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雨急,一座已坍塌一半的破庙里,莫晓风与余聆忆将燕王安置在唯一的一处还是干着的草堆上。在不漏雨的地方升了一堆火。燕王安静地望着火堆,眼中跳跃着一簇簇火苗。
“救了我,你们也犯下死罪。”燕王道。
莫晓风呵呵笑道:“未必。皇上只杀两类人,一是对其皇位有威胁的,二是让他觉得碍事的。我夫妇二人皆是山野村夫,最喜退隐江湖,不属此列。”
“枉我机关算尽,终还是一败涂地。”燕王缓缓道,“莫晓风,看我落魄至此,你心里,想必是痛快得很了。”
莫晓风长叹一声。
“你虽常对我娘子有非分之想,我却并不恼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真情,则无可责备;你为情所困,愈陷愈深,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虽可恨了些,也不无可惜。”
燕王沉默不语。
“风帮主,可否让我同尊夫人单独相处片刻?”
莫晓风望向余聆忆,余聆忆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破庙的门在莫晓风身后轻轻关上,庙外依旧风雨大作。盛拓从雨中无声窜出,站在莫晓风面前,他见莫晓风一人站在庙外,有些惊讶,探询地望着他,却没有吱声。
庙内,燕王凝视着余聆忆,眼中的火苗微微摇动。“若是我先于莫晓风结识你,你会和我在一起么?”燕王轻声问道。
余聆忆把目光从燕王脸上挪开,望着从破庙顶上漏下的雨线,那雨溅到火堆上,火苗开始杂乱无章舞动起来。
燕王轻轻一笑,突然站起,风一般卷到余聆忆面前,余聆忆下意识握紧腰间双刀,却已被燕王紧紧捉住双手,把它们拉向自己的怀里。
噗地一声,她手中的刀插入燕王胸口,双双直没至柄,奔涌的鲜血喷到了她的手背上,滚烫炽热。
“我此生最大憾事,不是皇位,而是你。”燕王脸上的笑容如同烟花一般张扬绽放,将眼中的火苗燃成一大片烂漫的杜鹃,那杜鹃又渐渐蔓延至满山遍野。
开遍杜鹃的山峰訇然倒地,余聆忆也瘫软在地,发觉手心被塞了一个硬硬的物事,摊开手掌,发现是个晶莹剔透的十六面骰,是燕王初入龙城帮时自己输给他的。
那是十年前的八月十五,自己一时兴起,大胆放下帮主夫人的矜持,与帮众们扎堆掷骰子玩,不想自己的十六面骰竟输给了燕王的十面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他是燕王,只是觉得这少侠的相貌谈吐颇为不俗,好感顿起,正巧当日该给新进帮众发放骰子,便随手将十六面骰掷给他,嫣然一笑道:“这个,归你了!”
次日,莫晓风有事外出,自己独自在花园里弹筝,弹至酣处,觉得近旁有人偷听,便就着音律唱起曲,使出乱神诀,欲将此人逼出。这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从容地一步步走近,只拈起琴台上的丝帕,一寸寸擦拭着手里的十六面骰。擦毕放下丝帕,从容地一步步离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自己的乱神诀,对他竟丝毫不起作用。
如今,那枚十六面骰静静躺在手心,与十年前不同的是,在点数一上嵌了一颗红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大雨如注,敲打着万物,雨声中隐隐流淌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
“……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
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木犀,钗点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风流画眉。”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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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发布公文曰,中书令张宗显举家灭门案元凶终被擒获并就地正法,凶手是个名叫方纪南的江湖人士,因见财起意,入户盗劫时被发现,遂起杀心。经悉心查勘,发现大将军崔崇牧等数人与张宗显案毫无关系,系蒙冤受累,即刻释放,圣上特赐金数千以压惊。
此案未了,又逢燕王暴病薨逝,皇帝大恸,下旨厚葬之,并令举国同哀,自己亦三日不上朝,以示哀思。
雨过天晴,盛拓骑在马上,旁边是一样骑着马的莫晓风和余聆忆。
“不必远送,你回去罢。”莫晓风道,“徒儿,为师还有一句话:朝中凶险不亚于江湖,你须知见好就收,莫要久留。”
“师父尽管放心。待徒儿将手头琐事了结,便去陪师父师娘浪迹天涯。”
莫晓风哈哈一笑:“浪迹天涯有甚趣处?还是开店的好。”
“也好,不知师父的新店开在何处,叫何名字?”
莫晓风摸出一把骰子,随意向上一抛,又用袖子兜回,余聆忆眼疾手快,在骰子落入袖子之前抓住了一个,是个十面骰。
“徒儿,你师父的下一个店,就叫做‘十面客栈’。哈哈哈哈!”
①改自元代徐再思的《梧叶儿(首句 “芳草思南浦”)》
②改自元代徐再思的《梧叶儿(首句 “鸦鬓春云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