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浑浑噩噩跟在常崇清后面走,在义庄门口陡然停步,徘徊着不肯进去,她怕进去之后自己不得不面对一个不愿面对的事实,所以宁肯多耗费一些时辰来自欺欺人。

“你再不进来的话,我只好让捕快们押你进来了。”常崇清举着火把站在门口,颇不耐烦说道。小艾只好迈进义庄,跟着他继续走。

义庄的尸体大都蒙着白布洒着石灰,唯一的区别是脚上拴的牌子,除了常崇清和仵作,没有人愿意知道他们谁是谁。小艾紧抱着肩膀侧身在一张张尸床旁走过,常崇清的背影虽然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很狞恶,却是唯一让她觉得安全的东西。

“喏,这里。过来看罢。”常崇清掀开一块白布,扬起一阵白色烟尘,呛得小艾不住咳嗽,咳得眼泪横流,其实她早就腹痛如绞得想要流泪了,她的天空离彻底坍塌只差一根弦,就看这根弦何时绷断。

白布下面是个面孔和身体同样扭曲的男尸,小艾透过泪幕看了好几眼,无论穿着还是年岁,都不可能是阿发。

“你看清楚,这人是不是到过你的店里?”常崇清问道。“有人说看到他在你店里买过东西。”

看来那根弦暂时不会断,小艾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把眼泪擦干,仔细看了看,没错,这男尸就是此前在他店里买过东西、后来又陪着那矮个子来他店里寻衅的中年男子。

“我见过他,大约一个多月前,他在我店里买了点腌腊,又买了点蜡烛。”

“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有……问这些东西多少钱。”

“除了这些呢?”

“还有一些,都是很奇怪的话。”

“是些什么话?”

“一时想不起来,让我回家罢,等我睡一觉,吃点东西,应该能想起来一些。” 小艾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无趣的捕头,无趣的命案,无趣的问题。她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说。她想回家,想恢复平静的生活。

常崇清眯着眼睛瞧了她一阵,什么也没说,让她回家了。小艾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心情愉悦了许多,快到家的时候看到姜氏提着灯笼在门口候着,愉悦顿时被一扫而光,只剩下淡淡的烦闷。

“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是父亲生病了?还是弟弟的生意蚀本了?小艾猜不出,留作家用的那二百两纹银还分文未动,但小艾说什么也不会把这笔钱给姜氏了,不孝就不孝罢,管他呢!

“瞧这话问的!不出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我家闺女了么?晚点算什么?”姜氏笑眯眯地迎上来,亲热挽着小艾的手。小艾把手从姜氏臂弯里抽出来,径直开门走到院子里,那三具尸首早已挪走,地上只有几滴不起眼的黑血。剁了一半的肉馅还静静地在木头墩子上放着,小艾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剔骨刀,权当菜刀用。

“哟,剁馅呢?”

“嗯。”

“包饺子?”

“嗯。”

“准备初一那天吃?”

“嗯。”

“哪天回家?我好准备准备。”

“初二。准备就不必了。”

小艾已经很不耐烦,但不好把耳朵像眼睛那样闭上,或像脖颈那样扭到一边,只能略略侧一下。姜氏显然瞧了出来,笑吟吟问道:“姑爷呢?不在家?”

“出门办货去了。”

“出门两个月?什么货要这么久?”

“他要去不止一处地方,会比较久。您不必操心。”

“好,我不操心。”姜氏的笑容开始发冷,“我不过奇怪罢了,既然出门办货,去竹翠谷做甚?”

“竹翠谷?!”小艾惊叫一声,菜刀凝滞在案板上,她抬起头盯着姜氏,“你看到他了?他去竹翠谷了?什么时候?”

姜氏却伸了个懒腰,答非所问道:“腰真是酸呢,大概犯了寒病,……得去拔个火罐,唉,又得花银子!”

“那么请回罢。”小艾柔声道,“路远,您自己小心,我就不送了。”她低头继续剁肉,自然而然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倒是姜氏很是发尴,呆立了片刻,去打开房门,正要跨过门槛,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阿发出了什么事?”

“当然想。”小艾头也没抬,“等包完饺子,我会亲自去一趟竹翠谷。”

“你不能去!”姜氏抓住门框尖叫道,“那里实在是太——”

她后面的话淹没在一阵响亮的剁肉声中,一个字都听不清。

竹翠谷离小艾的家不远,从北城门出去,走过一座小桥,翻过两座小山,大概不用三个时辰,就能走到。这里景色秀丽,绿树葱郁,整个谷底却找不到一根竹子,小艾知道这个山谷名字的由来,所以来的路上固然横着心咬着牙,到了谷口之后却停了下来,犹豫究竟要不要继续向前走。

她面前的这条路与草丛的边界明晰而且路面干净,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小艾鼓了鼓勇气,迈出左脚,接着是右脚,然后又是左脚……她接连走了好几步,两旁的草丛和树木都静悄悄的,不知哪里来的鸟儿啾啾叫了起来,叫声很小很轻柔,但毕竟是叫了。

小艾的胆子随着步子的迈进在逐渐增大,沿着这条小路走进山腹,一路幽静,凉风习习,唯一美中不足,是风的味道不太好闻,尾梢处带着淡淡的腥臭。小艾陡然停步,心里像是被不知哪里来的手给提了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卡在喉咙里。

风停了,簌簌声在近旁草丛响起,小艾循声盯住那块草丛,长长的草向两边分开,一条绿色的长长的物事缓缓移近,这物的前端昂着,细细的颈子上顶着三角形的头,腹部两侧各一道雪白的纹路,好像一把雪刃把它横着给一削为二;尾巴像被门给夹过,从一股绳迫不及待细成了一根线。那物在距小艾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头略低了低,露出一双红豆般的小眼睛。

这是一条很像竹叶青的蛇,但比普通的竹叶青要大很多。小艾平生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蛇,眼下一条蛇就在几步开外,让她觉得胃里分外难受。正在此时,那条蛇像是打嗝似的抖了一下,吐出一样东西,骨碌碌滚到了小艾脚边。

那是阿发从不离手的青玉扳指。

小艾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滞了,唯一能动的是右手,她颤抖着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鸡蛋,向那蛇掷去。那蛇敏捷把头一晃,蛇口猛张,叼住了鸡蛋,喀嚓一声,鸡蛋碎了,蛋黄蛋清顺着蛇身缓缓流下,蛇身始终僵直不动,半晌,向一旁硬硬地倒下去,仿佛一截枯死的竹枝,小艾看到那蛇的两眼之间有一道亮光闪了一下,那是一截短短小小的针尖戳了出来,仿佛一颗尖牙龇着,针尖戳出来的伤口留着暗红色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小艾抚了抚胸口,捡起青玉扳指,跨过那蛇的尸体,抬脚想继续向前走,可只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草丛中悉悉簌簌声不绝,几十条竹叶青一样的脑袋参差不齐探了出来,向她这里缓缓接近。

“糟了,好多蛇啊!”

这时从背后过来一阵风,吹得小艾后背一阵冰凉,接着是自己的双肩被猛然攫住——

“糟了,是老虎吗?”小艾的头嗡地一声涨大,只觉得被带向半空,接着又到地面,再到半空,再到地面。

“……还会飞的,难道是兀鹰?”小艾的脑子乱糟糟一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唯一能确定的是眼下阿发的鸡蛋没法再给自己解围了。

等天地在小艾面前重新归位,已经是山谷之外,小艾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随即又闭上,她觉得眼前这老虎或者兀鹰大概是准备用膳了,自己还是不要睁眼看的好——等死须得是闭着眼睛的。

“怎么不睁眼?头晕么?”

面前的不是老虎或者兀鹰,而是衙门捕头常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