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
——《传习录·上·徐爱录》
在阳明心学的语境中,“知”本身就是一种建构意义世界的行动(知是行的主意),所以起心动念都是行,“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传习录》卷下);而“行”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的落实和体现(行是知的功夫),所以这样的“行”也就等于是“知”的自然流溢。
你在街上看见一个美女,觉得她美,这就是知,随即动了一念喜欢之心,这就是行。接着你碰见一个“犀利哥”,觉得他脏,这就是知,随即动了一念厌恶之心,这就是行。所以王阳明说,要弄清楚知行合一,最形象的例子就是“如好好色”(第一个“好”读成hào ,作动词用)、“如恶恶臭”(第一个“恶”读成wù,作动词用)。一见到美女你自然心生喜欢,无须告诉自己应该去喜欢,这就是知行合一;一见到“犀利哥”你自然心生厌恶,无须告诉自己应该去厌恶,这也是知行合一。
当然,王阳明说起心动念就是“行”,并不意味着“行”就只有起心动念。如果你从未通过与外界的互动体现你的价值观,那就意味着你的意义世界不曾建立起来,因而这样的“知”就是“茫茫****,悬空去思索”的;而如果你没有赋予你的存在和世界以自己认同的意义,你的行为就没有意义和目的,因而这样的“行”就是“懵懵懂懂、任意去做”的。
所以在王阳明的辞典里,根本找不到一个没有行动的“知”,也找不到一个没有观念的“行”。“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传习录》卷上)
科学上有一种东西叫“全息照片”。所谓全息,就是假如这张照片拍摄的是一张人脸,那么就算你把整张照片撕碎,任意捡起其中的一小张碎片,放大以后来看,它依然是一张完整的人脸。无论用全息技术拍摄任何东西,其中任意一个微小部分都能包含整张照片的全体信息,所以叫“全息”。也就是说,在全息照片中,不仅整体包含了部分,而且部分也包含了整体(佛学对此的表述是“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须弥是极大之意,芥子是极小之意,极大可包含极小,极小也可包含极大)。
对此,王阳明的表述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传习录》卷下)。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曾经提出一个命题,叫“存在性认知”,这个命题与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境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存在性认知,是指人在追求自我实现的过程中获得的一种新的认知能力。马斯洛认为,这是一种本质性的认识。他对这种认识的描述是:在认识主体极为热烈、投入的关注下,认识对象作为整体被把握;同时,主体自身的本质也在与对象的融合中更趋完善。这是一种辨证的、整合的认识,又是真正主动、自由、创造性的认识。
在马斯洛看来,存在性认知是人在高峰体验(类似于王阳明的龙场悟道)中获得的超常认识,同时也是人对存在的本体界的领略。这是主观与客观的高度和谐统一,是认识论与本体论的微妙结合。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在存在性认知中,“‘是什么样’与‘应当怎么样’已合而为一,没有任何差异和矛盾。感知到的是什么,同时就应该是什么。”
“是什么样”指的是你的潜在本性,“应当怎么样”就是一旦你认识自己的潜在本性,就要全然去实现它,就像一颗橡树的种子会“迫切要求”成长为一棵橡树一样。
“是什么样”就是对本性(天理、良知)的觉知,“应当怎么样”就是为实现本性而采取的行动(存天理、致良知),二者有机统一在“存在性认知”(知行合一)之中。因此,只要你懂得了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是什么,你也就走在了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道路上。
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陆九渊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