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动了很多人出奇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每天都产生各色各样的反革命事件和新闻。华君武画过一张漫画,画两位爱说空话的先生没完没了地长谈,从黑胡子聊到白胡子拖地,还在聊。有人看出一老的枕头上的皱褶很像国民党的党徽——反革命!有人从小说《欧阳海之歌》的封面下面的丛草的乱绕中寻出一条反革命标语:“蒋介石万岁!”有人从塑料凉鞋的鞋底的压纹里认出一个“毛”字,越看越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神经过敏,疑神疑鬼。有人上班,不干别的事,就传播听信这种莫须有的谣言,并希望自己也能发现奇迹,好立一功。剧团的造反派的头头郝大锣(他是打大锣的)听到这些新闻,慨然叹曰:“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发现这样的问题呢!”他曾希望,“‘**’胜利了,咱们还不都弄个局长、处长的当当?”他把希望寄托在挖反革命上,但是暂时还没有。
剧团有个音乐设计,姓范名宜之,他是文工团出身,没有受过正规的音乐训练。他对京剧不熟,不能创腔,只能写一点序幕和幕间曲,也没有什么特点,不好听。演员挖苦他,说他写的曲子像杂技团耍坛子的。他气得不行,说:“下回我再写个耍盘子的!”他才能平庸,但是很不服气。他郁郁不得志,很想做出一点什么事,一鸣惊人。业务上不受尊重,政治上求发展。他整天翻看报纸文件,想从字里行间揪出一个反革命。——他揪出来了!
剧团有个编剧,名齐卓人,把《聊斋志异》的《小翠》改编成为剧本,故事大体如下:御史王煦,生有一子,名唤元丰,是个傻子。一只小狐狸在王煦家后花园树杈上睡着了。王煦的紧邻太师王濬是个奸臣。王濬的儿子很调皮,他用弹弓对小狐狸打了一弹,小狐狸腿上受伤,跌在地上。王元丰虽然呆傻,却很善良,很爱小动物,就把小狐狸抱到前堂,给它裹伤敷药,他说这是一只猫。僮儿八哥说:“这不是猫,你瞧它是尖嘴。”王元丰说:“尖嘴猫!”八哥又说:“它是个大尾巴!”元丰说:“大尾巴猫!”八哥说他认死理儿,“猫定了”,毫无办法。(下略)
范宜之双眼一亮:“‘大尾巴猫’说的是什么?这不是反革命是什么?”他拿了油印的剧本去找郝大锣,郝大锣听了范宜之的分析,大叫了一声:“好!”范宜之洋洋得意,郝大锣欣喜若狂。当即召集各战斗组小组长开紧急会议,布置战斗任务,连夜赶写大字报,准备战斗发言。
大字报铺天盖地,批斗会大喊大叫。一开头齐卓人真有点招架不住。这是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有一个编导,是个老剧人了,齐卓人希望他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说文艺作品不能这样牵强附会地分析,不料他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火上加油,用绍兴师爷的手法,离开事实,架空立论。他是写过杂文的,用笔极其毒辣。齐卓人叫他气得咬牙出血,要跟他赌一个手指头:只要他说一句,他说的话都不是违背良心的,齐卓人愿意当众剁下左手的小拇指,挂在门框上!造反派要审查《小翠》的原稿,原稿找不到。造反派说他把原稿藏起来了,毁了。齐卓人急得要跳楼。其实原稿早就交给资料室收进艺术档案了,可是资料员就是不说。问他为什么不说,他说他不敢!“**”大部分“战士”都是这样: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只求自保,不问良心。开了几次批判会,有个“牛棚”里的“难友”是个“老运动员”,从延安时期就一直不断挨整,至今安然无恙,给他传授了一条经验:自我批判,可以把自个儿臭骂一通,事实寸步不让,不能瞎交待,那样会造成无穷的麻烦。齐卓人心领神会。每次开批判会,都很沉痛,但都是空话,而且是车轱辘话来回转,把一点背景、过程重新安排组织,一二三四五是一篇,五四三二一又是一篇。而且他看透郝大锣、范宜之都是在那里唱《空城计》,只是穷咋唬,手里一点真实材料没有(也不可能有),批判会实际上是空对空。批判会开的次数多了,齐卓人已经厌烦,最后一次,他带了两页横格纸,还挟了一本《辞海》,走上被告席,说:“郝大锣同志,范宜之同志,咱们把话挑明了,你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大尾巴猫’指的是毛主席,你们真是研究象形文字的专家。我希望你们把你们的意思都写下来。为了省事,我给你们写了一个初稿:
我们认为《小翠》一剧中写的‘大尾巴猫’指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如有诬告不实,愿受‘反坐’之责,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郝大锣范宜之
月日
“你们知道什么叫‘反坐’吗?请翻到《辞海》605页:
反坐,法律用语,指按诬告别人的罪名对诬告人施行惩罚。如诬告他人杀人者,以杀人罪反坐。
“请你们在这两页纸上签一个名。”
郝大锣、范宜之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
齐卓人扫视在场“革命群众”,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我建议散会。”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年,剧团演职员有时还会聊起旧事,范宜之看到周围的许多眼睛,讪讪地说:“……那个时候嘛!”
郝大锣没有当上局长,倒得了小脑萎缩,对过去的事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