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在卧房的旁边,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窗户很高,得用梯子才能上去,梯子旁边放了只木桶,里面盛满了冒着热气的水,窗外又是月上柳梢。小艾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慢慢除去全身衣物,又慢慢把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

这个木桶是阿发亲手做的,为此他找遍了南山坡上的树,只选中一棵满意的,接着用了两个时辰独自把树拖回家,然后把自己关在后屋内七天七夜,才将木桶做好。做好的木桶散发一种很好闻的香味,仿佛松香中夹杂着花香。因为这个不寻常的木桶,小艾每天都要泡个澡,尤其是阿发不在家的时候。

房顶上似乎窜上来一只猫,弄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小艾突然玩兴大起,拎起一只木屐向房梁抛去,木屐响亮地砸在房梁上,房梁被震得灰尘抖落,伴随咯吱咯吱的声音,小艾正想扔另一只,忽然听到一阵枭啼般的怪叫,接着是一长串尖叫,尖叫声从房顶爆发,蔓延至房檐再到墙角,仿佛一百只耗子被猫给踩住了尾巴然后抱成团从房梁上滚了下来。

小艾吓了一跳,胡乱把衣服裹在身上,小心踩着梯子登到顶部,推开窗户向外张望。

小艾不管是看人还是看风景,总习惯自上而下打量,所以从窗户望出去,先看到一轮皎洁的月亮,然后是月亮下的云层,再下来是黑影憧憧的树,接着看到一个人,站在她家的院子里,面朝着她。虽然月光没照到他的面孔,小艾却认出了他是谁,就是几天前在杂货店里被自己用火烧铜钱烫伤的那个矮个青年。

“你是怎么进来的?”小艾好奇问到。她家的院墙足有七八尺高,最顶端还被阿发插上了削得尖尖的楔子,小贼就算搬梯子也未必能爬得进来。

矮个青年却一副被吓懵的模样,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嘴里叫道:“姑姑……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啊……”

小艾忍不住想笑,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五岁不止,却居然喊她姑姑?她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快起来罢!你这样下跪,就不怕折寿么?”

矮个青年听后不但没起来,反而趴得更低,磕头如捣蒜,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一样,连话都说不囫囵了:“姑姑……饶小的一命……当牛做马……姑姑仙福永享……”

小艾皱起眉头,这话越听越不对味了,此人大概是脑子不太好使,才会这样胡言乱语,万一让邻居瞧见,成何体统?

“我不认得你,你快走罢!”小艾下了逐客令,话语硬梆梆的。

矮个青年抖抖索索地起身,边后退边不住鞠躬,退到墙根时拔地而起,一个后翻跃出墙外,在半空还不忘再给小艾鞠个躬。

小艾瞪大眼睛看着他消失在墙外,赞叹地叹了口气——原来他是个卖艺的啊!小艾总算明白了。她出门赶集的时候最喜欢看卖艺,那些艺人也是如这般身手不凡,轻轻巧巧就能蹦到竹竿顶上。

小艾的目光从院墙挪到地上,发觉距那矮个青年刚才站立之处一步开外有一滩深色的粘稠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是流动的,映出了月光,逆着那东西的来路,一直找到窗户下方的柴棚,柴棚比厨房窗户要低,棚顶遮掩的幽幽黑影是小艾目光所及的最后一处,黑影中伸出一只人手,摊开着的,平放在地上,月光下呈现的是一种死鱼肚一般的白。

小艾确信自己的尖叫吓走了院内盘踞的猫,并惊动了邻居,待有人三三两两聚到院子里,她才敢从厨房出来,躲在人群中浑身发抖,从指缝里偷偷瞄着柴棚下那让她颤栗的景象。

死的人是个中年男子,年岁和跟着矮个青年的那个中年男子相当,但小艾从未见过他。

“闪开闪开!给常捕头让路!”

这么嚣叫的往往都不是捕头,而是捕快。捕头应该是沉默持重的,常崇清给小艾的印象就是如此。这位常捕头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风霜过早在他脸上染上了沧桑之色,他的长相像足了猫,而且是只晒太阳的猫——眼睛就算瞪得再大,看上去也是眯着的,内眼角下耷,外眼角上翘,鼻子方方正正,人中很长,嘴巴是一条平直的线,两端微微上扬。每当常崇清出现在小艾面前,小艾就很好奇地盯着他看,寻思他是用什么办法长成这个模样的。这次也不例外,虽然盯着他的目光里还留有惊恐的意味。

“认得他吗?”常崇清问小艾,向地上的尸首抬抬下巴。

小艾迫使自己仔细看了看那死尸,然后摇摇头。

“这是你家的院子?”

小艾点点头。

“听到什么动静吗?”

小艾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在厨房洗澡时听到的那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却对矮个青年的造访避而不谈,那等荒诞不经的事情,想必也帮不上常捕头的忙。

常崇清俯身察看尸首,过了很久才直起腰来,示意捕快抬走尸首,并驱走闲杂人等,捕快们手脚麻利得很,一转眼院内就只剩下他和小艾。

“他是从屋顶摔下来的?”常崇清望着屋顶,似乎在问小艾,似乎也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亲眼看见。”小艾插嘴道。

然而小艾却亲眼看见常崇清灵活轻巧地攀上了屋顶,愈发像一只猫。他在屋顶来回寻觅了很久,时而直起腰四下张望,时而趴下来细细打量,半晌才回到地面,眯缝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波澜。

“发老板呢?”

“出远门办货去了。”

“去了哪里?他已走了快一个月了罢?”

“他要去不止一处地方,会比较久。”这些话是小艾早已准备好的,可以信手拈来。

“你相公不在,你就只好随我回趟衙门了。”常崇清说。

“恐怕不行,我得看店。”小艾往后退了两步。衙门这种地方,寻常百姓最好离远些。

“那就只能把你这间屋子给封上了,抓住真凶以前,不得解封。”

“一定要封吗?”

“一定要封。”

“那你帮我另盖一间厨房罢,让我有地方做饭和洗澡。如果做不到,就不许封。”

常崇清眯眼瞧着小艾,大概是揣摩这娇小玲珑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在说笑。

“好,我不封,你也不必去衙门。”沉吟片刻,常崇清道,“那你能否保证不登屋顶?”

“我保证就是了。”小艾抿嘴笑道,“我无事登屋顶做甚?又不用到那里晒太阳,也不用去那里捉老鼠。”

常崇清微微一笑,小艾趁机问了一句:“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你希望他是怎么死的?”

小艾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常崇清。“我希望……他别死。”这是真心话,自家院内死了个人,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常崇清响亮笑了几声。“他不死的话,死的就是你了!”他丢给小艾一样东西,是个纸包。“这是从尸体怀里找到的,你打开看看。”

小艾战战兢兢打开纸包,发现这原来是个女人的画像,画像的眉目酷似自己,脖颈处被人用朱砂画了醒目的一道横线,朱砂很浓,洇透了纸背仍不够,还流下了几条淋漓的鲜红。

画像从小艾指间飘落,她终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