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下来便带着强烈的乡愁,带着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结在寻觅和等待回家……

从雪山上下来,我无法再想象自己是孤独而散漫的牧人,而成了蝶或蝙蝠之类的飞行动物,重重地为地心所吸引,不可遏止地摔下来,跌进幽暗的果子沟。

穿过果子沟便是伊犁了,雨中的伊犁城一片迷蒙。

这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而新疆才二点的时候,鹅白色的天光让人有做什么事情都从容不迫的感觉。于是我把自己抛在车站空旷的广场和有花、有浪漫气息的街道。尽管有雨,淅沥的雨不可避免地给这边陲小城带来神秘又凄美的遥远感,然而雨中的景物和笑容却是单纯明净的。

我想,如果不下雨,伊犁城也将是这样单纯而明净,因为小城的边缘——那些生长着白桦树和苹果树的地方点缀着许多美丽的农家小院。那是有着江南清韵和异域情调的民居,褐色或白色的木屋为潺潺的溪沟所萦绕,几尺宽的溪沟似乎让人盈盈一握,瘦削得可人,却又曲曲折折伸进向日葵的茂密处,给人无限长的误解。那里还有别的花草,都为水养得丰腴无比。满架的葡萄也受惠于水了,葱绿的葱绿紫红的紫红,在沉重的深秋却表现出仲夏的轻盈。

清澈的溪沟边没有我企盼出现的异族女子临溪梳妆,倒有长了稀疏山羊胡子戴着哈萨克帽的老头儿闲坐于葡萄架下,用安详的目光打量着外面偶尔驰过的客车或货车。绘了奇奇怪怪图案和红红绿绿色彩的木门被一阵风合上,门环叮当,把这一切就关在了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神话里。

离下雪的日子还早,但街市上肥硕的藤筐里盛住的大红苹果像冬日的小泥炉,燃烧着温暖。还有一两家商店挂在屋檐下的毡毯和呢帽,都很容易让人想起冬天的事情。这些温暖的事物对于一个踽踽独行在异乡街头的人来说,仿佛照亮了心底最隐秘的情感,冬天到了,人便该回家。而流连在伊犁,家却很遥远了。我这才发觉,自己之所以一直踟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不急于去寻一个旅社安顿自己,似乎一直是为了找寻自己熟悉的、与几千里外的故乡相似的东西。

雨依旧在下,温柔的雨滴让我想起同样温柔的伊犁河。刚才路过它时,只觉一条平坦清婉的河流静悄悄地在树丛中闪过,安详地走着自己的路,便禁不住轻叹一声就无法再为它感动。委实她太宁静,不如赛里木湖那样摄人心魄,倒像家乡那条嘉陵江,终日盘桓在秀山峻岭间,耳闻目染,少了躁动跌宕,携着一股子女人的清新和娇媚。只是嘉陵江犹如一个坐在岸边挥动手帕同船夫哥哥调情的村妮子,多少还带了几分性感和野气,而伊犁河真正是藏在面纱里的女子,只拿亮晶晶的眼睛飞快地瞅你。

这就是许多歌中唱到的伊犁河么?

第一次对伊犁有概念,便是缘于一首关于伊犁河的歌。那时我还是个爱穿玫瑰红金丝绒衣裙的少女,有一双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我和彼时深深爱着的男子在空旷的地方相拥而舞,耳边回**的便是《伊犁河水》。那是一首节奏非常明快,歌颂边防军的歌曲,我却在第一句:“伊犁河水翻波浪,灌溉着牧场和农庄”中听出来自遥远的缠绵悱恻,就像我在回故乡迢迢而颠簸的途中,常常能嗅到的路旁屋舍里飘出的炊烟裹着的干草和松枝香。我总在一种质朴的土地氛围中怀想着家园,每每想起故乡时,我都在离它很远的地方。于是,我在爱人的怀中为一条从未谋面的河流忧郁,我的青春却又随着歌曲里的波浪欢欣地**起。一面是忧郁一面是克制不住的欢愉,一定让我的面部表情呈现出复杂纷纭的神态,我的爱人很吃惊地凝视着我,忽然便用令人心碎的语言(比感动更刻骨铭心的语言)附在我耳边说:我会带你去伊犁的。那口吻仿佛伊犁是我们的家。相距好些年了,当我一个人来到伊犁并踽踽独行在心仪已久的街头,倒能真切地抓住他眼波里闪动的光芒,那亦是一种复杂又纷纭的光芒,实为另一个我在蓦然回首……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像只气球在伊犁的天空上四处流浪,即使在夜里,它也经不住外面稀薄但新鲜空气的**——

与世界上所有的角落一样,这里也是炽热的小伙子在千方百计地勾引自己心爱的姑娘。我敢说走遍全中国也很少见到像伊犁这样拥有如此多美女的城市。伊犁的女人不但漂亮,似乎天生有着高贵的气质。笔直精巧的鼻子在关键的鼻尖处优雅地向内一勾,像直泻的河流突然轻柔地一转,便让盛开的笑容密布着幽深的诡秘;深凹的眼睛闪烁在浓墨的睫毛之后,像呢喃着的祷告,只有上帝才听得见的祈祷,童安格要寻找的神秘《耶利亚》女郎就该在她们之中了。可惜太典雅的童安格并不适合亦典雅的她。她们是专为那些剽悍的游牧民族所准备的,只有那些奔驰着脾气暴躁的马,挥动长鞭,蹬着沉重的皮靴,顶着五颜六色哈萨克帽的男人才能过河到她们的家,喂饱马儿,弹起冬不拉,与她们调情,相依歌唱在树下。

我在花影幢幢中等待他们一对对相拥着离开,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去寻更黑暗和宁静的花影处。想着那些黑暗和宁静曾经孕育过而必将孕育下去许多爱情,我的眼睛就止不住润湿。《歌德对话录》中有段关于远古人类的传说:人本来是个圆球,强大而有力,上帝感到自己受到巨大的威胁,便把人一分为二。于是,人毕生做的事情就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另一半就是人的家园。应该说人一生下来便带着强烈的乡愁,带着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结在寻觅和等待回家……

离开伊犁时,我去了这里最大的巴扎。我听说有许多苏联的个体贩子都在该处穿梭,说不定花上几十块乃至几块钱就能买到来自霍尔果斯口岸那一头的手表、高倍望远镜和质地非常好的呢子大衣。

雨依旧下着,在簇动的人群中看雨和天空都没有单纯明净的感觉了,我们以为很遥远的伊犁似乎也变成北京、上海、南京、重庆……中国任何一个大都市里的自由市场。不同的是,也让我万分激动的是,这里有许多风格别致,浪漫到极致的异族手镯、戒指、花披巾、花边、衣物卖。我顾不上去看那些肥胖高大的苏联女人怎样穿着四五件呢大衣待价而沽,任一群嘴上刚窜出胡须的哈萨克少年在身上**也不忿不羞;也舍不得花钱去购那些内地人惊羡不已的式样老款又笨拙的高倍望远镜、手表之类。我狂喜地抓起一条黑色红花绿叶的大披巾往肩上一披,又情人般看中一枚棕黑色的戒指和镂空着血红花纹的手镯。手镯已有沧桑的绣色,背面刻着U·I·P·1935的字样,我不知道它们注解着什么。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当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异族的女子,我在迎面而来的异族男人和女人乡亲般的笑意中得到了认同,仿佛真正变成蝶或蝙蝠之类的美丽动物,在这个远离故乡的伊犁城翩翩飞舞。就在我作蝶状招摇过市时,我注意到站在一个角落的他,应该说他也正注意着我——一个英俊年青的俄罗斯军官和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中国女子彼此的注意。但我不是因为他的国籍,甚至他的潇洒倜傥——在那双凝视着我的蓝眼睛中,似乎找到了很熟悉的东西——亦复杂亦纷纭的光芒,宛如另一个我在蓦然回首。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眼光,就像我一次又一次绕过故乡一样,向着另一个方向,不可知的方向……