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传习录·上·徐爱录》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生于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卒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享年仅三十一岁,浙江余姚人,是王阳明的妹夫,也是他的第一个学生,曾任南京工部郎中。
王阳明与徐爱之间的讲求问答,类似于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对侍者憍陈如等人的“初转法轮”。所以,《传习录》开头部分,都是心学最基本、最首要的东西。比如“心即理”这三个字,就是阳明心学万变不离其宗的一个基点,也是心学与理学的根本分歧所在。
在阐发王阳明的这个命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看看,关于“理”和“心”,朱熹是怎么理解和定义的。
在朱熹那里,“理”是可以派生天地万物的宇宙本体,“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所谓形而上,就是形体未生之前,也就是天地万物都还没形成的时候。朱熹说“理”是天地万物形成之前的“道”,也就等于说“理”是永恒的、超验的、抽象的。他曾经用这样的语言描述理:它“只是个净洁空阔的世界,无形迹”,“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
而“心”是什么呢?朱熹说:“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应于事者也。”这句话很好理解,就是说心具有能知能觉的功能,是身体的主宰,人以此知觉功能便能与外在的事事物物打交道。但是关于“心”,朱熹的话并没有说完,后面还有一句:“指其生于形气之私者而言,则谓之人心;指其发于义理之公者而言,则谓之道心。”也就是说,“心”具有二重性:当它表现为个体之私时,便是人心;当它合乎天理时,便是道心。所以在朱熹那里,人格完善的过程就是以天理主宰人心、转人心为道心的过程。
正因为朱熹认为理是抽象、永恒、无形无迹、超乎个体的,并不是人心当下能够直接体认的,所以人才要格物穷理,到事事物物中去把那个天理找回来。
而在王阳明这里,“心”首先当然也是指知觉功能,“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传习录》卷下)。但是,王阳明与朱熹的根本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没有把“心”打成两截,分什么人心和道心,而是认为此“心”即是天理。在王阳明看来,就是你当下能够直接体验的这个心,这个“能视听言动”的心,便是天地万物的本体,便是超越时空的宇宙本原。他说:“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用心学鼻祖陆九渊的话来说,就是“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既然“人心”与“天理”无二无别,并且这个“心”是天人合一、不分古今、充塞宇宙的,那么天下自然就没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了。换言之,人格完善与自我实现的道路,并不在外,而就在你我的心中,就看我们敢不敢直下承担、愿不愿意真实践履了。
“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传习录》卷下)
这就是阳明心学最核心的精神价值,也是王阳明留给后世最重要的精神遗产之一——主体性的确立和主体意识的高扬。
在朱熹的语境中,天理是外在于我的普遍的道德规范,所以人格完善的基础便不是根植于我的内心,即便我被教导要成圣成贤,也只是被动服从于一套既定的社会价值观。而在王阳明看来,成圣成贤的潜能和动能都内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因此人格完善与自我实现便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因为你是金矿,所以必须成为金子),同时又是我的天赋权利(任何外在遭遇都无法剥夺你的金子本色)。而人的主动性、自信心和创造力,也就在这里显露无遗并强势生发了。
回到徐爱所提的问题,他认为若只是在自己的心上追求“至善”,恐怕还是弄不懂这世上很多事物的道理。应该说,徐爱同学的问题是颇有代表性的,今天许多读者,同样会有类似的困惑:就算一个人致了良知,也不等于自动掌握了各种知识,那在心上做功夫的意义何在呢?
事实上,王阳明说“心即理”,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体认了本心,就等于知晓了世间的万事万物。在王阳明这里,体认本心的意义,是在于体认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这个世界看上去纷纭复杂、森罗万象,但其实大道至简,真正的底层逻辑往往并不复杂,无非是根植于人心与人性罢了。正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个体认了本心的人,必然有着对人心与人性的深刻洞见,也必然能够掌握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进而拥有远超常人的认知能力。
王阳明经常把心比喻成镜子,而一旦体认了本心,致了良知,就等于拥有了一面洁净澄澈、无物不照的“心镜”,也就等于拥有了强大的认知能力。有了它,我们还需要担心弄不懂这世上很多事物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