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让薛沛宁感觉自己的声音飘缈虚幻,但意识却分外清晰。“我很好,谢谢。你现在在哪里呀?过得怎么样?”她的语速轻快,带着笑音。
“我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就在上海。”余锦楠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磁性,很像配音演员童自荣,只是更有棱角些。“我们有多少年没联系了?两年?三年?”
“我也不记得了,有这么久吗?哈哈——!”薛沛宁觉得自己笑得很夸张,“不管啦,反正现在联系上就行了。”
“是啊,呵呵。”余锦楠的笑声有些干涩。
薛沛宁的嗓子也有些发干,她决定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知道她住宅电话的除了父母和谢琛明,也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闺中密友,她们和余锦楠的活动空间不会有交集。
“我问了你以前的邻居,得知你搬到莘庄,这边电话局我正好有朋友,就托他们查了查。”
“哦。”薛沛宁皱了一下眉头,余锦楠还是这样,够聪明,也够坦白,她曾很欣赏他这两个优点,现在却觉得有些发尴。
电话两端忽然都陷入沉默。
“吃晚饭了吗?”余锦楠主动开口,声音小了很多。
“吃过了。”不是薛沛宁有意撒谎,她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觉得浑身如同散架。
“一个人?”
薛沛宁立刻明白了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怎么可能?”她笑着答。
“是啊。”余锦楠也笑着,“我也觉得不可能。”
薛沛宁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很乏味无趣,好比在拼命嚼甘蔗渣却还想象着品尝蜜汁。“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吧,那么……我过几天再联系你。”
“不用了。”薛沛宁惊讶自己这句话居然脱口而出,干脆直白得连掩饰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然而她已经下意识养成了委婉温和的习惯,没有余地也得制造余地:“我现在挺好,你不用担心,真的。”
这句话说出后才觉得简直画蛇添足,薛沛宁不知道下面该怎么救场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挂掉电话。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沉淀的思绪如湖水般平静,仿佛一面镜子,让薛沛宁看到了很多记忆。余锦楠是长她一级的师兄,大学入学第一天他们就认识,从认识到相恋整整三百天,从相恋到分手整整九十九个月,从分手到现在差一个月就三年。
九十九个月,就是八年多,他们把所有能在一起的时间都充分利用,熟悉到了不能再熟的地步。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的视角来揣度,余锦楠都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友,他有正义感,聪敏好学,温和坦诚,而且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出身颇佳,最关键的是他们彼此倾心相爱,那时的爱情竟可以纯得毫无瑕疵。这八年里,薛沛宁从未想过会和余锦楠分开,也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中没有这个男人会怎样,在她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当天,余锦楠正式向她求婚,然而也就在这一天,他们的爱情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打击不是来自他们内部,而是余锦楠的家庭。当天晚上,余锦楠把薛沛宁带回家,向父母正式介绍自己的女友,站在那对教授夫妇面前,一向自信的薛沛宁竟微微紧张起来,鼻尖和手心都沁出了汗。余锦楠的父亲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报,只偶尔从老花镜上方瞟她一眼,而余锦楠的母亲目光犀利如剑,在谈话的自始至终都在上下打量她,似乎想把她从头到脚剖开来细细研究,之前的几个问题听起来比大企业的面试还要咄咄逼人,等余锦楠插话说她是邱林教授的未来研究生时,余母的目光才缓和了一些,因为他们夫妇俩和邱林是大学同学。
晚饭吃得很沉闷,余母的一举一动都让薛沛宁感觉紧张,连两人之间互相夹菜这样自然圆熟的习惯,都在这位母亲的逼视下显得胆怯生硬,加上她层出不穷的问题,薛沛宁从落座到离开,都只记得自己答了什么,而不记得吃了什么。
这就是自己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么?薛沛宁反复问自己,这和她想象的场景大相径庭,大三那年暑假她带余锦楠回绍兴的家里,余锦楠同样有些紧张,她父母慈祥诚挚的笑容让他很快放松下来,薛沛宁看得出来,父母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们经常放手让她决定自己的事,顶多在关键处提出参考建议,好在从高考到考研,自己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蛟蛟,别担心。”那天晚上在寝室楼下,余锦楠紧紧搂着薛沛宁,让她憋了很久的泪珠悄无声息消失在自己的怀抱里。“你是要和我过一辈子,不是和我爸妈,他们的看法左右不了我的决定。”他的声音很坚决,微锁的眉峰和发亮的瞳仁都在昭示着某种不可阻挡的意味,薛沛宁痴痴望着他,用滚烫的唇对他的话做了热烈的回应。
随后的爱情进入了马拉松状态,是对耐力和体力的挑战。余锦楠找到了工作,索性搬出家门,在外租了房子,以实际行动抗议父母的干涉,薛沛宁每天下学后就到租屋里做好饭菜等余锦楠下班,与他在浓浓的爱意中度过几个小时,然后赶在宿舍楼锁门前回到寝室。他们把这种生活称为准婚姻状态,两个人心里都盼望能正式进入婚姻,可谁也没有先提出来过,都生怕不小心跌碎了眼前的甜蜜。旁敲侧击中,薛沛宁也渐渐知道余父余母对自己的不满之处。
余氏夫妇首先不满意薛沛宁的出身,她父亲是普通机关干部,母亲是小学老师,都不是余母眼中的高级知识分子,记得自己提到父母时,余母曾用暗含轻蔑的语调说了一句:“哦,原来是老三届。”这句话让她很反感,自己的父母生不逢时,恢复高考时她又刚出生没多久,情势的复杂让他们与大学失之交臂,然而所有原因都源于他们对自己的责任心,谁都没资格对他们有所非议。
第二个不满是她的籍贯,所有上海之外的地方在余母眼里都是乡下,北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绍兴。虽然上海在绍兴拥有一千年历史后才勉强出现一块小小的陆地,但不妨碍余母对这座古城嗤之以鼻。
第三个不满是她的长相,余母嫌她颧骨高,是“刻薄相”、“克夫相”,薛沛宁也知道这是最牵强的一个理由,自己的颧骨只是微高而已,相比之下更突出的是宽宽的额头和圆润的下巴,她曾不止一次揽镜自照,即使最灰心丧气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的长相对不起观众,虽然谈不上美艳动人,至少端正秀气。
然而再牵强的理由也是理由,余母比她的儿子更坚决,余锦楠也终究不是个能与家庭决裂的不肖子,对此薛沛宁非常理解,她也不希望余锦楠和父母闹僵,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他们毕竟是余锦楠的亲生父母,作为晚辈和余锦楠的女友,她宁肯忍受一次次的冷遇和怠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锦楠,我们不能做他们百年之后我们会后悔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雨,那天是余母的生日,薛沛宁为她织的围巾被她连同蛋糕一起扔了出来,余锦楠气得脖根青筋暴起,打算冲进家门和母亲大吵特吵,被薛沛宁死死拽到了小区外,她在他耳边大声喊着这句话,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他们浑身透湿,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
“对不起!蛟蛟,对不起!”那天在雨中相拥,余锦楠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从他脸上淌下的雨水热得发烫。
“你回去吧,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得回去!”薛沛宁哽咽着拼命推他,“我没事的,真的没事,你别担心,现在你回去!快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怕脸上汹涌不休的泪水让余锦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爱情小船在风雨飘摇中又顽强行驶了三年,期间除了余锦楠的父母,所有人都看好这一对,包括杨钟业和薛沛宁的导师邱林,后者甚至还不声不响登门拜访老同学,试图做一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被不软不硬给碰了回来,薛沛宁得知后感动了很久,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导师,能有如此古道热肠。有些人情是用来还的,有些人情是用来记的,薛沛宁除了在学业上发愤,想不出更好的途径来表达感激之情,终于在答辩前给恩师奉上一份优秀硕士论文,自己也收获了拓合公司的聘书。
毕业典礼后的那天晚上,薛沛宁偎在余锦楠胸前,两个人一起勾勒憧憬出一幅幅蓝图,昏暗的床头灯照亮两人幸福的面庞,给这间简陋的小屋镀上一层金辉,他们毫不怀疑眼前的路是一条光明大道,出身、地域和长相无非是用来揣测日后幸福与否的因素罢了,既然余锦楠和她一起很幸福,如今她学业有成,能自食其力,他的父母还有什么理由不允准呢?
然而理由就像对象,只要肯找,总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