理无内外,则谓理在物可也。阳明先生之所谓心者,亦非专指方寸之情识而言,盖《虞廷》所谓道心,《大学》所谓天之明命此心弥宇宙,贯古今,通天地万物为一者也。心无内外,理无内外,则谓理在心亦可也。要之心体而物用,可言体用,不可言内外,而谓理在此,不在彼,过矣。惟阳明先生病宋学末流之弊,稍辨正之,而后学不悟,遂执内为心,外为物,理在内不在外,于是有弃伦物,苟言动毁名检,而自以为知道者。其或不然,则以内心应外物,终未免歧而二之,而圣门体用致一之学益晦。阳明先生发明格致,虑远说详,学者能深悟此理,始可以会大学心法于言语之外矣。”疑者退,因僭附其说于卷末,求正于四方有道者。

刻大学古本跋 王时槐

《大学》一书,本出于《戴记》,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传之千百年,未有疑其缺误者也。至宋程明道先生,取诸《戴记》中而表章之,稍疑错误,乃移“淇澳”至“没世不忘”于“絜矩之道”之下。伊川先生因之,犹以为未尽也,复以“此谓知本”为衍文,移“听讼”一条于“未之有也”之下,而结以“此谓知之至也”一语,继之以《康诰》“克明德”至“止于信”,以加于《诚意章》之上。朱子又以为未定也,乃分经文十传更置之,且疑其缺文,复补缀之,则今儒生所诵习之章句是也。格物之说,郑玄训“格”为“来”,“物”为“事”。明道先生云:“物来则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则意诚不动。”伊川先生以“格”为“穷至”,“物”为“物理”。司马温公云:“扞御外物,而知至道。”孔周翰云:“扞去外诱,而本然之善自明。”江德功以“格”为“执法度以齐物”。宋深之以“格”为“及己及人”。李孝述以“格”为“擦磨此心而出其明”。朱子独宗伊川之说,则今章句之所注者是也。阳明先生云:“古本未尝缺误也,当依其旧,格之训正,物之训事,本非隐语也,不必他释。然世之学者蔽于诵习之久,信今文而疑古文,信以物为理,而疑以物为事,无亦为先入之言,坚主于中者之遇也。夫文义固不暇论,且身、家、国、天下之本,有不在于吾心者乎?谓之曰心,有何形状,非以其虚灵之知乎?此知之良,根诸秉彝,万古不能易,即千经万典皆从此知流出,家国天下皆从此知运用。纵使先儒以大学之文先后更置不一,乃吾心之良知决不因文字之更置而有改异。凡为学者,安得舍吾心之良知以为学乎?世儒执议论之异而不自信,此心之必不容异者,则尤惑之甚者矣。”阳明先生《大学古本》有自序,有傍注,近世刻者,附以先生《大学问》,及邹文庄公后语跋二篇。庐陵钱侯欲重刻,以惠诸生,属时槐校阅,乃复摘先生集中数条,及邹文庄、罗文恭二公集中语,有足发明者,并刻入之。读者诚毋泥于先入,惟切己反求虚心,以绎其旨,省自信其秉彝之良,而契孔、曾心法于千载之上矣。

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提要 纪昀

臣等谨案:《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明兵部尚书、新建伯余姚王守仁撰。守仁事迹具《明史》本传。其书首编《语录》三卷,为《传习录》,附以《朱子晚年定论》,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次《文录》五卷,皆杂文;《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为诗及杂文;《续编》六卷,则《文录》所遗,搜辑续刊者: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辑。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纪》二卷,亦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为书,单行于世。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

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此书明末版佚,多有选辑别本以行者,然皆缺略,不及是编之详备云。

乾隆四十三年五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 臣陆锡熊 臣孙士毅

王阳明集要三种序 严复

丙午长夏,方君芑南、魏君蕃实重刊《阳明集要三种》成,诿复为之序。自念如复不肖,何足以序阳明之书?故虽勉应之,未有以报也。冬日邂逅江上,魏君又以为言,且曰:“非得序,无以出书。”既辞不获,则曰:“嗟乎!阳明之书,不待序也!”

夫阳明之学,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为其功夫之节目。其言既详尽矣,又因缘际会以功业显。终明之世,驯至于昭代,常为学者宗师。近世异学争鸣,一知半解之士,方怀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谓吾国之积弱,以洛、闽学术为之因。独阳明之学,简径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谓日本维新数巨公,皆以王学为向导,则于是相与偃尔加崇拜焉。然则阳明之学,世固考之详而信之笃矣,何假不肖更序其书也哉!

虽然,吾于是书,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随众人为议论者,可为天下正告也。盖吾国所谓学,自晚周、秦、汉以来,大经不离言词文字而已。求其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如西人所谓学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词文学者,古人之言词文字也,乃专以是为学,故极其弊,为支离,为逐末,既拘于墟而束于教矣。而课其所得,或求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诸四海而不必准。如是者,转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视返听,归而求诸方寸之中,辄恍然而有遇。此达摩所以有廓然无圣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废之不早,而阳明居夷之后,亦专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为学者不然。学于言词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学于自然。自然何?内之身心,外之事变,精察微验,而所得或超于向者言词文字外也。则思想日精,而人群相为生养之乐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备焉。此天演之所以进化,而世所以无退转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对待而后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觉,必证诸物之见象而后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欤?顾使王子生于燧人氏之前,将炰燔烹饪之宜,未必求诸其一心而遂得也。王子尝谓:“吾心即理,而天下无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于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于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盖用孟子万物皆备之说而过,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碍,而砰訇作焉,求其声于水与石者,皆无当也;观于二者之冲击,而声之所以然,得矣。故伦理者,以对待而后形者也。使六合旷然,无一物以接于吾心。当此之时,心且不可见,安得所谓理者哉?是则不佞所窃愿为阳明诤友者矣。虽然,王子悲天悯人之意,所见于答聂某之第一书者,真不佞所低徊流连,翕然无间言者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当今日之世变乎!

魏君待吾言亟,则拉杂率臆,书以邮之。

王文成公全书题辞 章炳麟

至人无常教,故孔子为大方之家。心斋克己,诲颜氏也,则能使坐忘不改其乐。次如冉、闵,视颜氏稍逡巡矣。及夫由、赐、商、偃,才虽不逮,亦以其所闻自厉,内可以修身,外则足以经国。故所教不同,而各以其才有所至,如河海之水然,随所挹饮,皆以满其腹也。宋世道学诸子,刻意欲上希孔、颜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杰抗志为学。初在京师,尝与湛原明游,以得江门陈文恭之绪言。文恭犹以心理为二,欲其泯合,而文成言心即理,由是徽国格物之论瓦解无余,举世震而愕之。

余观其学,欲人勇改过而促为善,犹自孔门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闻斯行之,终身无宿诺,其奋厉兼人如此。文成以内过非人所证,故付之于良知,以发于事业者或为时位阻,故言“行之明觉精察处即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行”,于是有知行合一之说。此乃以子路之术转进者,要其恶文过,戒转念,则二家如合符。是故行己则无忮求,用世则使民有勇,可以行三军。盖自子路奋乎百世之上,体兼儒侠,为曾参所畏。自颜、闵、二冉以外,未有过子路者。晚世顾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后能兴其界,邈若山河,金镜坠而复悬。

余论文成之徒,以罗达夫、王子植、万思默、邹汝海为其师。达夫言:“当极静时,觉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所止极;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所谓无在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子植言:“澄然无念,是谓一念,非无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此所谓生生之真机,所谓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二公所见,则释氏所谓“藏识恒转如暴流”者。宋、明诸儒,独二公洞然烛察焉,然不知“藏识”当舍,而反以为当知我在,以为生生非幻妄。思默言《易》之坤者意也:“乾贵无首,而坤恶坚冰,资生之后,不能顺乾为用,而以坤之意凝之,是为坚冰,是为有首,所谓先迷失道者也。”此更知“藏识”非我,由意根执之以为我。然又言“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命自我立,自为主宰”,是固未能断意根者。所谓儒、释疆界邈若山河者,亦唯此三家为较然,顾适以见儒之不如释尔。孔子绝四,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教颜渊克己,称“生生之谓易”,而又言“易无体”,易尝以我为当在,生为真体耶?自宋儒已旁皇于是,文成之徒三高材,欲从之末由,以是言优人圣域,岂容易哉?岂容易哉?唯汝海谓:“天理不容思想,颜渊称‘如有所立,卓尔’,言‘如有’,非真有一物在前,本无方体,何可以方体求得?今不读书人止有欲障,而读书更增理障,一心念天理,便受缠缚。尔只静坐放下念头,如青天然,无点云作障,方有会悟。”又言:“仁者人也,识仁者识吾本有之仁,不假想像而自见,毋求其有相,唯求其无相。”此与孔子无知,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及释氏所谓“智无所得,为住唯识”者,义皆相应。然汝海本由自悟,不尽依文成师法,今谓文成优入圣域,则亦过矣。

降及清世,诋文成之学者,谓之昌狂妄行,不悟文成远于孔、颜,其去子路无几也。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自文成三传至何心隐,以劫质略财自枭,藉令子路生于后代,为之师长,焉知其末流之不为盗也?凤之力不与雕鹗殊,以不击杀谓之德,不幸而失德,则变与雕鹗等,要之不肯为鸡鹜,审矣。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傥有志之士也。孔子之道至大,其对哀公,则独取十五儒为主。汉世奇材卓行若卢子幹、王彦方、管幼安者,未尝谈道,而岸然与十五儒方,盖子路之风犹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学虽修,降臣贱士亦相属,此与为盗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与倡优为伍亦幸矣。当今之士,所谓捐廉耻负然诺以求苟得者也。辨儒释之同异,与夫优入圣域以否,于今为不亟,亟者乃使人远于禽兽,必求孔、颜以为之师,固不得。或欲拯以佛法,则又多义解,少行证,与清谈无异。且佛法不与儒附,以为百姓居士于野则安,以从政处都市涉患难则志节堕。彼王维之不自振,而杨亿、赵抃之能确然,弃儒法与循儒法异也。徒佛也,曷足以起废哉?径行而易入,使人勇改过促为善者,则远莫如子路,近莫如文成之言,非以其术为上方孔、颜,下拟程伯淳、杨敬仲,又非谓儒术之局于是也。起贱儒为志士,屏唇舌之论以归躬行,斯于今日为当务矣。

虽然,宋儒程、杨诸师,其言行或超过文成,末流卒无以昌狂败者,则宋儒视礼教重,而明儒视礼教轻,是文成之阙也。文成诸弟子,以江西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极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礼议起,文成未殁也,门下唯邹谦之以抵论下诏狱谪官,而下材如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争以其术为佞,其是非勿论,要之谗谄面谀,道其君以专,快意刑诛,肆为契薄。且制礼之化,流为斋醮,糜财于营造,决策于鬼神,而国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议礼诸臣导之,则比于昌狂者愈下,学术虽美,不能无为佞臣资,此亦文成之蔽也。文成《传习录》称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事者,世儒只讲伯学,求知阴谋,与圣人作经意相反。今勿论文成行事视伯者何若,其遣冀元亨为间谍,以知宸濠反状,安在其不尚阴谋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诣车门降,窃议曰:“王公素多诈,恐绐我。”正使子路要之,将无盟而自至,何窃议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责人阴谋,文成犹不任是也。夫善学者,当取其至醇,弃其小漓,必若黄太冲之持门户,与东人之不稽史事者,唯欲为一先生卫,惧后人之苛责于文成者,甚乎畴昔之苛责于宋贤矣。中华民国十三年孟秋,余杭章炳麟。

阳明先生传及阳明先生弟子录序 梁启超

居恒服膺孟子知人论世之义,以谓欲治一家之学,必先审知其人身世之所经历,盖百家皆然,况于阳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为教,其表见于事为者,正其学术精诣所醇化也。综其出处进退之节,观其临大事所以因应者之条理本末,然后其人格之全部,乃跃如与吾侪相接,此必非徒记载语录之所能尽也。

铁山斯传,网罗至博,而别裁至严。其最难能者,于赣、闽治盗及宸濠、思、田诸役。情节至繁赜纷乱者,一一钩稽爬梳,而行以极廉锐极飞**之文,使读者如与先生相对,释然见大儒之精义入神以致用者如是也。其弟子传,则掇拾丛残于佚集方志。用力之艰,什伯梨洲,而发潜之效过之。盖二书成,而姚江坠绪复续于今日矣。

抑吾尤有望于铁山者。吾生平最喜王白田《朱子年谱》,以谓欲治朱学,此其梯航。彼盖于言论及行事两致重焉。铁山斯传,正史中传体也,不得不务谨严,于先生之问学与年俱进者,虽见其概而未之尽也。更依白田例重定一《年谱》,以论学语之精要者入焉。弟子著籍、岁月有可考者,皆从而次之,得彼与斯传并行,则诵法姚江者,执卷以求,如历阶而升也。铁山倘有意乎?民国十二年三月新会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