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本文曾修改刊发,此版本是作者亲选未删节版)

一.一对小夫妻

“妈!”

夕阳低垂,几缕斜晖越过篱笆小心翼翼地洒在院子里,纵是如此也不小心洒了点在小艾的绣花鞋上——那双鞋上新近绣了一双蝴蝶,是她百无聊赖的成果——小艾扶着门,焦急又无奈地向里面张望,那个人世间最常用的字从那轻启的贝齿和樱唇里奔出,撞进门帘。

声音百转千回,回出来的却是被小艾称为“妈”的姜氏,姜氏一把将小艾搂进怀里,号啕大哭:“儿呀!你可回来了!想死为娘啦!”

母女俩抱头痛哭片刻,小艾轻轻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声音已然平静:“就知道你其实没有重病卧床——说罢,这次是要多少银两?最好一次说完,免得动辄就差人召我回娘家。一次两次还成,次数多了,阿发要恼的。”

“你能拿出多少?”姜氏倒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得如同上街买菜。

小艾的两道秀眉蹙成一个黑团:“上个月才给了一百两,一个月内就全都花光了么?”

“不是一个月,是两个月,上月初给的,现在都月底了。”姜氏絮絮叨叨说道,“这一百两有快一半被你爹拿去还了债,这个月你弟弟想盘个店来贴补家用,我的老寒腿又犯了,得看郎中,家里的母鸡已经一个月没下蛋了,也得看郎中,还有……”

“多少能够?”小艾抬头看了看落日,打断母亲道。

“……少说也得三百两。”

小艾的大牙的旁侧开始疼了,郎中说那里正在长一颗新牙,现在她疼得很想把那颗新牙给咬碎。“三、百、两。”小艾一字一顿地重复。

三百两,是她和阿发那爿小杂货店五年不吃不喝日日生意兴隆才能勉强赚够的血汗钱。

“三百两么?下月初给您。”

小艾猛然回头,阿发垂着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伞,眯着的眼睛里看不到瞳仁,小艾却知道他在看着她。

“下雨了,我想你没带伞,就来了。”

姜氏一向反应最快,笑容立刻如核桃般堆积在核桃仁一般的脸上:“姑爷来了啊?快里面坐!晚饭已经好了,马上能吃——小艾,快进去拿碗筷来!”

“不必了,家里晚饭也已做好。”阿发仍只看着小艾,“走罢。”

小艾已经走了出去,外面果然在下雨,淅淅沥沥,只敲打在她肩头几滴,接着全砸在阿发的伞上。

小艾姓米,今年十八岁。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尤其在对付后母姜氏的时候。姜氏成为后母那年,她刚五岁,此后的经历和天底下所有拥有一个强悍后妈的小女孩一样,任谁看到肥壮的弟弟和瘦小的她,都能毫不费力猜出这俩孩子究竟各自过的是何种日子。直到十五岁那年机缘巧合认得了阿发,才有了自己的家。为了这个家,她宁肯忍受姜氏一次次的狮子大开口,因为她知道阿发是个很孝顺的人,应见不得自己的娘子不孝。

“后妈也是妈。”这是阿发的原话。小艾没有见过公婆,阿发说他们很早就过世了,其他亲人也早已零落,只剩一个远房表叔。每月十五那天,阿发总要拎着大包小包去探望这个表叔,风雨无阻。表叔的家很远,小艾要照看店面,不能一同去,只好在家牵肠挂肚等着阿发回来。

牵肠挂肚实在是一种很贴切的感觉,阿发如果外出超过一个时辰,小艾就觉得肚子隐隐发胀;如果超过两个时辰,连肠子也绞动起来;如果超过三个时辰,五脏六腑就跟不放油在火上煎烤一般,先是逐渐绷紧,接着一点点地、杂乱无章地爆裂,爆裂往往是突然的,于是心尖也猝不及防跟着一阵阵地打颤。她怕阿发出事,怕极了,所以脑子里反反复复不由自主猜测如果阿发出事了的话自己要怎么活下去,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自己活不下去。

一日,小艾去庵里求签,抽到一个中上签,签文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解签的尼姑笑呵呵说道:“女施主与夫君恩爱无边,是为大善。”小艾很迷惑,问道:“此话怎讲?”尼姑回答:“子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有夫如此,妻安不爱?家和万事兴,故而大善。只是玉者,清物也,须防太清则寒,气薄不寿。”

小艾的脑子嗡了一声,前面那些好听话都抵不过这最后一句。气薄不寿,是说阿发活不长么?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会成为现实么?

于是,小艾原本就没有放下来过的心更加悬得厉害了。

“你在想什么?”阿发在小艾背后问道。此时的小艾正披着他的长衫站在窗前发呆,蜡烛燃尽了也不觉得。

“没想……什么。”

“明天我要去看望表叔,早上帮我装二十四枚鸡蛋。”阿发把被子一蒙,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小艾就起床来到厨间,从台子下面吃力地挪出一个小坛子,这个坛子里的鸡蛋是阿发特意攒给他表叔的,而他们平时吃的鸡蛋是放在外间的大坛子里。这些鸡蛋都很新鲜,壳上总沾着鸡毛和鸡屎,小艾一个个地数着,尽量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然而手还是不慎一抖,让一个鸡蛋掉在地上。

鸡蛋碎了,蛋清和蛋黄在砖地上蔓延开来,里面浸着的一根粗黑闪亮的针显得分外醒目。

小艾先是呆了一刻,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阿发在前面披屋旁边的小店里,应该没有听到。接下来小艾要做的是赶快找个差不多大小的沾着鸡毛的鸡蛋,用帕子裹着手指拈起那根针,戳到鸡蛋里,再用鸡屎在外面糊上——因为她不能让阿发觉察到她已经发现了鸡蛋的秘密。这个想法很顺畅,实施起来却艰涩无比,小艾费了好几个鸡蛋,还是没能把针给藏进去——针一戳,鸡蛋就破,蛋清蛋黄毋庸置疑地流了出来,堵都堵不住。

“我来罢。”头顶一个声音响起,小艾不敢抬头,因为知道是阿发。

阿发拿起一个鸡蛋,轻车熟路把针给戳了进去,然后捏起一块鸡屎搓了搓,把针孔堵上。小艾注意到那针孔边缘有些发黑,似乎是被烧焦了,怪不得蛋清蛋黄不会流出来。小艾很奇怪,这针刚才还是冰冷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能发烫到烧焦蛋壳的田地?

“装好后拎到店里,晚饭不必等我。”阿发说完就出去了。他什么也没问,小艾也什么都没问,小艾知道阿发最喜欢自己两个优点,其一是没见过世面,人很单纯;其二是从来不问不该问的话。

小艾不是不想问,是知道问也白问,阿发不会说的。既然是白问,又何必去问?不过她自己早已猜了八九不离十,否则也不会日夜提心吊胆。她虽然没见过世面,却也不傻。

小艾把鸡蛋篮子拎到店里交给阿发的时候,他刚算好一笔帐,正把算盘珠子给抹顺,算盘轻轻摞在账本上。“如果很晚我还没回来,你就先睡,银子明天会有人送来。”

小艾觉得自己从脖颈到后背渐渐僵直成一块石板,这句简单平淡的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她在绞尽脑汁发掘。

“老板,来一斤核桃仁。”又来客人了,阿发笑眯眯迎过去,嘴里冒出一连串客套话。做生意时的阿发比平时要活泼善言得多,活脱脱一个小本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