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袁惜唇送来了由宋老师亲笔书写的请柬,邀请我去观看他们课本剧的演出,还让我当评委。我看那请柬上的字俊秀潇洒,显示出宋老师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很想见见这位让学生们那般痴迷的老师,也很想看看袁惜唇在舞台上是什么样的。可惜那天下午有个较重要的会议,原打算去会场报个到就溜出来的,进了会场却是身不由己的了。心却是一直牵挂着小唇学校里的演出,吃了晚饭回家,头一句便问丈夫:“小唇来找过我了吧?”

丈夫摇摇头说:“没有啊,你跟她约好的吗?”

我说:“约是没约,我想今天她应该来找我的。”

丈夫笑道:“我们的作家大概又神经过敏了吧?”

我也顾不得丈夫的嘲笑了,终究忍耐不住,上楼去找小唇。

冷家外婆一边开门,一边唠叨着:“叫你带钥匙,你总是不带,等到我手脚动不了了,看你怎么办。”抬头见是我,忙堆起皱纸般的笑说:“哦哟我还当是冷鸿呢,王阿姨请进请进。”

冷雁在厨房洗碗,甩着湿手跑出来,紧张兮兮地问:“大姐,小唇又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你把我当成丧门星了,没有问题我就不能上你家门啦?”

冷雁笑笑,说:“大姐你是忙人呀,总归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笑道:“今天真的没什么事,下午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小唇演课本剧,我想问问她演出的情况。”

冷雁有点发怔:“小唇演什么戏?她没告诉我呀。”

袁惜唇大概听到我的声音,从里屋跑出来,叫了声:“王阿姨!”

我仍笑道:“小唇,你怎么演戏都不告诉你妈妈?”

“我跟她说的,她自己没心思听!”小唇扫了冷雁一眼。

冷雁叫起来:“这孩子怎么乱讲,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呀?”

为避免她们母女争执,我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小唇,你们今天演出一定很成功吧?得奖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看出她神情抑郁,心中隐隐不安,便试探着问:“是不是没有评上奖?那也没什么嘛,下次再争取。”

她却轻轻说:“我们得了三等奖,我们班男生排的《削足适履》得了二等奖。”

我惊喜道:“三等奖很好了呀,小唇对自己要求很高吧?都怪王阿姨,王阿姨若是去投你们一票,恐怕就能得二等奖了吧?”

她垂着眼皮,吸嚼道:“不怪王阿姨,都怪我,我忘了台词。裴小枫拼命朝我瞪眼睛,她接着我的话要说很长一段话,我不说那句话,她就演不下去。可是我一急,把最后的那句台词先说了,裴小枫更接不下去,大家就这么僵着。宋老师跑到幕边上提醒我,我一紧张,喉咙被人掐住一样,说也说不出声音。幸亏卢亚奇替我说了那句话,戏才演下去的。”

我说:“阿姨就弄不懂了,狱友乙三句话二十九个字,小唇不是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吗?”

冷雁就说:“算了算了,我们小唇不是当演员的料,我也不喜欢小唇学演戏。”

小唇呜―地一声就哭起来。

“哎呀这孩子,现在是一句都说不得了。”冷雁朝我抱怨道,“大姐你听到的,我没说什么吧?你看看……”

我心里挺不好受,我说:“小唇并不是为了妈妈这句话哭的,对吧?小唇肯定是在学校里碰到不开心的事了,对吧?让王阿姨来猜一猜,唔―是不是金灿灿跟你断交了?”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小唇啊,你实在不值得为金灿灿哭呀,那样的友谊不是真正的友谊。小唇你会有新的朋友的,你现在跟卢亚奇呀汪颖呀都很要好嘛。”我劝道。

“我一直不喜欢那个金灿灿,成天把我们小唇灰孙子似的差来差去,凭什么呀?就是她父亲多几个钱罢了。她不跟我们好,我们正巴不得呢!”冷雁愤然道。

小唇抽抽泣泣地说:“她已经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我想不好就不好,我反正不退出剧组的。今天下午,马上就要演出了,我们正在化妆,陈美美和姜申儿跑来找我,肯定是金灿灿叫她们来的。姜申儿愁眉苦脸对我说,金灿灿家少了两千块钱的事,金灿灿妈妈已经到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的警察要来找我们谈情况呢!陈美美就大声说,袁惜唇你到底拿过金灿灿妈妈的钱没有啊?我气得要命,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踏进过金灿灿妈妈的房间。陈美美就说,你说你没拿过,姜申儿也说没拿过,不见得钱会自己长腿跑掉。我心里七上八下,演戏的时候台词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真是狗眼看人低!小唇别怕,妈妈明天到学校找那个金灿灿说理去!”冷雁说着,拿着纸巾替小唇擦眼泪,却被小唇一抬手挡开了。

“我不要你到学校里去!”小唇突然大声地冲着冷雁叫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在学校没脸见人了!”

冷雁气得嘴唇发抖,瞪着小唇说不出话来。

“小唇,这事怎么能怪你妈妈呢?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呀?”我喝道。

“就怪她,就怪她。”小唇固执地说,“她为什么要跟黄一星的爸爸好?黄一星的妈妈生病生得很厉害!现在金灿灿把这件事传出去了,全班同学都知道了。钱小虎他们一下课就唱我和黄一星,夫妻双双来上学什么的,黄一星气得不愿意跟我坐一块儿了,他就搬到最后一排的空位子去坐了,我老是听见背后的同学叽里咕噜在说我什么,我上课都没有心思了。”小唇说着又呜呜地哭了。

冷雁蠕动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面孔涨得红布似的,连耳根都红了。

我在她耳畔悄悄说:“冷雁你回房去,让我来跟小唇谈,好吗?”

冷雁千言万语地看看我,默默地走开了。

我将小唇拉过来坐在我身边,我抚着她伤心地抖动着的小小的肩膀,柔声说:“小唇心里面的眼泪真多呀,像个小水库似的,阿姨知道小唇很委屈,把眼泪流流干净,心里会舒服点的。”

她仍在嚷泣,却舒缓些了。

我又说:“小唇你晓得吧?你妈妈心里也有一个眼泪的水库,比你的大比你的深,可妈妈不能随心所欲地让它们流出来,只好憋着,憋得心好痛呀!小唇你要体谅妈妈,不能再这样刺激她了,懂吗?”

小唇停止了哭泣,却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

我略假思索,故意刺她,说:“其实这件事怪你自己,谁让你口无遮拦,把什么都告诉金灿灿的?”

她恨恨地说:“是我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可她发誓不告诉任何人的,她一定会烂舌头的!”

我看她懊丧的样子,便说:“小唇,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姨教你一个办法,谁再嘲笑你,你就心平气和地对他们微笑。人家见你不卑不亢,一定会自感没趣的。再说马上要期中考试了,我敢保证,没几天工夫,大家就会把这种传闻淡忘了。你呀,咬咬牙,挺过这几天就好啦。”

小唇用满是疑惑的目光盯着我,我知道,我教她那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对她这般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来说是很难做到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谁也无法为别人的生活开处方,谁也无法预料人生一世会遇到多少疑难杂症。小唇啊,你只有自己在生活中学习、摸索、修炼,慢慢地成熟起来。阿姨只能在心中为你祝福了。

小唇咬着嘴唇不说话,气却喘得很重,看得出,她也是翻江倒海地思考着。片刻,她霍地将短发一甩,说:“去他妈的金灿灿、陈美美,我还懒得理你们呢!”

小唇也会说粗话了,我心中叹息着。我理解她是被气出来的,所以并不去纠正她的语言美不美,我说:“小唇能这么洒脱很好,说明小唇又长大了一点。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长大的呀。”

她脸上的泪痕已干了,眼皮虽红肿着,但凝重的神态使她真的显得老成了许多,她问我:“王阿姨,派出所真的会来找我和姜申儿谈话吗?”

我说:“如果金灿灿的妈妈真的报了案,派出所来找你们问问情况,是很正常的事,小唇你们不必有顾虑,实事求是地说。”我想想,又道:“阿姨考虑下来,你和姜申儿索性主动到派出所去讲明情况,采取主动,省得派出所警察跑到学校里去,弄得满城风雨,反而对你们不利。”

小唇点点头:“我明天就去跟姜申儿说。”

我沉吟道:“这桩事情你们可以先跟宋老师汇报一下,最好让宋老师陪你们到派出所去。”

“不!我不想跟宋老师说。”小唇出乎意料地坚决地说,“宋老师正在托金灿灿的爸爸调工作,他一定包庇金灿灿的。”

“你这样看宋老师就不对了,宋老师如果包庇金灿灿,怎么不让金灿灿演林红呢?再说金灿灿说宋老师托她爸爸调工作,究竟真有其事还是金灿灿夸大其词呢?王阿姨感觉宋老师还是个很敬业的好老师,王阿姨的感觉也都是从小唇你的介绍中得来的呀。”

小唇偏着脑袋想想,缓缓点了点头。忽然凑近我一点,说:“王阿姨,我想金灿灿妈妈少的两千块钱一定是金灿灿拿的!”

我一惊:“你有证据吗?”

她摇摇头,却说:“可是我和姜申儿一直在一起的,我们从来不踏进金灿灿妈妈的房间的,只有金灿灿经常到她妈妈房间里去。而且我看见金灿灿皮夹子里钱好多,好厚的一叠,都是一百块的,她买了很高级的发夹和唇膏。王阿姨,我能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警察叔叔吗?”

我说:“当然可以,给他们做个参考嘛。只是这种怀疑不要在学校里传,因为你仅仅是个怀疑对吧?”

小唇撇了下嘴,说:“我才不会像金灿灿那样卑鄙呢,我要说她的坏话有的好说了,我知道她很多秘密呢。她英文成绩怎么会那样好?她跟英文苏老师的关系铁得不得了,苏老师的丈夫跟她爸爸好像生意上有关系的。她自己告诉我们,苏老师常常会把考试内容透露给她,有时候她就把标准答案抄在纸上,夹在连裤袜里,做不出的时候就把裙子撩开一点。测验考试的日子,金灿灿如果穿裙子,就一定有花头经了。”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休,就像在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花瓣里突然发现一条啃噬花蕊的害虫一般。我想起小唇她们以前的班主任陆老师对金灿灿的评价,我现在方才相信陆老师看人确实有入木三分的本领,当然我并不赞同陆老师对待金灿灿的态度。

“金灿灿这样投机取巧的学习方法,一时能得个好成绩,最终还是害了她自己。学习知识就像吃饭一样,你能让别人代你吃饭吗?”我不想跟袁惜唇多谈论金灿灿,就袁小唇的性格来看,她眼下无法去帮助金灿灿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她能够辨别是非,做到“独善其身”也就不错了。我便对她说:“小唇,阿姨再劝你一次,现在戏也演好了,你应该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摄到垃圾箱里去,只留下一桩事……”

“复习功课准备期中考试!”小唇抢着帮我把话说完,略显出有点不耐烦,“王阿姨,我知道了,你已经第三次跟我说这话了!”

我的心一沉,暗暗提醒自己:再不能跟小唇说考试的事了,欲速则不达呀!我笑道:“王阿姨年过半百,说话哆嗦了是吧?小唇心里明白就好,王阿姨保证不再提‘考试’两个字了。”说罢,我便起身告辞。

小唇送我出门,我一脚跨出门槛,又回转身对小唇说:“待会儿去跟妈妈道个歉好吗?以后有什么事要告诉妈妈,跟妈妈商量,其实妈妈是最关心你的了。”

袁惜唇从鼻腔轻轻吐出个“嗯”来。

我决定期中考试前不再过问袁惜唇的事,免得给她施加无形压力。但是第二天晚上我还是打电话到冷家去了,我挂牵着袁惜唇和姜申儿去派出所谈情况的情况。

冷雁接的电话,听出我的声音,也不跟我多讲一句话,就说:“大姐你找小唇是吧?我叫她来听,你等等。”

我感觉冷雁好像有意回避我,她一定怕我追问她和黄一星爸爸的事吧?

小唇在话筒里叫了声:“王阿姨……”马上就说,“我正在复习功课呢。”

幸亏是对着电话筒,我可以掩饰我的尴尬。我说:“阿姨不是来检查你的功课的,阿姨只是担心,你和姜申儿去派出所谈得还顺利吗?”

“我们不用去派出所了!”她的声音顿时轻松起来,“王阿姨,我照你说的,先去跟宋老师汇报,宋老师其实早知道这件事了,他叫我们先不要莽莽撞撞到派出所去,他先帮我们打电话跟派出所负责同志联系。派出所说,金总家前两天是报过案的,后来又撤销了,据说以前失窃的钱款找着了。”

“哦―那就好了,王阿姨也放心了。”我笑道。

“王阿姨,我的推测没错吧?肯定是金灿灿拿了她妈妈的钱,她妈妈知道了真相,害怕派出所来查了。”袁惜唇语气间愤愤然而又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小唇,别人家的事你就不要东猜西想的了。”

“集中心思抓紧复习对吧?”她学着我的口吻说,我俩都笑起来。

“小唇,阿姨祝你考出好成绩!”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仍有丝丝的担优,担优什么?却像雾中花水中月似的说不清。但愿我是祀人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