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快开始了。学生乐呵呵地问盖子,盖老师,世界杯的时候我可以不可以晚上实验加看球,白天睡觉呀?盖子说,没问题,只要不影响实验,你自己的时间自己随便安排。盖子不喜欢限制学生太多,除非一些基本的必要的规矩。做科研需要一定的**,**需要一定的空间,如果学生见老师如同贾宝玉见贾政,实验固然做不下去,还不见得能写得出《芙蓉女儿诔》。
在盖子看来,做实验好比打太极,慢悠悠地一气呵成,过程颇为惬意,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离如意也不那么太远,学生也乐意跟着盖子做,盖子从来不给她们压力,只要不影响实验,实验间隙看碟打游戏逛街吃东西,盖子一概不管,盖子的理论很简单,学生们都二十好几,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早就成为相当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了,做什么自己心里都有数,还用得着管么?自己是老师,不是阿姨。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如此而已。
盖子最讨厌被人催着做事情,尤其是被老板毫无道理地催。盖子的老板属于催人上吊都不让喘气的那种,而且从来不肯受一点委屈,实验做不出来?唉,怎么能这样呢?换个题目吧。于是一年下来,每个学生至少换了三个题;这几步实验不顺?唉,怎么能这样呢?不做这几步了,做后面几步吧。于是好端端的实验程序被腰斩,好比盖六层楼只从第三层盖起,盖子气得想拍桌子,学生们也集体晕倒了好几回。
老板自己舍不得受的委屈,喜欢慷慨无私赠予课题组其他所有人,每次开会绝对不会少于三个小时,逐个训话成为会议主要内容,训话训到**处,常常带出很多国粹出来,老板虽不是中国人,但在训话时还时刻惦记着被训人的祖先,盖子心里琢磨,如果当着他的面同样问候他换国籍之前的祖先,他会不会连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也惦记着?
学生们自然顾不上想那么多,每次开会如上刑场,会后一个个小脸煞白,还带了不少悲壮的痕迹,盖子想活跃一下气氛,说瞅瞅咱实验室就是不一般,一个个都跟耶稣似的,学生们咧嘴想笑,但眼睛里的泪花花先冒了出来。
课题组除了老板外还有四个老师,老板看盖子最不顺眼,到底为啥不顺眼盖子到现在也没想通过,没想通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没有答案,一个是答案太多。老板倒是个勤于寻找答案的人,从盖子第一次顶撞他开始,他就大惊小怪开始排摸理由,最后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属虎,盖子属龙,龙虎必斗,属相不合也。
“盖老师,你马上带着学生们回来。”自上次盖子摔电话后,老板也消停了一阵,这会儿再次发出同样的命令,盖子愕然。自己目前带着学生正在大展拳脚,这个有着装备精良的实验室的学院主人也颇为好客,实验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莫说自己,连学生都不肯回去。这个实验室的平台是自己辛苦一年终于搭建完备的,刚刚渐入佳境,而自己实验室那里连一半条件都不具备,回去重新搭建平台,好歹也得半年,学生明年就要毕业,还有多少个半年?
盖子斟酌再三,决定和老板好好谈一谈,如果老板着急让自己实验室的平台也建起来,没问题,就给他建,无非自己两头跑累一些,自己实验室平台建起来以前,学生还在目前的平台上做,两不耽误,不是挺好?
“不行!”老板发话了,“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我对学生的亲自指导,她们现在大部分是你来带,我很worry这个untouchment。”老板在国外呆了十几年,虽然把中文忘了不少,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还不在话下,末了盖子总算明白老板的意思,说白了,老板是觉得学生和盖子太亲近了。盖子惊讶地发现老板的智商开始有些许长进,居然明白龙是真命天子,而虎不过是山大王,“龙虎斗”的梦魇原来一直缠绕老板,这是盖子始料不及的。
怎么办?只能搬家呗。万一让老板怀疑哪个学生跟盖子呆久了有二心,这学生没准要被打入冷宫,毕业更遥遥无期。现在早就没有阶级斗争了,但是宫斗处处有。
但凡球类,除了那种不容易出汗的台球,盖子都不喜欢,世界杯的开始能让很多人疯狂,盖子却无动于衷,盖子更喜欢看F1,大概因为自己也开车的缘故,不过说喜欢,也就是能坚持看完第一圈和最后一圈,能说出前三名车手的名字而已。F1的排位赛和正式赛一样好看,排位基本能决定最后名次,除非犯规爆缸或者出其它事故。占个好位置真的很重要,盖子于是递交了职称评定申报材料,但她不指望老板会帮什么忙,让盖子比较有信心的,是自己的实力不差。
职称评定的第一步是院评,院评的程序并不复杂,各课题组长介绍申报职称的组员情况,然后大家讨论,然后投票,最后盖子被告知,她没有通过院评,因为盖子的老板很巧妙地赶在组长介绍之前退场了,以行为展现了自己对盖子申报职称的意见,于是盖子的材料孤零零放在那里,妈妈不疼姥姥不爱,那些不认识盖子的其他教授,谁会投她的票?
实力不差的盖子第二天便成了哀兵,不少同事看她的眼光多了很多同情劝慰的意味,而盖子的老板在第二天却出乎意料神采飞扬,仿佛完成了一个重大历史使命一般,居然还能做到和学生说说笑笑,吓得学生个个魂不附体。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也说,盖老师,这次不是你的问题,是你老板没有帮你说话,他是不对的,我会提醒他。
盖子好好感谢了一下这位教授,人家能说出这样的话不错了,自己处在这个位置,碰上一个如此不堪的老板,活该被猛踩。盖子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这次,她的心真的凉了。看看这个自己花费两年半心血的实验室,想想这两年半老板的所作所为,走吧,盖子对自己说,走吧,舍得舍得,不舍不得,重新开始,也比在这个老板手下窝囊死要强。
说走就走,盖子第三天就找了院长。院长,我要换组。这是盖子落座后第一句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知识分子云集的江湖通常会被粉饰成西湖,不管新鱼旧蟹,都得把这江湖当成西湖来伺候,不该冒泡的时候坚决别冒泡,该沉底的时候一定要沉底。盖子在这个高校的这个学院里呆了两年,也见了不少勾心斗角帮派火拼,明白人事调动是个很微妙的过程,哪怕是卷铺盖从一个办公室搬到另一个办公室这种内部调动。就算再娶再嫁也要面临一个新人未必笑旧人拼命哭的问题,从一个老板手下换到另一个老板那里,如果一步没走好,弄得两个老板怨声载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但有一点对盖子非常有利,就是自己的老板在院里是个讨嫌的人物,上上下下没几个看得惯他,唯一和老板还算亲近的就是书记,书记五十多岁,五官尚可,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如果不是脸色被烟酒浸**成焦黄模样,看上去应该比实际年岁年轻许多。老板喜欢上赶着巴结书记,这无疑就得罪了和书记分庭抗礼的院长,院长是个高大帅气的北方汉子,声如洪钟,行如疾风,说话从不拖泥带水,非常爽快的样子,但爽快得有些过了,让盖子想起国际 “反人口贩运”宣传材料上的一句话:那些事情好得仿佛不像真的,很可能的确不是真的。不过院长在盖子看来还算个明白人,比书记这种老红卫兵要可理喻得多,再说院长比书记年轻十几岁,想想人家德川家康是怎么赢丰臣秀吉的,就能明白学院的江山迟早是院长的。
不出盖子所料,院长没多问其他,没几句就开始和盖子谈论具体去向,盖子的坚决让他很放心,自己充其量帮忙,能落多大的怨府?盖子自己更不担心,老板这种人缘,压根不用发愁得罪不得罪的问题,就算他雷霆震怒也不会有多大杀伤力,有权无威已不足惧,何况和院长相比,他有哪门子权?如果说阻力,只有来自书记那边,大概书记会考虑盖子老板是自己人,多少得帮一帮。但盖子盘算很久,觉得书记也不会有什么动静,一是他根本无从阻拦,自己调动,根本不用办任何手续,不办手续就压根没处给他下嘴;二是自己一直处在中立阵营,书记虽嗜好搞运动,但还犯不着现在就对这个阵营的人下手。
随后的几天,盖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打大怪路子,对家是院长,对手是老板和书记,每张牌都非常小心,出以前算好各种后果,出之后想好各种对策,每手牌都绝不让对家尴尬,出牌方式也绝对以攻对手的薄弱环节为主。累,真累。盖子想,难怪院长年纪轻轻,白发已经快要密密麻麻了。
一切还算顺利,期间细如发丝的心勾角斗,盖子琢磨过一遍后就再也不肯想第二遍,人活着还是得靠实力吃饭,但心计却好比背心短裤,不穿会觉得空落,只穿它又显得单薄,但平时一定要穿,不但穿,还得贴身穿。
终于到和老板对决的时候,说是对决有些夸张,确切说是正式通知老板关于自己换组以及工作交接的问题。老板显得很沮丧,说话如同挤牙膏,两分钟冒出一句,让盖子想起一句词: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盖子则显得兴致很高,整个谈话其实在她的推动和控制下进行,关于工作交接,关于之前之后,盖子有幸在最后一次谈话中欣赏老板郁闷至死的模样,但盖子毕竟是盖子,她竟对老板生出些许怜悯出来,语气柔和了许多,以致于让老板有些恢复气力,说出一些充分显示其水平的话:
“盖老师,你这次做得有些过了,唉,有些过了,中国人讲究中庸之道,而你……”
“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做快刀斩乱麻。”这句话其实是俗语,但盖子偏要不厚道地欺负老板不懂中国文化,但欺亦有道,盖子还没有更不厚道地说出另一句真正的古话,道不同不相与谋。
“盖老师,你这次离开,你自己会有很大损失。”
“我知道,要重新开始么,无所谓。”
“不止这些。”老板的口气有些阴森森了,盖子在心里偷笑,吓唬人么?早了点。
“您尽管放心,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那么对于一切后果,我自己一力承担。”
说完这句,盖子看见一个刚鼓起的皮球有些泄气的迹象。但气球不肯承认自己泄气,硬生生又憋出几句话:
“盖老师,你以后到其他课题组后可能会明白,现在可能还体会不到,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课题组长,但一定是最关心组员和学生也最为他们考虑的课题组长。”
盖子突然想起某著名导演的一句话:人不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气球接下去又说:“盖老师,如果以后你没地方去了,还可以回来,我这里为你留条后路。”
盖子很想笑,旋即忍住。这句话先存在您这里吧,盖子说,现在先不用说。
气球正在犹豫是不是继续泄气,盖子站起来,X老师,就谈到这里吧,以后贵课题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反正大家还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完以后盖子很礼貌地推门出去,关门那一刻,听到里面的气球发出放屁一样的泄气声。
从前老板的办公室出来,盖子的心情只轻松了那么一会儿,随后还是无边的沉重,好像应该是尘埃落定了,但书记至今还未出过牌,打大怪路子时候没出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牌太烂,出不了;一种是在等对手把牌出得差不多了没有多少余地的时候,再从容不迫一把把出来,让对手剩下的牌沤死在手里也出不去,到手的头家眼睁睁被别人窜走,后来居上,也未尝不可。
这次如果功亏一篑,盖子也决不会走回头路,大不了就离开这个上班要横跨整座城市的单位,天大地大,哪里不是老子容身之所?不在这里干活,地球还能停转不成?
但,这次就算窜了头家,又如何呢?这不是一个结束,只是一个开始,新老板九月份回国那一天起,也就成为这场永无休止争斗较量的一分子,盖子依旧面临错综复杂的勾心斗角,惟一的区别就是具有较多权重的老板是否能和自己齐心协力而已,自己一个小角色,也只能费尽心机在缝隙里窜来游去借风顺水,或许有一天,这会成为一种习惯。
生命不息,斗争不止,不管身在何处,不管身处何位,如同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虽然无声无息,但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